車輦收拾妥當,就連劉協平日摘抄的竹簡帛書也一並收了進去。


    荀攸仍舊一板一眼地給他上了早課,講的經學。


    本來盧植打算陪同授學,可是寄信費了不少時間,而且聽說他的另一個學生遊學歸來,正在公孫瓚處小住。


    洛陽事務繁雜,加上近年黃巾作亂,聽聞學生消息,他不由有些感慨,拉著皇甫嵩說了好一通話。


    劉辯便也托他隨了封密詔送與劉虞。


    臨近巳時,劉協他們按時上路。


    冗長的車隊列在朔平門,然後,王越吳匡領了一百羽林軍隨行護駕。


    萬年公主拉著劉協囑咐了一大堆,紅著眼眶不忍告別,最後還是她的郎君阻止了無休止的寒暄。


    先帝在時她便與袁氏嫡長子袁基有婚約,雖然幾人都不讚同她下嫁,但她還是義無反顧地踏進了袁氏的門。


    “殿下勿要再哭鼻子了,再這樣下去,反倒要陳留王來安慰您了。”


    袁基身長俊朗,溫文爾雅,就是身體不太好,早早便捂上了鹿皮絨氅。他柔和了眉眼,伸袖為萬年公主拭了拭通紅的眼角。


    她這才緩了過來,將劉協擁入懷中告了別。


    劉辯喉頭微動,肚腸裏積蓄了一車軲轆的話,但真到了嘴邊,竟然不知該說什麽。


    劉協仰著頭看他,雙瞳隱有光亮閃爍,似乎在期待什麽。


    可劉辯抿了抿唇,最終還是隻說了一句家常話。


    “天冷多添衣,保重。”


    劉協不滿地撇了撇嘴,阿九突然從劉辯懷中跳出來,撲到了他頭頂。


    他驚奇地“咦”了一聲,白貂穩穩地扒住了他的發梢,毛茸茸的尾巴圈過他的脖頸,仿佛無聲的道別。


    “這是皇兄養的寵物嗎?”


    厚重的皮毛搔弄著他的頸部,帶來絲絲癢意,一旁的荀攸接收到他的眼神,將白貂抱了下來。


    然後,劉協握著它的兩個爪子,悶頭一齊撞進了劉辯懷中。


    阿九被巨大的衝擊力弄得暈暈乎乎,劉辯一把攬住了笑盈盈的劉協,手掌輕撫過他的後背,眸中的情緒終究還是遮掩不住了。


    他和劉協是異母兄弟,若要細說起來,其中的情感頗為複雜。何太後害死了他的母妃,就這層關係足以讓他們尷尬不已,可是年幼的他們並不懂得那麽多成年人的彎彎繞繞,一起玩耍一起成長。


    直到父皇的偏愛,徹底擾亂了劉辯的心思。


    那時候他正值少年蹉跎,為人又輕佻無厘頭,靈帝甚是不喜他,與何太後的情怨也不可避免地複加到他身上。


    那段時間,敏感的劉辯察覺到了父皇的冷淡和偏寵,然後內心糾結地遠離了劉協。


    追溯到那次,今日的別離算是他們兄弟第二次分開。或許是,比先前還要久遠的分隔。


    “放心大膽地去做。”


    他裹緊了劉協的手,聲音低沉,“不破不立,複蘇前的所有災難都會得到加倍的迴報。”


    -


    揣手凝視著劉協一行離開,最後還是史阿偷偷問他,為什麽不跟著一起離開。


    他說,當然不可以。


    因為,他是大漢的天子,是王座上遙不可及的皇帝。


    然後,就輪到萬年公主和袁基。


    袁隗袁紹袁術一同去了顯陽苑,袁家便要求袁基辭官迴汝南主持家業。畢竟他是嫡長子,若是出了什麽事,好歹也有個主事人。


    “汝南不比洛陽,阿姊身子虛,和姊夫一齊保重身體。”


    他的擔憂也是有理有據的,萬年公主打小身體就不好,因而這兩人的婚約袁氏和王家都不讚同,但是董太後為了拉攏袁氏一意孤行。最重要的是,萬年公主真的與袁基感情甚篤,並沒有抗拒。


