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眼到了十月裏, 宮裏遣了若幹司禮監的女史、嬤嬤至王府, 教導冊妃和皇太子大婚的禮儀, 因沈皇後特意囑咐過,女史們也不敢太過嚴厲, 但叫她們驚奇的是, 她們這位準太子妃學起這樣繁瑣的禮儀來, 竟然也駕輕就熟, 讓人絲毫挑不出錯處。


    作為母親,虞氏聽見旁人對女兒的誇讚, 自然心生驕傲,可拋下那些誇讚,她看見女兒在人後苦練禮儀的模樣,卻有些心疼。


    這還沒嫁入東宮,女兒便要受這樣的苦楚了,東宮不比王府, 規矩大如天, 恐怕這隻是個開始。


    她一邊擔心著,一邊更盡心準備女兒的體己,凡是她能想到的,恨不得都讓女兒帶去東宮, 當年她入王府帶來的嫁妝, 盡數都添到了女兒的妝奩中。


    謝老夫人更是大手筆,直接將她手裏泰半的鋪子都添了進去,連帶著地契房產, 各類祖上傳下來的珠寶首飾,美容偏方,生子秘方都添了進去,不知不覺,便將先前準備好的兩百五十抬箱奩裝滿了,再加上大內送來的那些,大婚那日,恐怕要累倒不少將士了。


    謝家的女眷們忙碌著,男人們自然也不肯閑著,謝殊同謝兗父子倆商議了許久,將大婚當日的細節一一敲定下來,這才算完。


    謝兗依舊覺得妹妹的嫁妝少了些,怕她到了東宮被人看清,因此將積攢多年的體己全拿了出來,即便知道不能同祖母母妃的相比,也要盡一份心意。


    謝娉婷原本忙碌著內宮禮儀的事,見兄長一本正經地過來送體己,有些哭笑不得,她推拒了好久,見兄長實在不肯收迴,索性收下了,心裏想著等哥哥新婚時,再找個由頭加倍還迴去。


    待到了新婚前幾日,謝娉婷又在東廂辦了個小小的雅集,與往日的姐妹一起聚了聚,這次來的不僅有徐妙錦,還有謝娉婷的外祖家,鎮國公府虞家的幾個姐妹,共聚一堂,實在熱鬧。


    虞家大房的姑娘虞雪柔,比謝娉婷年長一歲,性子溫柔和順,是虞家幾個姑娘裏最穩重的,因此出門前,母親唐氏便將添妝的事交給了她,她一向喜歡這個妹妹,自然樂意至極。


    但又想到母親出門前的囑咐,便言笑晏晏,隨意提了一嘴家中父兄的近況,點到為止。


    謝娉婷自然是知道的,自她的外祖父虞老爺子從戰場上退下來,這幾年虞家的光景便大不如前了。


    她的大舅舅虞錚,在官場上是個直脾氣,不肯鑽營,隻守著普通武將那一畝三分地,而她的大表哥虞召南,更是一心隻讀聖賢書的書生,大房襲承爵位,卻立不起來,也是個難題。


    二房二舅舅虞欽不理俗世,三房的三舅舅虞鈞,隻喜歡做生意,這些年來早已走遍了大江南北,甚至有了自己的船隊,一年有一半的時光都是在海上飄過去的。


    上輩子王府被抄家,大舅舅虞錚在朝堂上血諫,請求陛下重審武安王府謀逆一案,這份恩情,謝娉婷是一直記在心裏的。


    但這並不意味著,她會沒有原則地在殿下麵前為虞家圖謀,因此她隻是客客氣氣地同這位表姐說些閨房裏的話,涉及敏感的話題,她一概隻是含笑飲茶。


    虞雪柔也隻是將母親的話帶到,她真心喜歡這個表妹,不願壞了二人的情分,到了最後,也刻意避開那些敏感的話題,隻挑著閨中的趣事講,坐了一會兒,便帶著虞家其他幾位姑娘起身告退了。


