丘陵,一切沉浸在寧靜的夜色中。


    這裏離同國的都城,同澤,已經路途甚遠。


    蟲鳴聲此起彼伏,仿佛情人間傳達著不能為人所知的私語。


    西雷王容恬和手下侍衛綿涯,此刻正潛伏在半人高的野草中,監視著前方不遠處臨時駐紮的營地。


    一路上,他們跟蹤著西雷文書使團,已經追至西雷與同國的交界處。


    西雷與同國在邊界詳細劃分問題上,向來存在分歧,有的地帶歸屬權尚未明確,爭執多了,自然常有軍隊交鋒,打起來後,反而讓村民們四處逃亡,荒廢家園,軍隊離開後,留下的都是大片沒有人煙的荒涼之地,成為盜賊們的據點。


    按照鳳鳴的話來說,就是三不管地帶。


    而今晚文書使團駐紮休息之處,正好處於這樣一個三不管地帶。


    容恬怎麽可能放過天賜的好機會?


    「大王,營中的守衛很快就要交接了。」綿涯伏在他身旁,壓低著嗓音稟報。


    現在營中眾人大部分已經入睡,午夜交接的守衛,前一班的早就困了,即將交接任務,警惕性會鬆懈,而後一班的,剛剛醒來準備接手,也正睡眼惺忪。


    這是最好的潛入時機。


    容恬的眼睛在黑暗中炯炯有神,瞅著前方的營地,露出一絲淺笑,「動手吧。」首先弓起身子,鬼魅一般潛向夜色下的營地。


    綿涯手握利劍,緊隨在後。


    跟蹤觀察了多日後,他們對於這個小小文書使團的人員配置了如指掌,清楚知道守衛分布和交接時刻,有了這些情報,潛入這樣一個防守一般的營地,對容恬和綿涯這樣的高手來說,根本不再話下。


    但最關鍵的,他們這次行動,一定要神不知鬼不覺。


    蘇錦超那囂張的小子必須莫名其妙在營地消失,才能讓身為文書正使的郝垣絳百口莫辯。


    誰都知道,老臣子郝垣絳,對由瞳兒掌權後一手提拔起來的年輕跋扈的青年寵臣,其實並不如何瞧得起。


    新老兩派大臣的鬥爭,現在隻差一個可以引發震動的導火索。


    按照既定路線,容恬和綿涯悄悄沿著山邊角潛入營地內圍,穿過一個帳篷時,帳篷門簾忽然毫無預兆地掀開。


    一名侍從大概醒來想解手,一邊掀著門簾,一邊半眯眼睛大打哈欠,驚覺麵前的高大人影,驟然臉色大變。


    還未來得及張口喊叫,容恬一劍從他喉頭劃過,當場了結。


    綿涯抱住倒向地麵的屍身,避免發出響聲,借著昏暗的光線看清了那人的臉,輕笑一聲,「巧了,這家夥是蘇錦超的近侍。明天早上等他們發現蘇錦超失蹤,而蘇錦超的近侍又被人幹掉了,我看郝垣絳那老家夥夠頭疼的了,瞧他見到那該死的篡位小賊時怎麽解釋。」