    不然,以她過去倔強的性格,怕是天塌了都強迫不了。


    萬年公主頷首應了,牽著袁基的手一道離了宮。


    這下,劉辯才感覺到洛陽宮的凋敝來。


    鮮有人煙的宮道上積攢著不知何時的落葉,以前十幾步一侍衛的誇張格局也消散了,現在隻剩下他,一個掛著天子名頭的小皇帝守在這裏。


    他去迎春殿給唐姬的花草綠苗灌了水,阿九躺在廊下,以“美人臥榻”的姿勢翹著短毛腿,然後有一搭沒一搭地甩著尾巴。


    【我在係統論壇發了個貼,問,若是他們處在你這樣的環境中,該如何在自保的前提下重整河山?】


    它的聲音磁性得誘人,劉辯將沾滿泥土的雙手放進水中清洗,饒有興趣地望向它。


    [怎麽說?]


    阿九聳了聳胡須,故意賣了個關子,深沉道。


    【他們說,洗洗睡吧。】


    [……]


    並未有什麽額外的波動,他將翻車渴烏運轉起來,然後看著清水一道一道晃蕩,流經空心的翠竹,最後匯入田地。


    綠苗顫顫巍巍地在風中搖曳,卻長高了不少,瘋狂汲取著水的滋潤,不停壯大自己。


    [俞年後,這個問題會有一個高分答案。]


    -


    午後,烏雲開始彌漫。


    一坨濃墨遮在穹宇之上,將天空壓得極低,雨水欲墜不墜,入目皆是混沌。


    顯陽苑就在這時來了消息。


    此役慘烈,五萬洛陽軍幾乎全滅,太傅袁隗暴斃當場,董旻也身首異處。


    董卓的西涼精銳被打了個措手不及,若不是呂布保著,他差點也死在那裏。


    然而,老天眼瞎,並沒有讓他傷筋動骨,西涼軍倒了還有並州軍,即使折掉了幾個校尉也無傷大雅。


    最後,袁紹領著殘兵奔逃冀州,袁術往南陽而去。


    而董卓,領著他的軍隊正往洛陽趕來。


    劉辯在崇政殿聽太尉匯報了這個消息,平靜得腦子一片空白。


    迴過神後,便吩咐李成為他梳洗。


    層層疊疊的冕服套到身上,然後戴上沉重的帝王冠冕,他一步一步,獨自一人踏進了崇德正殿。


    上一次朝會仿佛近在眼前,最高處的王座卻落了灰塵,被他用手一抹,遊移出一幅畫來。


    董卓將董旻的屍體收入棺槨,然後惱怒地直奔洛陽。


    洛陽守軍摧枯拉朽阻擋了一陣就降了,印象裏繁榮的洛陽城廖無人煙,破了窟窿的篩子籮筐就靠在土牆邊,寂靜的空城宛如一隻潛伏的巨獸,壓抑著他最後一根緊繃的弦。


    縱火焚燒,入室劫掠。


    黑雲壓頂的洛陽城內,烽火四起。


    未出城的百姓被拴到了一塊,如同牲畜一樣被軍隊綁在馬後拖行。


    悲聲和哭嚎再一次縈繞天際,徘徊著的還有震耳欲聾的笑聲,肆意狂妄,如瘋如魔。


    曹操領著剩下的校尉軍驅散了流民,最後無力地站在了金馬殿前,看著董卓領兵直入皇門。


    冷風唿嘯而過,帶來鹹濕的泥土氣味。


    雨終於落了下來。


    傾瀉如柱的滂沱大雨澆滅了城內的火焰,卻澆不滅徹天的悲鳴。


    董賊之惡行,驚天地泣鬼神,天理難容!


    董卓握著腰間的佩劍,令人扛著董旻的棺槨,大步跨進了崇德正殿。


    雨水順著他枯燥的頭發緩緩流下,他好似毫無知覺一樣徑直行到了殿中央。


    大漢的天子穿戴整齊,正坐在王位上,藏在旒珠後的麵容蒼白如紙,背卻挺得筆直。


    這一切窘境足以摧毀他,卻不能壓垮他。


    董卓啐了一口,虎目布滿血絲,不耐煩地吼道,“把他給我拖下來。”


    他這一聲虎嘯將隨行的部屬都震到了,隨即兩個校尉上到階上,將劉辯拖了下來。


    劉辯小腿打顫,麵色卻平靜得很,一個踉蹌撲在棺槨上,還尋機穩住身形。


    “好天子,你看看,”董卓掀開了棺木,彎身將他摁倒在封口上。“看看我弟弟,因為你受了多少苦。”


    他壓低了聲音,腔調卻仍舊渾厚,刺激得劉辯耳膜生疼。


    他被摁在棺木上,抬眸瞥了眼裏麵躺著的董旻。


    他眼窩塌陷,雙眼都被攪爛了,身上傷痕遍布,早已尋不到一塊好肉。


    腹中一陣反胃,劉辯喉嚨幹癢,忙推開董卓吐在了殿上。


    “袁本初!”


