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的天氣總是燥熱, 紅日高懸, 雲彩仿佛都被曬化了, 紛紛躲起來不見了蹤影。


    謝老夫人心疼小輩們大暑天裏還要來迴走動,便免了請安一事。


    謝娉婷卻知道, 祖母這兩日因為天氣過於炎熱, 身上總有些不舒服, 她放心不下, 便早晚各去一趟,見老人家用了藥才離開。


    都說人越老越像個孩子, 在謝娉婷眼裏,祖母就像個老小孩。


    小時候,是她嫌棄藥苦不肯喝藥,祖母哄著她,如今卻掉了個個兒,倘若她不在, 祖母吃藥總是吃一半丟一半的。


    酷暑天裏, 老夫人身上還病著,錦枝也不敢多在屋裏放冰盆,隻遠遠地放了一個,謝娉婷進了正堂, 身上仍有一股燥熱。


    謝老夫人躺在榻上, 正由錦枝喂著藥,見孫女來了,忙讓錦枝將藥碗放到一邊。


    謝娉婷自然知道祖母的想法, 她淨了手,親自將藥碗端起來,低聲哄道:“祖母,良藥苦口,您別想著糊弄孫女了。”


    謝老夫人用帕子擦了擦嘴角,麵上樂嗬嗬的,心中卻叫苦不迭,她澀著嘴說道:“祖母就是想歇一歇再喝,沒想蒙混過關。”


    謝娉婷瞧見祖母慈祥的麵龐又多了幾條褶皺,銀發又多了些,忍不住心中一酸,她快速低下頭來,不叫老人家看見她的難過,嘴上隻是說道:“祖母要好好保重身體,早早地將藥碗子丟了才好。”


    謝老夫人應了聲,麵上笑紋迭生,她咳嗽了一聲,又緊緊憋住,輕聲道:“那是自然,祖母還要看著你出嫁……”


    謝老夫人說到這兒,仿佛真就瞧見孫女出嫁的場麵了,她猶豫地看著孫女手中的藥碗,終究還是接過來,將藥一飲而盡了。


    謝娉婷朝將一旁的蜜餞呈了上去,說道:“祖母含著這個就不苦了。”


    謝老夫人卻揮了揮手,她動了動身子,坐正了些,手緊緊握住孫女兒的手,笑道:“半輩子的苦都吃過了,也不差這一刻。”


    話罷,她雙目矍鑠,又囑咐道:“這會兒你不該在我這兒的,我聽說,貴妃娘娘要辦內庭宴,請了不少燕京的命婦小姐們,其中,趙家那位二小姐也在,你可想好了如何應對?”


    謝娉婷微微一愣,她下意識地握緊了祖母的手,垂首道:“孫女兒……”


    貴妃若是真的公然提議要趙淑做太子側妃,她身為小輩,沒有反駁的餘地。


    謝老夫人見了孫女這模樣,心裏也有了數,她不由歎了口氣,道:“呦呦,你且記住,無論何時,都莫要為了還沒成算的事同親密的人置氣。”


    “祖母也知道些消息,趙家那位二姑娘,都十七了還耽擱著,她是真的奔著太子側妃之位去的,今日的宴會,怕不會太平。”


    謝娉婷自然知道,貴妃急匆匆地辦這一場宴會,絕不隻是為了迎接二皇子迴京,恐怕正在暗中籌謀一些見不得光的事。


    陛下這一場病,不僅讓朝堂上的水混了起來,更讓趙貴妃心中不安。


    倘若陛下一朝真的去了,太子殿下是東宮正統,繼位名正言順,二皇子根本翻不起什麽風浪來。


    可是最尷尬的地方就在於,陛下對二皇子的態度十分親厚,私下又默許二皇子在充州屯兵,趙家不可能眼睜睜地看著太子繼位而無動於衷。


    謝娉婷想著這些,心中也過了一遍今晚可能遇到的情境,她不願讓祖母擔心,因此說道:“祖母放心,孫女心中有數。”


    謝老夫人拍了拍孫女的手,嘴裏後半段話終究還是沒說出口。


    她知道呦呦如此淡定,皆是因為還沒有身臨其境,更是因為,呦呦太過信任太子殿下,信任他不會娶趙家二姑娘。


    這並不是一件好事。


    謝老夫人心中這樣想著,卻不忍心說出口,她隻是點了點頭,道:“既然呦呦心裏有數,祖母就放心了,眼下時候不早了,你也去準備著。”


    謝娉婷聞言,便起身告退了。


    錦枝見郡主走了一會兒,老夫人還盯著門口發呆,又迴想了一番方才兩人的對話,大概也知道老太太在憂心什麽,她上前替老太太捏著肩膀,安撫道:“老夫人可是擔心,郡主太過信任太子,往後會失望?”


    謝老夫人頷首,無奈道:“我心裏隻盼著,呦呦永遠遇不到那一天。”


    錦枝笑道:“老夫人放寬心,奴婢瞧著,郡主心裏是有一杆秤的,她是您嫡親的孫女,性子也隨您,鐵打的日子,郡主都能過得好好的。”


    謝老夫人聽了這話,不由笑出聲來,心裏的擔憂也去了一半。


    謝娉婷出了老夫人的園子,便將先頭的事放下了,她瞧著一旁替她撐傘的玉團,想起那日容容的話,不由輕聲問道:“玉團,你……你可有心上人?”