    容恬唇角帥氣地微微上揚,提醒道:「小心點,如果被他們發現我們來過,事情就沒這麽有趣了。」


    「是。」綿涯認真應了一聲,又道:「事情就沒有這麽有趣了?嗬嗬,大王現在說話,腔調都有點像鳴王了。」


    想起鳳鳴,容恬溫暖地笑起來,朝綿涯使個眼色。


    兩人又繼續保持警惕,向蘇錦超那最容易被當成目標的華麗帳篷迅速摸去。


    整個計劃,是把蘇錦超綁架,現場則布置成蘇錦超被人暗中謀害的樣子,好栽贓嫁禍,挑撥離間。


    容恬和綿涯都不是講客氣的人,到了帳篷外,首先掩到門外的侍衛身後,一人對付一個,無聲無息的解決掉。


    兩人潛入帳中,摸到床前。


    蘇錦超神態安然地躺在床上,身上蓋著薄薄的錦被,瞧那表情,八成正做著好夢。


    綿涯對他當然也不會客氣,得到容恬默示,從懷裏取出早準備好的棉巾,在上麵灑一些粉末,對著蘇錦超臉上用力一按。


    蘇錦超立即被驚醒,猛然瞪大眼睛,瞧見黑暗中強壯的男人身影,嚇得倒抽一口氣,頓時把棉巾上的粉末吸了大半,昏死過去。


    綿涯用錦被把蘇錦超一裹,當成貨物一樣扛在肩上。


    兩人按照來時的路徑,一路平安地悄悄離開,找到兩人藏起來的坐騎,立即揚鞭打馬快速離開。


    一口氣奔了大半個時辰,到了另一處預定的休憩地,才在小湖邊的草地停下。


    綿涯翻身下馬,把橫在馬背上的「貨物」也卸下來,扔在草地上。


    湖水清澈幹淨,容恬在湖邊掬了一把洗臉,忽然聽見身後綿涯「嗤」了一聲,「這小子,居然還有這樣的癖好。」


    容恬迴頭一看,不禁也笑了起來。


    綿涯已經把錦被打開,原來躺在裏麵的蘇錦超身無一縷,竟是光溜溜的。


    綿涯低頭看著他,奇怪地問:「他是不是有什麽毛病?」


    容恬神情自然地道:「這是裸睡,鳳鳴說過,有的人喜歡這樣,沒什麽奇怪的。我們不能這樣帶著他到處走,你找一套衣服來給他穿上。」


    綿涯愣了一會,無奈應道:「是。」


    但荒山野嶺,去哪找衣服?大王的替換衣裳,那小子更沒有資格去穿。他隻好從自己包袱裏取了一套,蹲下來,幫昏睡得像死豬似的蘇錦超換上,皺眉道:「全身連個繭子都沒有,這哪裏像個男人?」


    容恬把蘇錦超抓了出來,想起自己曾經答應過讓鳳鳴有機會打蘇錦超屁股,心情也不錯,聽見綿涯不滿的聲音,爽朗笑道:「連個繭子都沒有嗎?摸起來想必不錯。嗬,可惜他不是女人,不然本王把他賞給你好了,算是獎勵你最近跟著本王四處奔跑辛勞。」


    「追隨大王是屬下的榮幸,不敢奢望賞賜。再說,」綿涯拍拍蘇錦超細嫩又昏迷中的臉,坦白道:「屬下最反感這種囂張的紈絝子弟,他就算是女人,我也不要。」


    「你不要不行,」容恬威嚴地說了一句,見綿涯抬起頭,有些錯愕地等著他下令,才笑著解釋道:「此人還有些用處,何況,本王已經答應過鳳鳴,不會隨便殺他。所以接下來,本王繼續向西琴進發,你則負責秘密押送這小子,把他交到鳳鳴手上。」


    洛雲的行動還算順利,接到鳳鳴指派後,趁夜離開同安院,前往郊外江邊和蕭家船隊接頭。


    區區城牆對他這等高手來說根本不算什麽,最近沒什麽戰事,同國的守兵們巡邏時睡眼惺忪,隨便敷衍著逛逛就交差了,哪會想到有蕭家高手夜間出動。


    洛雲夜色中靠著爪索翻過城牆,到了同澤城外,沿著黃泥小徑,一口氣騎到船隊停泊的偏僻江邊。


    下了馬,掏出懷裏火信點燃,站在岸邊朝著船隊打出信號。


    不一會,就有小艇靠了過來。


    「是洛雲?」夜色朦朧,遠了隻能看見輪廓和燈光閃動,小艇靠近後,才能看清對方。冉青叫了一聲,讓洛雲上艇,奇怪地問:「出了什麽事,半夜跑到這邊來?」


    「烈中石和烈鬥在哪艘船上?立即載我過去。」


    冉青和洛雲共事不止一、兩天,見洛雲說話語氣略有不同,愕然一會後,已意識到出事了,不再亂問,應聲答道:「他們就在最大的主船上我這就劃過去。」雙臂使力,把木槳在水中晃得嘩嘩作響。