    他憤怒地念了幾句,拔出劍甩了個劍花,然後直插在劉辯麵前。


    劉辯吐完環視了一圈,目光也沉澱下來,旋即譏諷道,“你不也殺了袁太傅?不念舊恩,獨此一家?”


    董卓氣得發抖,還未動手,一柄畫戟就送到了劉辯眼前。尖銳的戟尖離他的瞳孔不過幾寸距離,冰冷的血氣翻湧著砸進他的眼中,眨了眨眼,劉辯抬首望向了畫戟的主人。


    頭頂束發金冠,身披百花戰袍,外擐唐猊鎧甲,腰係獅蠻寶帶,氣宇軒昂的兇將麵無表情地盯著他。


    董卓似乎恢複了些許冷靜,對他道,“奉先,勿傷陛下。”


    這聲陛下他喚得咬牙切齒,生怕別人不知道他的恨意。


    “陛下受驚了,今日臣與陛下同塌而眠。”


    他迴身笑了笑,劉辯後頸立即冒出了一層雞皮疙瘩。其餘諸人都有些怔楞,最後還是李儒主持了大局。


    -


    皇宮內靜悄悄的,李成侍奉著劉辯上了榻,董卓則召集了一群倡女,和一眾士兵在德陽殿尋歡作樂。


    明亮又綺麗的燈火將北宮照射得如同銷金窟一樣,劉辯蜷縮著,將被褥整個卷在身上,伴隨著殿外時有時無的笑聲,淺淺睡去。


    董旻的棺木被停在了崇政殿,窗外大雨淅淅瀝瀝,劉辯的夢中盡是難言的情景。


    直到三更,他的耳邊突然傳來震天響的唿嚕聲。


    他本就淺眠,被驚醒後神情複雜地看著平躺著的董卓。他身軀豐腴健碩,占據了大部分床榻,劉辯已經被擠到了邊沿。


    濃烈的酒氣充斥著永樂宮,劉辯心底難得的躁動,盯著董卓酣睡的麵孔,他不自禁伸出雙手,慢慢掐住了他的脖頸。


    可還未用力,就被睡夢中的董卓反手壓到身下。他緊閉雙眼,依舊打著唿嚕,可雙手悄無聲息地扼上了劉辯的脖子,逐漸收緊。


    劉辯的力氣本就不如他,被壓得滿臉通紅,甚至差點喘不上氣,隻能揮舞著雙手拍打他的臉頰,然後從喉嚨裏擠出兩聲唿救。


    已至深夜,他喚了好幾聲都沒有得到迴應,眼看著自己麵色越來越紅,極度缺氧,阿九從梁上越下來,一口咬上董卓的手臂。


    董卓似乎有所感覺,鬆手撓了撓手臂,茫然地翻了個身,倒在榻上繼續唿唿大睡。


    劉辯平躺著粗喘氣,隻覺得五髒六腑就要被擠壓出來。沒想到,一抬頭,卻迎上了一雙漆黑的眸子。


    呂布提著畫戟默然地看了他一眼,然後將被褥一揚,蓋到董卓身上。


    劉辯不知道他看到了多少,沉默著繼續平複唿吸,心如擂鼓。


    卻隻聽他說,“出來吧。”


    疑惑地摟著阿九走出去,直到看見外殿的情景,他才恍然大悟。原來董卓令他守在外麵,還特地搬了張軟榻來。


    指了指簡樸的軟榻,呂布放下畫戟,和衣睡下。躊躇了一會兒,睡意襲來,劉辯最後還是卷著被褥上了榻。然後,不顧阿九的掙紮,他摟緊了柔軟的皮毛,側窩在榻邊,倚著溫熱的身軀沉沉睡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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