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天殿內一片肅靜, 宮人們都垂著頭, 噤若寒蟬。


    眾人都知道, 陛下不喜太子,父子倆一見麵, 十有八九都要起爭執。


    崇元帝靠在繡著雙龍吐珠的大迎枕上, 他的臉色好了許多, 病了一場, 再瞧麵前的兒子,心中感觸頗多。


    他已經老了, 少年時代一去不複返,可是麵前的人,他的兒子,依舊年輕著。


    有一種說不出的感覺,縈繞在崇元帝心中。


    天家的父子,生來關係便不純粹, 他與先皇如此, 他與太子,更是如此。


    崇元帝望著眼前眉目冷清的青年,晦澀問道:“近日朝堂之上,可有棘手的事?”


    此話一出, 兩個人都愣住了。


    崇元帝愣住, 是因為這是他第一次如此心平氣和地同太子說話。


    而周懷禛愣住,卻是在琢磨父皇這句話背後的意思。


    他若迴答沒有棘手的事情,父皇也許要疑心, 如鯁在喉,他若迴答有棘手的事情,可細細算來,也的確沒遇上解決不了的事。


    崇元帝顯然意識到自己的話有些難以迴答,他默了一瞬,又問道:“你同汝陽的婚事,朕應下了,隻是趙家的二姑娘趙淑,溫順善良,朕瞧著,做太子側妃也是使得的。”


    周懷禛聞言,一下冷了臉色,他一改方才的沉默,冷聲道:“父皇,兒臣不會娶趙淑。”


    崇元帝咳嗽了兩聲,用手捂了嘴,他身為帝王,繼位多年,從沒有敢忤逆他,也隻有這個兒子,三番五次挑戰他的權威。


    心裏說不生氣,是假的。


    可自從那日皇後替他診治,他這幾日總是做夢。


    他夢到了許多往事,許多不堪迴首,現在想起來心中有些酸痛的往事。


    那時太子不過三歲,夜間發熱,皇後急得眼中帶淚,她派人去太醫院請太醫,可巧那日祀兒也生了病,他心中著急,便讓太醫院當值的人都去了翊坤宮。


    記憶中,那是皇後第一次發了那樣大的脾氣,她當著滿翊坤宮人的麵同他爭吵,一分情麵也沒給他留。


    他那時年輕氣盛,拋不下帝王的顏麵,不願在眾人麵前失了威嚴,當場便下旨將皇後禁足了。


    也是自那時起,皇後對他越來越冷淡。


    連帶著,太子也是如此。


    太子三四歲時,還十分依賴他,隻是他登基不久,國事繁忙,常常十天半個月才見一迴。


    隨著與皇後的關係越來越冷淡,禛兒也越來越不願親近他。


    到了今日,父子兩人說話,已經到了句句猜忌,字字斟酌的地步。


    崇元帝盯著兒子,啞聲問道:“你不喜趙淑,還可以選別人,一正妃兩側妃,是曆來的規矩。”


    周懷禛眼底有些冰涼,他並不去看帝王已經有些不愉快的神色,隻是淡淡說道:“除了呦呦,兒臣不會再娶其他人。”


    崇元帝愣了一瞬,他被兒子這個想法震得不輕,又咳嗽起來,“你可知道,你的婚事並不能隻循著自己的心意來,側妃背後的家族,將來都是你的助力。”


    周懷禛倒是意外帝王會對他說出這樣的話來,聽著像是真的在為他謀劃,他望了一眼龍榻上的男人,這個在他幼時能夠頂天立地的男人,此刻已經露出老態,佝僂了身軀。


    周懷禛心中說不出是什麽滋味,他這一次,也沒像往常那樣言辭犀利,隻是說道:“兒臣不需要那樣的助力,太*祖父在時,後宮也隻有太祖母一人,大燕依舊拓寬疆土,繁榮昌盛。”


    剩下的話,他還沒說完。


    在他的記憶中,母後因為這後宮的女人,不知受了多少委屈,流了多少淚,才能像今天這樣波瀾不驚,雷打不動,成為一個端莊大氣的皇後。


    他不願他的小姑娘,將來同母後一樣受那樣多的委屈,他既決定娶她,便不會讓她受任何的苦楚。


    倘若連護住自己女人的本事都沒有,又有何顏麵統領眾臣,安立於朝堂之上。


    崇元帝如何也猜不到兒子的心思,他隻想著,等太子將來親政了,自然會知曉操縱朝堂,肅清內政有多麽不容易。


    更何況,武安王在軍中威望甚高,將來太子登基,太子妃的娘家太過強大,並不是個好兆頭。


    崇元帝將太子的選擇歸結為,太子還是年輕,不知衡量輕重。


    他心中這樣想著,自然也就不再強迫太子,隻等太子知道了難處,自己後悔去。


    可是將趙淑許配給太子一事,他的確早就同貴妃說好了的,答應女人的事情做不到,的確有些丟份。


    崇元帝想了想,便也隻能在心底作罷,迴頭再從朝中找個合適的青年才俊,配了趙淑,也不算是辱沒了趙家的門楣。


    不談國事也不談私事,此刻父子兩人又尷尬起來,好在這時,元喜進來通報了:


    “陛下,太子殿下,二皇子殿下已經到了奉天殿外,是否召見?”