    小艇驀然加速,箭一樣向江心靜靜停泊的主船飛去。


    「烈中石!烈鬥!」


    到了主船上,烈中石和烈鬥這兩個大頑童居然還沒有入睡,一聽見深夜有人叫他們名字,立即雙雙從房裏蹦了出來,「在!在這呢!咦?」


    看清楚叫他們的是洛雲,又頗有默契的同時發出不可思議的怪叫,「怎麽是你,苦瓜臉小子!」


    苦瓜臉小子是他們幫洛雲取的綽號,他們閑著無事,幫洛雲取了不少奇奇怪怪的綽號,洛雲向來不予理會,繃著臉對著兩人道:「少主有命,吩咐烈中石和烈鬥去辦一件重要的事……」


    「重要的事!」洛雲還沒說完,烈中石一聲歡唿,往後騰空翻個筋鬥,已興奮得抓耳撓腮,朝著身旁的烈鬥叫起來:「烈鬥,有重要的事要我去辦了!極重要的事!」


    烈鬥不甘地反駁道:「什麽要你去辦?分明是要我們去辦,沒聽見苦瓜臉小子說,烈中石和烈鬥去辦一件重要的事嗎?」


    「哼?就算是我們兩人辦,還是我比較大。沒聽見烈中石的名字在前麵,烈鬥的名字在後……」


    「閉嘴!」洛雲最討厭這胡攪蠻纏的兩人,如今事情緊急,更沒耐性聽他們亂嚷,冷冷道:「再不聽話,就全部給我迴去睡覺。」


    兩人一聽要被趕迴去睡覺,豈不悶死人?頓時乖乖閉嘴。


    恰好,羅登這個船隊總管也在主船上,得到冉青報告洛雲登船,匆匆趕來,「洛雲?怎麽深夜趕來船隊?少主有什麽吩咐?」


    洛雲把自己知道的大略說了一下,也沒時間詳細解釋,最後道:「少主覺得烈中石和烈鬥的藏匿功夫最好,要他們帶著同國大王的人頭去慶彰府邸栽贓。」


    烈中石和烈鬥生恐被剝奪分配重要任務的權力,苦忍著不敢打斷洛雲說話,但聽見洛雲說鳳鳴覺得自己藏匿功夫最好,樂不可支,眼珠子咕嚕咕嚕亂轉,一臉得意驕傲。


    羅登比較老成,聽完洛雲的話,先要烈中石兩人去把同國大王人頭找出來。


    他覺得事情發展出乎意料,不知是吉是兇,沉穩持重道:「想不到同澤城中發生這麽多事。少主目前身在城中主持大局,人手是否足夠?我看我還是立即發出信號,將附近的蕭家人馬召集起來,趕往同澤在少主身邊護衛才妥當。」


    「羅總管說的對,我也擔心少主身邊人手不足。」洛雲沉默一會,又道:「不過,少主的計謀是要陷害慶彰那個卑鄙小人,這時候蕭家人馬大批調動,可能會引起慶彰懷疑,反而妨礙少主用計。」


    羅登也是老總管了,反應奇快,頓時醒悟過來,「那我就先暗中召集人手,埋伏在同澤城外。你現在趕迴少主身邊,向少主報告船隊情況,若遇險情,隻管向空中放出蕭家信號煙火。我會立即帶冉青他們入城援助你們。」


    幾句話的時間,烈中石和烈鬥已經找了裹著慶鼎人頭的匣子出來,還有模有樣用包袱包了,背在烈鬥背上,對洛雲道:「我們幹活去了。」


    「這事對少主非常重要,千萬不要在路上玩耍胡鬧,還有,不可驚動……」


    兩人鬥誌昂揚,心急得火燒似的,哪有工夫聽洛雲板著臉叮囑,不等洛雲說完,嘻嘻哈哈道:「知道!知道!我們從來都不胡鬧的。」一邊朝洛雲等人擺手,一邊胡亂往後退,一副急著逃走的模樣。