    張氏知道宮中趙貴妃倒了,便曉得是一點指望也沒有了,她不想看大房風光得意的模樣,索性在靜園裏稱病不起,但又聽說連虞家那幾個表親的姑娘都送了添妝,恐葳蕤不送有些說不過去,因此便派了謝葳蕤去桃源居送添妝。


    謝葳蕤便帶著添妝上門了,她到的時候,雅集才散,謝娉婷正留著徐妙錦說著體己話。


    徐妙錦真心替好友開心,但她一直記掛著韓偓的消息,心中一時喜一時悲,交替起來,竟不知是什麽滋味。


    謝娉婷自然看出了好友的心事,她從書架上取下一封書信,遞給徐妙錦,邊笑著說道:“我知道你心中掛念他,特意求了殿下,準許世子日後每月送一封書信迴京,你瞧過,也可放心了。”


    徐妙錦麵上有些激動,她迫不及待地將信拆開,逐字逐句地讀著上頭的話,先是笑著,後頭就落了淚。


    她抱住謝娉婷,由衷說道:“呦呦,謝謝你。”


    韓偓在信中說,待十月底,他便能交了差事迴京了。


    謝葳蕤到時,便瞧見兩人如此姐妹情深的場麵,她眼底劃過一抹暗色,將添妝放下,隻說了一句:“大姐姐,母親讓我來給你送添妝。”


    話罷,便匆匆離去了。


    徐妙錦瞧出來這位二姑娘有些不對勁,她問道:“呦呦,二房這位姑娘,瞧著倒不像是個好相與的。”


    謝娉婷瞧了一眼謝葳蕤的背影,並未言語。


    葳蕤隻要不闖禍,別再跟著二嬸做壞事,祖母自會替她安排一門好親事,日後無憂。


    *


    不覺便到了大婚當日。


    謝娉婷寅時便被玉團喚醒了,一番沐浴更衣準備後,已經接近卯時,宮中的女史便按照規矩,自覺上前替她梳發髻。


    大燕的習俗,女子出嫁前,必定要去宗祠拜別先祖,祈求夫家順遂,娘家安泰,有吉有慶,安享餘年。


    待整裝完畢,謝娉婷便由宮中女史陪同前往宗祠,宗祠裏早已備好了香火蒲團,長明燈搖曳飄忽。


    謝老夫人早就攜著一家人侯在宗祠,自今日起,謝氏娉婷便不再隻是王府的貴女,她的孫女,更是凜然不可侵犯,代表著天家威嚴的太子妃。


    謝老夫人望著孫女的模樣,逐漸紅了眼眶,她到底是經曆過風雨的人,很快便將眼淚忍了迴去。


    謝娉婷瞧見祖母,一瞬也紅了眼眶,她忍住淚水,跪在蒲團上,叩首道:“今朝我嫁,未敢自專。四時八節,不斷香煙。告知先祖,萬望垂憐!男婚女嫁,理之自然。有吉有慶,夫婦雙全。無災無難,永保百年。兩姓安泰,和樂永年。”


    語畢,再三叩首,女史便扶著她起了身。


    虞氏用帕子抹了抹眼淚,知道接下來,該是做父母的,最後一聲囑托了,往後再見麵,當是君臣之誼為上。


    謝殊到底是父親,家中的頂梁柱,他心中雖然難受,卻不像虞氏那樣外露,因此隻是說了一句:“既成婚姻,便須敬慎重正。夫君之夫者,意為汝須愛之,夫君之君者,意為汝須敬之。”


    隻是話到最後,即便他是個大男人,眼底也有些澀然了。


    虞氏接過話茬,含淚點了點頭,低聲說道:“往後好好的,別委屈自己。”


    謝娉婷鼻頭一陣發酸,眼淚忍不住盈眶了,點頭道:“父母之言,定牢記於心,不敢忘懷。”