    玉團聞言,嚇了一跳,她一瞬間白了臉,隻以為郡主是要將她許給別人,不讓她在身邊伺候了,她急忙道:“沒有,玉團沒有心上人。”


    謝娉婷見她模樣緊張,不由笑了笑,說道:“我隻是問問,你若有了,一定記得告訴我。”


    話罷,她又添了一句,“無論你有什麽難處,都可以告訴我。”


    玉團低著頭,眼中含了淚。


    郡主一定是看出來她的不對勁了,所以才說出這樣的話。


    可是……若是說出口,郡主定然會為難。


    她猶豫了一刻,腦中想的全是方才郡主溫和的話語,終於鼓起勇氣說道:“郡主……,奴婢……奴婢還有個弟弟,在二夫人那裏當差。”


    謝娉婷愣了愣,她隻知道,玉團並不是王府的家生子,是從外頭買進來的,可從未聽說玉團有個親弟弟,而且還在二嬸手下當差。


    怨不得玉團之前瞞著不告訴她,玉團定是知道,大房與二房的關係並不和諧,怕說出來讓她為難,因此才對此事閉口不提。


    謝娉婷想著,心中已然有了主意,她問道:“玉團,你是想讓他離你近些,還是希望他以後能有個好前程?”


    玉團紅了眼睛,她說道:“郡主不知,當年奴婢家中,有四五個孩子,根本養不起,因此奴婢才在因緣巧合下進了王府,也失了父母的消息,前不久與弟弟重逢,才知父母已經逝去,家中兄妹四處漂泊,失了聯係。”


    話罷,她又道:“奴婢這輩子跟定了郡主,以後也不想嫁人,但隻有這一個弟弟放心不下,也不求別的,隻求郡主能給他指個過得去的差事,或者學門手藝也好,將來也能自立門戶。”


    謝娉婷望著她沾著淚水的麵頰,心中歎息一聲,用帕子輕柔地替她擦去了麵上淚水,安撫道:“我都明白。”


    玉團聽了這話,眼淚愈發止不住了。


    郡主一句明白,就算是答應了這事。


    她的郡主,怎麽可以這麽好,若有來生,她還要服侍郡主,一輩子守著郡主。


    *


    二皇子歸朝,皇帝龍體大好,兩樁喜事湊在一處,沉寂多日的大內終於熱鬧了些。


    皇帝親自下令設的接風宴,底下人自然牟足了勁將這事辦得喜慶大氣,與眾不同。


    因著是在酷暑天,宴會所在的極樂殿內放置了大量的冰輪,又由宮人們打著扇子,一入內殿,隻覺得沁涼氣息撲麵而來,渾身上下都因著這股子涼意舒坦起來。


    殿內諸燈上下爭輝,真係玻璃世界,珠寶乾坤,亦有各種精致盆景,珠簾繡幙,一派奢靡華貴之象,自不必多說。


    少頃,有雲衫宮女魚貫而入,替底下各席上佳肴美酒,又有條不紊地退下。


    崇元帝坐在上首,沈皇後與之齊排並坐。


    趙貴妃坐在下首第一位,雲妃齊妃自是往後排。


    左為男席,右為女席,如此排列開來,涇渭分明。


    崇元帝見賓客開齊了,便低聲對問道:“皇後,人都開齊了,可以開宴了。”


    沈皇後蹙了蹙眉,連個眼神也沒給他,隻是不冷不熱地說道:“陛下決定就好。”


    崇元帝碰了一鼻子灰,麵上也有些尷尬,他朝著身邊的元喜說了一句,元喜便道:“開宴——”


    話音剛落,太樂局的宮人們便上場了,窈窕宮人分為兩路,一路加意動笙簧,彈奏出細細樂聲,一路舞步輕盈,折腰旋身,姿態飄逸靈動,紗裙白如瓊芳。


    趙貴妃在底下明顯看見了帝後二人咬耳朵說話的場景,她原本春風得意的臉上頓時僵硬了起來,手中的食箸都險些被折斷。


    她看了看對麵一表人才的兒子,不斷告訴自己今日開宴的目的,這才穩下心神。


    隻是下一刻,趙貴妃便感受到一股冷颼颼的目光落到了她身上,她順著那股感覺瞧去,卻對上太子那雙深如潛淵的眸子。


    趙貴妃心跳停了一瞬,慌忙低下頭來。


    有了這歌舞,底下的命婦貴女,朝中官員便放鬆了些,也不再拘束,動起了食箸。


    謝娉婷與徐妙錦坐在一處,兩人倒也不作假,拿了食箸,便品嚐起桌上的菜色來。


    徐妙錦瞧見席上的漉梨漿金橘雪泡,頓時眼前一亮,低聲道:“呦呦,這個很不錯。”


    謝娉婷試了一口,果然酸甜可口,涼爽開脾,她眼睛彎成了月牙,對著徐妙錦說道:“果然不錯。”


    隻是下一刻,她便感受到,有一束目光落在她身上,她仰首望去,隻瞧見李延光麵上含笑,正敬她一杯酒。


    謝娉婷下意識蹙了眉,不去理會。


    徐妙錦顯然也瞧見了李延光的動靜,她湊近謝娉婷,低聲道:“呦呦,李家世子好像有些奇怪,他怎麽總是盯著你看?”


    謝娉婷微微一笑,敷衍道:“聽說這位世子腦子不大好,別理他就是了。”


    徐妙錦懵懵地點了點頭,下一刻卻用胳膊肘悄悄頂了頂好友,結結巴巴地說道:“呦……呦呦,太子殿下他,正盯著你看呢。”


    謝娉婷心中一慌,她向男席最前麵看去,果然對上了殿下陰沉又帶著些暗火的眸子。


    下一刻,太子殿下挑了眉,朝她敬了一杯酒。


    謝娉婷:……


    她家殿下的醋意如此大,待會兒可能哄不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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