    退到甲板邊緣,烈中石和烈鬥似乎不知已無落腳處,依然往後退卻,兩人腳下一個翅起,往後一栽,竟雙雙從甲板上掉往下方。


    這種小把戲從前常能把眾人唬上一下,但現在玩多了,人人知道他們是在作戲。


    洛雲把頭往船外一探,兩個調皮的家夥早就穩當當落地,鐵塔似的矗立在大船一旁停泊的小船上。小船雖小,載著一頭一尾站著的兩人,居然毫不搖晃,正迅速往岸邊靠去。


    這般輕身功夫,確實令人歎為觀止。


    蕭家人劍術一流,善於搏殺之術,但若論輕功,卻也不得不承認烈家這兩個可惡的家夥有獨到之處。


    洛雲事情辦完,和羅登商量好接應之事,放心不下待在同安院的鳳鳴,也立即告辭。


    匆匆騎著馬往迴趕,到了同澤城外,遠遠看見一行人騎,正朝自己迎麵而來。


    洛雲蹙眉遠觀,隱隱看見眾人中一個熟悉的身影,快馬加鞭趕上去,語氣複雜地問:「父親沒有守在少主身邊嗎?」


    果然是洛寧,身邊還有被他從慶彰王府中帶出來的秋藍等人。


    慶彰得到洛寧密報,已經想出反製鳳鳴的計策,這群侍女對於慶彰來說並無價值,為了不讓鳳鳴一方起疑,達到把慶離這個王位繼承人幹掉的目的,慶彰索性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撤迴小院門外的所有監視,讓洛寧把她們都帶了出來。


    所以洛寧幹這個差事,分外輕鬆。


    「少主擔心侍女們在慶彰王府會受到傷害,要我護送她們到船上去。」洛寧勒住馬頭,道:「幸虧天色已晚,慶彰王府中眾人多半已經入睡,帶她們出來,還不算麻煩。」


    「洛雲,」秋藍也騎著馬過來,到洛雲跟前,才借著月光看清楚他的臉,喘著氣不解地問:「到底出了什麽大事?鳴王呢?你怎麽沒有跟著鳴王?」


    鳳鳴一行人出去,就沒有消息迴來。


    洛寧到了她們那,也不花點功夫解釋,隻說了「出事了,立即跟我走」一句話,就催促秋藍她們離開慶彰王府,上馬走人。


    秋藍她們被洛寧氣勢所懾,又知道他是有實權的蕭家總管,嚇得無暇多問,連行李衣物都不曾收拾就上馬了,一路忐忑不安,急得半死。


    此刻見了比較熟悉的洛雲,趕緊追問鳳鳴下落。


    事情詳說起來太費時間,洛雲也沒那功夫,隻道:「等到了船上,問羅總管吧。」往後麵陸續趕到的眾人群中舉目一掃,臉色輕輕一凜,「怎麽不見秋月?」


    「秋月的師傅生了急病,到福氣門照看她師傅去了,晚上還捎了口信給我們說要在福氣門過夜的。」


    「我們已經派侍衛去通知秋月,把她趕緊帶出來了。」


    秋星把手上韁繩調整了一下,悶悶不樂道:「本來我們就說要等秋月迴來一道走的,可洛總管就是不肯答應。」不滿地偷瞪身旁臉色嚇人的洛寧一眼。


    洛雲心髒砰地一跳,隱隱有不妙之感,立即道:「你們先去船上,我親自去接秋月,隨後就到。」


    朝著人群中一指,「曲邁!」


    洛雲點著一名蕭家高手的名字,吩咐道:「你立即到同安院去,見到少主告訴他,他吩咐洛雲的事情,洛雲已經辦妥。等我將秋月接到船上,即趕到同安院和少主會合。」


    一邊說,一邊往馬臀上狠抽一鞭,朝著遠處的同澤城急馳而去。


    慶彰王府,正處於外鬆內嚴的一級警戒狀態。


    「稟王叔,禦前將莊濮將軍已經到了門外。」


    「快快!將莊濮將軍請進來!」


    慶彰早就等得有些焦急,聞言聲調往上一提又警覺似的壓下來,提醒道:「記住,不要把動靜鬧大,把莊將軍小心地接進來千萬不要讓外麵的人察覺有異,把我們等的小賊嚇跑。」


    「是。」


    片刻,稍顯急促的腳步聲,在寂靜的王府走廊上傳來。


    「有什麽緊要軍情,王叔如此急著叫末將過來?」莊濮一身戎裝,神色焦灼地大步跨進來,見到客廳中並沒有燈火通明,反而刻意隻留著兩三根角落的細燭,昏黃不清的燭光,對偌大客廳來說亮度絕對不夠,仿佛掩藏著什麽陰謀似的。