    四下一時無聲,還是謝老夫人說了一句,眾人方才好了。


    女史見到了時辰,便又扶著準太子妃迴了東廂沐浴更衣。


    這次再換上的,便是太子妃的服製了,褕翟衣和滿頭的花釵壓得人脖子疼,女史們又十分辛勞地在她麵上淺一層,深一層地塗抹著脂粉,她中途悄悄對著銅鏡看了一眼,隻覺得這紅的胭脂,白的粉霜混在一處,活活像是個跳大神的。


    她索性閉了眼,眼不見心不煩,不再去看了。


    待收拾妥當,已然過了正午,虞氏便命人送了些裹腹的糕點,謝娉婷腹中空空,用了幾塊,便再也吃不下去了。


    還有兩個時辰的等待,她卻忽然緊張起來。


    沒錯,她真的要嫁給殿下了,這輩子,她終於走到了他的身邊,往後會和他長長久久的在一起,他該是她在這個世上,除了父母以外最親近的人了。


    周懷禛絲毫不比他的小姑娘輕鬆,他起了個大早,天還沒亮,便由元封換上沉重的袞冕服,乘著金輿車到太和門,接受百官跪拜,再接著,便要去奉天殿拜見服通天冠、絳紗袍的皇帝,冗雜的儀式和祭禮從天未亮一直持續到黃昏。


    這些尋常的廟祭、郊祭,往常在他眼中不過隻是繁瑣了些,尚且可以忍受,然而今日,他卻覺得焦急又難熬,冰冷的麵上眉頭不時便蹙了起來,那司禮官被太子這模樣嚇得不輕,還以為是自己做錯了哪一步,惹得太子不快了,一時緊張,一句“禮畢”竟整整喘了三息才算完。


    司禮官隻瞧見太子的臉更黑了,他抹了抹額角的汗,結結巴巴地說道:“太子殿下,該秉燭了。”


    周懷禛抄起禮燭,一刻也不願再耽擱,他闊步登上了金輿車,隨宗正大人一同往武安王府去了。


    皇太子出宮親迎太子妃,整個燕京人聲鼎沸,上到七老八十的老嫗,下到三四歲的孩子,無一不削尖了腦袋往長安街上鑽,萬人空巷的場麵,實在是曠古奇觀,即便有鑾儀衛開道,仍舊阻攔不住百姓的興致。


    周懷禛目不斜視,威儀赫赫,立於輿車之上。


    女史們聽聞鼓吹與車馬聲漸漸近了,便知道是太子殿下親迎的隊伍到了。


    謝娉婷也緊張起來,她站起身,任由女史們替她將重重疊疊的褕翟衣穿好,領著一眾陪嫁女使,浩浩蕩蕩地往前院去了。


    太子的輿車已然到了王府前,周懷禛下了車,心中火急火燎,可麵上卻絲毫不露,謝兗在王府門前恭迎,將早準備的說辭拿出來,足足說了一柱香的時間,才放人進去,他自然不知道,太子殿下心中是何等焦灼,周懷禛耐著性子,按照禮數與之答拜再三,這才入了門。