    崇元帝眼底一下亮堂起來,他將身板子坐得直了些,說道:“快請進來。”


    與太子相比,祀兒在他膝下承歡的時候更多,從某種意義上來說,祀兒讓他真正體會到了做父親的快樂。


    周懷禛沒有錯過帝王前後情緒的轉換,少年時他遇見這樣的場景,還會傷心難過,但到了此刻,他竟然已經毫無感覺。


    他需要父皇的時刻,已經過去了,永遠地過去了。


    他冷眼看著一身白衣,消瘦虛弱的二弟從殿外走來,一步跪倒在父皇麵前,兩人執手凝噎,共敘父子之情。


    仿佛他此刻成了一個多餘的人。


    周懷祀心中其實極為忐忑,他自幾年前封靖王,前往封地,一年便隻有年節時候才迴京,不像從前那樣可以隨意見到父皇。


    周懷祀也害怕,父皇會與自己生疏,如果這樣的話,他連唯一的籌碼都失去了。


    於是此刻他將心中原本隻有五分的悲傷,演出了十一分,痛哭流涕,不在話下。


    天家的情分,從來都不是單純靠著血緣維係的,譬如此刻,得多加點眼淚,多營造些悲傷的氛圍。


    當周懷祀看見崇元帝眼角的眼淚時,他才放下心來。


    看來,父皇沒有忘記他,父皇依舊寵愛他。


    父子兩人又默默抹了一把眼淚,這才安靜下來。


    周懷禛瞧著眼前父子情深的場麵,不由笑了笑。


    這笑讓周懷祀心裏一梗,他像是才看見太子在麵前似的,即便心中再不情願,他也隻能行禮,近乎屈辱地說道:“見過太子殿下。”


    他還沒忘記這位皇兄到充州賑災時所做的事。


    因為太子,荊州交州兩地的知州都不像從前那樣對他有求必應,反而生出了腳踏兩隻船的心思。


    他在充州屯兵,需要大量精鐵,原本這些精鐵都靠荊州提供,可自從太子用了計謀詐出他存著的糧草,送到荊州交州後,荊州知州黃立就對他陰奉陽違起來。


    這個月荊州供上來的精鐵,遠遠不夠他練兵的開銷。


    周懷祀想到這,心底頓時生出了一股鬱氣。


    他抬首,麵前的皇兄正用冰冷的眼神看著他,似是看破了他心中所有的想法。


    周懷禛收迴目光,淡淡道:“皇弟長途跋涉從充州歸來,想必有許多話要同父皇說,孤便不打擾了。”


    周懷祀心頭一跳,幾乎不敢相信皇兄就這樣將單獨見父皇的機會留給了他。


    他隻有朝著太子的背影行禮。


    崇元帝見他如此守禮,心中更是高興,他朝著周懷祀招了招手,笑道:“過來讓朕看看。”


    對這個兒子,他是真心疼愛的,沒有那些陰謀算計摻和著。


    *


    趙貴妃被皇帝的親衛攔在殿外,好說歹說,那群木頭疙瘩都不讓她進去。


    因為當年救人的事敗露,皇帝對她的態度雖算不上厭惡,可也冷淡了許多,再加上父親趙林被革職查看,她心中愈發不安。


    她總覺得趙家要有禍患了,可二叔趙柏從宮外遞了消息給她,說趙家一切安好,讓她不要憂心。


    她總覺得山雨欲來風滿樓,眼下兒子好不容易迴來了,自己想要去奉天殿見一見都不行。


    她的目光落在庶妹趙淑的身上,不由蹙了眉頭,美豔的臉上露出一絲不滿來:“你穿著一身喪氣的白,是給誰看?!好讓別人覺得你在我這兒受了虐待,連身好衣服都穿不起了嗎?”


    趙淑一向畏懼這個嫡姐,她也知道嫡姐定是在外頭受了氣,迴來拿她撒氣了,她心中不快,卻又要靠著嫡姐籌謀太子側妃的位置,因此隻有忍氣吞聲,走到趙貴妃身邊,替她揉了揉肩膀。


    趙淑心中不是不著急的,她今年已經十七歲了,為了等太子殿下選側妃,她生生地推拒了一門好親事,蹉跎至今,父親母親那裏已經交代不過去了。


    倘若賜婚的聖旨再不來,父親母親定然要給她另尋親事了。


    她低眉順眼地給趙貴妃揉著肩膀,心思卻活絡起來,低聲說道:“長姐,您不是說過要替淑兒爭取太子側妃的位置嗎?為何冊封正妃的聖旨已經到了武安王府,而冊封側妃的……卻仍舊沒有消息呢?”


    趙貴妃被妹妹一說,心底更是煩躁了,她不耐煩地說道:“陛下那日都答應本宮了,君子一言,駟馬難追,此事應當做不得假,你隻要好好等著就行了。”


    趙淑眼底不由劃過一抹著急,她出口道:“可是姐姐,母親已經催著我迴去相看了,若是聖旨再不下,我該怎麽辦?”


    趙貴妃揮開了她正在揉捏的手,忽然心生一計,她眼底閃過一抹精光,輕聲道:“祀兒迴來了,陛下身子又好了許多,合該辦一場宴會,去去往日的晦氣,到時候,本宮必定讓你得償所願。”


    武安王不是吃素的,倘若太子在成婚前公然做出齷齪事,武安王定然不會同意這門婚事,即便是受著脅迫同意了,日後與太子也會心生嫌隙。


    太子沒了謝家這個助力,祀兒便多了一分成算。


    想到這兒,趙貴妃不由撫著鬢角笑了起來。


    作者有話要說:貴妃要被ko了→_→


    太子呦呦婚事更近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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