    莊濮愕然之下,不由有些惱火,「王叔這是做什麽?」


    看見莊濮及時出現,慶彰反而冷靜下來,老奸巨猾地笑道:「嗬,莊將軍辛苦了,先別著急,坐下說話。」


    莊濮一屁股坐在椅上,默然片刻後,向慶彰一抱拳,沉聲道:「末將可是看了王叔的親筆信後,氣都不喘一口趕來的。請問王叔,信中所說有關大王生死安危,到底是怎麽一迴事?王叔不會是騙我的吧?」


    「莊將軍這說的什麽話?」慶彰臉色一正,「我怎麽會拿這種事情哄騙將軍?今夜把將軍緊急請來,確實和大王生死安危有關。」


    莊濮看他不像作假,立即也露出肅容,「王叔請詳說。」


    「將軍還記得,當日你我得知蕭家少主即將到達同國,為顯出我同國對蕭家的友好,特意一同趕赴方敵,親自以大禮迎接蕭家少主的事吧?」


    「這個當然。」


    「當時外麵已有傳言,說我們大王實際是被西雷容恬所暗害,鳴王--也就是現在的蕭家少主,也有參與。」


    莊濮奇道:「王叔當時不是說,這絕對是謠言嗎?」


    「我當日,確實這樣想的,若他害了大王,怎麽還有膽子到同國來呢?」慶彰感慨地長歎一聲,才露出悲憤地表情,搖著頭道:「可是沒想到,天下竟有這樣膽大心狠的人,慶彰白活了幾十年,臨老反而被一個臭小子給騙了。」


    「什麽?難道那個傳言,居然……」


    「確有其事。」慶彰重重吐出這四個字,喘了一會氣,聲音沉得嚇人,「本王叔一片好心,隆重迎接,一路護送,還讓他入住我的王府,待之如貴客。不料相處下來,這蕭家少主的很多做法,都顯得神秘鬼祟,他的下屬總是來往匆匆,也不知道派往何處。我留心起來,便暗中命心腹打探監視,沒想到,卻打探到一個極其可怕的消息。」說到這裏,猛地打住。


    莊濮已聽出不祥,連忙追問:「什麽消息?」


    慶彰的臉在搖曳的燭光下昏黃不清,更顯陰鷥,半晌後,才扭曲著臉痛苦道:「原來大王……我的親生兄長他,真的早就被容恬和鳳鳴這兩個狠毒的小人給下手暗害了!」


    「大王!」莊濮猛地從椅上彈起來,手按在劍柄上。


    他矗立在陰暗的大廳中,如同一尊高大的黑色雕像,靜默片刻後,急促的喘息才漸漸平靜下來。


    「王叔,」激動過後,莊濮的理智恢複過來。


    他把聲音放低了點,慎重地對慶彰道:「那人背後,有著西雷和蕭家兩派勢力,最近又和單林賀狄達成同盟。大王生死,事關重大,王叔這個消息,到底是如何得到的?是否有實據?」


    他手握軍權,即使慶彰和慶離這樣的王族重要人物,也不能輕易調動同國大軍。


    同國大王慶鼎當初之所以選擇莊濮當禦前將,除了相信他的忠誠,更重要的是,他同時還是一個做事小心,看重事實的人。


    這樣的人,才不會輕易被讒言左右。


    慶彰對莊濮的個性早有了解,不慌不忙道:「沒有幾分把握,我也不敢隨便向莊將軍說這番話。前段日子,我隻是覺得懷疑,所以話裏話外,提醒將軍小心此人。但今晚,我已接到密報,那蕭家的小雜種不但害了大王,這次大膽進入同國,還要把本王叔也害了。隻有把我也鏟除了,他才能夠幫助慶離掌握同國大權。當然,慶離為了報答他,也會給蕭家不少好處。」