    執雁者引著太子往東走去,又到了門前,周懷禛接過執雁者手中的大雁,他的眉目總算是多了幾分喜色,此刻看著兩隻醜兮兮的大雁,也不自覺地認為它們可愛了。


    他提著大雁,闊步穿過王府的前廳,來到正院,一眼便看見了穿著褕翟衣的小姑娘,他隻看了一眼,便覺得那花釵頭冠恐怕份量不輕,要將他的小姑娘壓壞了。


    謝娉婷也怔怔望著眼前人,她第一次見他穿著袞衣,頭戴冕冠的威嚴模樣,他眉目冷俊,宛若刀刻,冰冷的目光落到她身上,卻變得柔和了。


    這幾乎是一瞬間的事。


    謝娉婷的眼睛莫名有些酸酸的。


    她的耳邊迴響起上輩子妙錦說的話:假如有一個男人,他能對著你,一瞬將所有的冷漠消除殆盡,那必是愛慘了你,舍不得你受一點委屈。


    謝娉婷垂眸,將那股淚意忍了迴去。


    今天是個好日子,她不能哭,要和殿下好好的,走完這一程路。


    她知道,這輩子的事與上輩子的事,已經有許多的不同了,可她知道,又有什麽東西,這兩世都沒有任何變化。


    譬如,殿下愛她,她也愛殿下。


    周懷禛瞧著小姑娘原本白淨的小臉被這群女史塗成了壁畫,頭冠花釵繁瑣無比,不由蹙了蹙眉,他腦子裏已經在想,從此以後,他替呦呦描眉上妝,再不讓那群女史的豬蹄子的碰她。


    周懷禛這樣想著,便不自覺地上前牽住了她的手,溫潤的觸感在手上停留不過幾息,便到了太子妃應當乘坐的輿車前。


    周懷禛對老祖宗的破規矩頗有微詞,既然都已經要成婚了,為何不能同坐一輛輿車呢?


    司禮官不由輕咳了一聲,尷尬地提醒道:“殿下,該送太子妃上輿車了。”


    周懷禛蹙了眉,默默在心底記了司禮官一筆,頗有些不舍地鬆手了。


    兩人各自乘了輿車往東宮去,謝家族人隨行在後,待到了東宮門前,天色已是黑透了。


    東宮各處,一改平常儉省的習慣,帳舞蟠龍,簾飛彩鳳,金銀煥彩,珠寶爭輝,香煙繚繞,花彩繽紛,處處燈光相映,火樹銀花,不外乎如是。


    謝家一眾女使跟在後頭,不由感歎天家富貴,來了這一遭,即便是去了底下也不虛此行了。


    接下來,兩人由司禮官領著往內殿去行同牢禮。


    從晨起時到現在,謝娉婷幾乎茶飯不沾,此刻饑腸轆轆,遇到同牢禮的飯食,倒也沒有防心,咬了一口,芙蓉麵上便是一白。


    這同牢禮的飯食,還真是有點難以入口。


    周懷禛瞧見小姑娘麵露難色,自然知道她吃不慣這飯食,見她為了好意頭,到底將東西都吞下去了,不由蹙了蹙眉頭,用手指撫去她嘴角殘渣,沉聲道:“不喜歡吃,就不吃了。”


    司禮官聞言,麵上一副被雷劈了的樣子,他不由開口提醒道:“太子殿下,這不合規矩。”


    周懷禛睨了司禮官一眼,他沉聲道:“崇明殿設宴,禮官大人一日未曾裹腹,想來已是疲乏,不如先去崇明殿歇歇。”


    司禮官便知道,自己這是被太子嫌棄了,他並不是不知變通的人,心裏有些小難過,終究還是退下了。


    謝娉婷的麵色紅了紅,她想著,殿下為了她將人趕走了,迴頭言官們不知該怎麽編排殿下呢。


    她咬了咬唇,糯糯道:“殿下,要不咱們再將人請迴來?”


    周懷禛快被她氣笑了,他挑了挑眉,低聲道:“請他迴來做什麽?看孤和太子妃洞房?”


    謝娉婷的臉色頓時紅了一片,她悄無聲息地往後躲了躲,小腦袋轉了轉,用蒼蠅似的聲音說道:“殿下,我……”


    周懷禛見她怕了,心底有股莫名的滿足感,他朝著小姑娘招了招手,說道:“快過來,還有一件事沒做完呢。”


    謝娉婷卻不敢動了,她的臉蛋紅通通的,明明沒有喝酒,卻覺得自己醉了。


    作者有話要說:(≧w≦)唉,要開車車嗎?三輪車要不要?小仙女們?嗯?


    感謝怡然小仙女的地雷呀!


    呦呦在祠堂說的那段話,不是原創,是宋元話本小說《快嘴李翠蓮記》中的,借用借用!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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