    莊濮臉色一變,心中更加懷疑起來。


    他和莊濮在方敵迎接了蕭家船隊,一路陪同到同澤都城,途中還經曆了賀狄的江麵欄截。對於那位年輕的蕭家少主,他還是打過一點交道的。


    實在看不出他會如此心狠手辣,大膽歹毒。


    而王叔慶彰和大王子慶離的不和睦,卻是大家都心裏有數的。


    如果有機會,王叔慶彰大概也會……想借自己的手,除掉王位的繼承人,慶離殿下吧?


    想到這裏,莊濮更加謹慎起來,思忖良久,才道:「王叔剛剛說的話,恐怕是一時氣言吧?慶離殿下是大王的親骨肉,而且已被大王選定為王儲,他對大王自然隻會盡孝道。怎麽可能和蕭家少主勾結,不但謀害大王,還要害王叔您呢?況且,慶離殿下對蕭家少主,一向深為痛恨,認為是他殺害了大王,不是還企圖對蕭家少主不利嗎?王叔怎麽卻說他們是一夥的?」


    「同國上下,人人都看到慶離對蕭家少主深為痛恨,還因為流言的事,想著把蕭家少主殺死,為父王報仇。」慶彰冷笑一聲,反問道:「可莊將軍又知不知道,蕭家少主,現在正在何處?」


    「這麽晚了,不是應該在王叔府邸中休息嗎?」


    「不,他正在同安院,和慶離私下會麵!」


    「什麽?」莊濮露出訝色,「竟有這樣的事?」


    「莊將軍如果不信,不妨立即派人察看,看看他是在我的王府裏,還是秘密去了同安院。」


    慶彰做出一副坦白氣惱的樣子,「不說蕭家少主本人,在我這名義上的暫住之地,就連他心愛的侍女,都已暗中接走。他表麵上和慶離關係惡劣,其實這正是他們騙人的仗倆,實際上,兩人早就勾結起來,為同國王位而暗中謀劃。」


    慶彰義憤填膺地說了一番,又加了一句用意險惡的話,「大王身體健壯,定能享壽百年,但卻沒有想到,他狠心的兒子,等著登基那一天,已經等不及了,竟和外人勾結起來,派人在外地將他刺殺。」


    說到「傷心」處,還舉起袖子,在眼角拭了幾下。


    莊濮已經有些動搖,卻不動聲色道:「慶離殿下是大王親子,同國大王子,就算和蕭家少主私下見麵,也許雙方隻是和解,待我問清楚了再說。而且……」


    「莊將軍現在還對他們抱著希望?」慶彰憤然,「也好,今晚鐵證就會活生生出現在將軍眼底,我倒要看看將軍見到後,還能為那傷透人心的逆子慶離說什麽好話?」


    「鐵證?」


    「我已得到消息,他們為了害我,今夜會派遣輕功高強的心腹手下,潛入我的王府,埋下一樣東西,明日,等他們帶著慶離一起到我的府邸,從我的地方挖出這一樣東西後,就可以用謀反的罪名來處死我,除去慶離登基的最後一道障礙。」


    莊濮皺眉問,「埋下什麽東西?」


    「人頭,」慶彰的聲音,仿佛從喉嚨裏一個一個擠出來,用令人感到極端壓抑的聲調道:「大王被殺後,他們砍下的--大王的人頭!」


    「什麽?」莊濮裹著厚重盔甲的身軀猛烈一晃,終於臉色大變,驚叫出來。


    洛芋芋默默跟隨著蕭縱的背影,來到同澤城中東邊的一處小河邊上。


    這條小河由阿曼江一條不知名的小小支流引入,被城中居民用作飲水洗衣取水,為了方便大家木桶取水,不寬的小河兩岸鋪有又大又粗糙的青石台階。


    時值深夜,平日喧鬧的小河邊一個取水人也不見。


    蕭縱和洛芋芋這對關係複雜的男女,獨占了這片悄然水色。


    一路上,兩人都不曾交談。


    太多的往事壓在心頭,洛芋芋正竭力想讓自己從驟見蕭縱的震撼中擺脫出來。


    那種生命中極致的追求,熱切的希望擁有的瘋狂,和不著一物的空虛感,糾纏在心頭,像毒藥一樣生出腐蝕般的劇痛。


    多少年過去了,雲兒都已經長成俊美青年。


    她卻仍像過去那個一見到蕭縱,就會魂魄不全的小女孩。


    看著蕭縱停駐在前,俯視靜靜流水的背影,洛芋芋終於忍不住跨前一步,和蕭縱並肩而站,學蕭縱那樣,低頭凝視腳下反射微弱星光的黯淡水麵,道:「少主剛才不是問我,深夜發出追殺令,要殺人的人是誰嗎?」


    「那是剛才。」蕭縱的聲音沒有起伏,聽不出任何情緒,淡淡地道:「現在,我已經不想知道了。」


    洛芋芋沉默,然後又問:「連我為什麽會忽然出現在同澤,少主也不過問一下嗎?」


    「沒必要過問。」蕭縱冷冷道:「我已經不是什麽少主,你應該稱我為老主人。」


    洛芋芋雙肩顫了一下,苦澀道:「我從小跟在你身邊,伺候你、愛慕你,在我心裏,你永遠都是那個蕭家少主。到如今,你卻要我叫你做老主人,稱唿搖曳的那個兒子做少主嗎?」


    她開始說時,話音極低,可提到搖曳的名字時,語調忽然激動起來,抬起頭,盯著身旁的蕭縱,冷冽笑道:「你不想知道我為什麽在此時放出追殺令,不想知道我為什麽出現在同澤,我偏要告訴你。蕭縱,你猜對了,我出現在同澤,為搖曳的兒子目前也在同澤,早在知道他會來的那一天,我就動身往這裏來了知道為什麽嗎?因為我……」


    「因為你要殺我的兒子。」蕭縱一針見血,不再凝望腳下流水,轉過頭來,盯著洛芋芋。


    他目光冷硬無情,像最銳利的劍刀,足以割破皮肉。


    洛芋芋心中百感交集,各種複雜的滋味混合在一起,卻唯獨沒感到懼怕,豁出去般當著他的麵,仰頭針鋒相對道:「對!我要殺了他!我恨不得吃他的肉,喝他的血,把他的骨頭到成灰!」


    仿佛此刻就算蕭縱對她一劍穿心,也無所謂了。


    她昂起頭,毫無懼色地看著蕭縱,胸膛劇烈起伏。


    幾縷鬆散的發絲,在夜風中被輕輕拂動。


    蕭縱森冷地審視著她的臉龐,片刻之後,天公雕琢出的俊逸輪廓,令人吃驚地逸出一絲笑意。


    「知道那天晚上,我為什麽饒你不死嗎?」蕭縱的笑容,不過驚鴻一現,他的目光重新迴到潺潺水麵,仿佛這條小河裏藏了讓他最感興趣的東西,視線深深射入看不見的河底深處,仿佛思緒已被拉到遙遠的過去,迴憶著沉聲道:「因為當我醒來時第一眼,看見了你望著我的眼神,那個眼神很像搖曳。又高傲、又倔強,好像裏麵燒著一把連自己都不肯放過的烈火。」


    他說得那個晚上,正是多年前,搖曳抱著剛剛初生的孩子來見蕭縱,卻被蕭縱狠心趕走的那個晚上。


    那一晚,蕭縱第一次暍得酩酊大醉。


    蕭縱從不是放縱的人,他也曾經喝過酒,但從來沒有喝醉過,在蕭縱眼裏,沒有勇氣麵對生命,遇到痛苦,就將自己托付於酒水這等濁物的人,沒有攀登巔峰的資格。


    劍手的心誌,應該是永遠澄淨堅毅,沒有絲毫動搖的。


    要成就自己的夢想,他覺得自己必須時刻保持清醒。


    他從不允許自己喝醉。


    可是那一晚,在搖曳絕望地離開後,他卻不知不覺地開始喝酒,開始隻是一杯、兩杯,不知什麽時候開始,是一壺、兩壺……


    蕭縱總是保持警覺,可那一天,他卻連洛芋芋什麽時候出現在身邊,都不清楚。


    蕭縱甚至不記得,那天在他懷裏的,究竟是那一直乖巧聽話的洛家小妹,還是去而複返的搖曳。


    他不該喝酒。


    隻有醉了的人才會有那種夢中的不切實際的感覺。


    他以為自己抱住了心愛的女人,醒來後,卻發現懷裏是另一個。


    有什麽比這更令一個男人覺得憤怒?


    而洛芋芋,在發覺他清醒後,卻從容地抬起了頭。


    「我一直在門後,看見你喝醉了。所以,我穿了她的衣服,身上灑了她愛用的香料,用了她留下的木釵,還有,她心愛的唇紅。還有……」洛芋芋吹氣如蘭,提醒道:「你的劍,就在床頭。」


    蕭縱本來想殺了她,卻在瞬間打消了這個念頭。


    殺人,由殺意而起。


    沒有了殺意,蕭縱根本不願意拔出他的劍。


    今夜,麵對著同一個女人,相同的事情又發生了。


    他應該憤怒、拔劍,可是,他卻隻想靜靜站著,看腳下無休無止的流水。


    洛芋芋等了很久,終於悵然若失,「是我不值得你拔劍嗎?即使如此,我也不會放過搖曳的兒子,這個你應該清楚。」


    「那孩子,叫什麽名字?」


    她不敢相信地看向蕭縱,顫聲道:「你問的是雲兒?你……你從來沒有向我主動提起過雲兒。」


    「他叫洛雲,對嗎?」蕭縱語氣中並無遺憾感歎之意,話鋒一轉,忽道:「他的劍法,其實還算不錯。」


    洛芋芋喜得幾乎落淚,「你怎麽知道?難道你……你曾經看過他練劍?」


    「隻看他握劍的手,我就已經知道了。」


    「他……雲兒他很用功練劍,」洛芋芋忍不住道:「他好像生來就是握劍的,從小就刻苦,白天晚上,不分晴雨……」


    「隻能勉強說是有點天分,要臻至聖境,恐怕做不到。」


    洛芋芋被他冷冷打斷,不禁一愣,轉而咬牙切齒道:「在你心裏,也隻有搖曳生的才是你的兒子!可搖曳又生了什麽象樣的東西?她生的那個,連雲兒一成的天分都沒有!」


    蕭縱恍若未聞,轉身便走。


    洛芋芋微愕,追上去拽著他的衣袖問,「少主,你去哪裏?」


    「放手。」


    「你……你就不怕我真的殺了搖曳的兒子?」洛芋芋恨恨道:「你知道我的脾氣,絕不是虛言恫嚇之徒。」


    蕭縱連背也不曾轉迴來,聽了洛芋芋的話,絲毫沒有猶豫地沉聲道:「他是我的兒子,我已經把整個蕭家交給他了。如果他連下麵幾個總管都對付不了,還無能到被人害死,又能怨得了誰?」


    這個迴答,連洛芋芋也聽了一愣,「你真的放任不管?」


    「為何要管?搖曳是何等聰穎機敏的女子,她懷胎十月生下的骨肉,不會那麽容易被人害死。」蕭縱慨然道:「喜怒哀樂,生死榮辱,都是人生的滋味,每一種滋味都有其美妙之處。若他從小留在我身邊,人人看我的威名對他敬畏奉承,他今天怎能成為天下人人皆知的鳴王?若他遇到艱險,就要我這個做父親的去搭救,拿不出自己的看家本領,又怎配得到蕭家上下的尊敬?」


    他仰起頭來,對天一陣長笑。


    笑罷,袖子一揮,甩開洛芋芋已經沒有力度的手,大步流星地消失在夜色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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