禪達位處北地又依山傍水,但時至六月,日頭還是讓人感到燥熱,而岔路口地勢低窪,溪灘一帶植被稀稀拉拉,炙烤之下的葦叢裏更是悶熱。


    幾近瘋狂的大吼大叫過後,負麵情緒得到一定程度宣泄的海寇們暫時安靜了下來,他們先是大勝一場,但緊接著就落入被動境地,短時間內在心理上經曆了極大落差,到現在還沒崩潰已經十分難得了。


    為什麽這麽說呢?因為拉格納這夥人並不是一支真正意義上的軍隊。在氣候寒冷的亞穆拿,一年中隻有一季收獲,食物來源的大頭是漁獵、采集而非耕種,在缺少貴族組織並參與的情形下,他們大部分人都是農夫,同時也是兼職的工匠、捕魚人。由於激素水平的不同,導致男女在體力上差異明顯,被推舉為臨時頭領的船長很少會讓女人占去一個船上的位置,而且男人在消耗大的夏季選擇出海,也能為一個家庭節省下更多的口糧用來越冬,另外也有博運氣想在劫掠中大撈一把的心理。


    因為溪灘一帶的遍地積水,這裏聚集了形形色色的蚊蟲,弗萊特上身隻有條破亞麻布袋改造成的小鬥篷,跟光著膀子也沒多大區別。暴露在外的頭臉、胸背和手臂很快就被叮得滿是紅點,煩悶的心情也隨著難以抑製的痛、癢而愈發狂躁,他有一種莫名的想要破壞點什麽東西的暴戾情緒在胸口不斷積攢。


    由於維吉亞人和雪盜的前車之鑒,唐祝雖然覺得能夠吃定眼前這夥海寇,但在展開進攻後卻很有耐心的下令緩步進逼,同時撒出斥候警戒周邊。實際上,這次出使本就是一次利用波拉克尼亞貴族與斯瓦迪亞貴族間矛盾對芮爾典王國內部的離間之舉,而維吉亞人的激烈反應卻讓他有了更進一步的打算,眼前的海寇便是個很好的契機。他意在通過武力收服眼前這些戰力剽悍的打手,進而聯絡收買更多的海寇為己所用,給波拉克尼亞同盟的後方製造麻煩。


    在戰陣經驗豐富的唐祝指揮下,隨扈的探馬軍騎從攻勢井然有序,一邊圍而不攻四麵鼓噪,一邊就地取材點火放煙。羌笛和號角被故意吹出刺耳的聲音,簡單來說可以參考亂吹的嗩呐、嗚嗚祖拉,而蒲草如烤腸般的花柱則成了此時最好的引火物,與青葦子一起紮成束狀再加上石塊增重,點燃後被扔至海寇們的四周生成煙幕,這些都是為了擾亂心神、製造恐慌並掩護己方人員的行動。


    其實這也是在拖延時間,雖然會讓海寇們得以喘息,但庫吉特人剛進行過一場追殲戰,他們的戰馬需要時間恢複體力。同時,箭矢並不充裕的庫吉特人也在準備另一樣攻堅利器,一些高鼻深目、綠眼且膚色偏白的騎士從備用馬馱負的大型搭子裏取出數個球形皮囊,熟練的檢查後附加上藥撚,將外麵的皮囊扒去露出裏麵比足球稍大的藤條編製成的外殼,然後由數名身材粗壯臂力過人的勇士借煙霧的掩護步行趨前,點燃引線借助兜拋甩出去。脫去盔甲的頓都石便在這些擲彈手當中,他袒著上身宣示勇力,隻穿了件發力時保護肩背的皮靠子,剛才被海寇拒絕降服並示威的那一箭逼退,他將此視為挑釁和羞辱急於找迴麵子。


    河湟諸部反叛後,漢家勢力本就日益衰退的西域便遭斷絕,當叛軍主力被庫吉特人擊潰,各部敗逃西遷的同時也將其聲威沿途傳播開來。隨後奧格達借此暫以威勢懾服西域各邑,掉轉兵鋒將侵奪中原繁華之地作為戰略重心,伊瑞利亞諸部對暴發而起的庫吉特人有所低估,認為其軍勢雖盛卻鞭長莫及,進而短視的劫掠庫吉特商旅,待到奧格達率部席卷大江以北並覆滅北朝,終騰出手來調兵遣將發起西征。在庫吉特人對伊瑞利亞高原諸部的征服過程中,除了遊牧騎兵的機動優勢和注重諜報外,火器亦提供了極大的助力,入侵卡拉迪亞後薩蘭德人草原諸城邑的快速失陷也多賴其功。雖然這時的火藥還很原始,威力上也差強人意,但形成的震懾卻足以瓦解人心,畢竟高牆深溝最終還是要人來守禦,而此時的人們對這種新出現的武器所知甚少,很容易便因這種對未知的胡亂猜想生出極大的恐懼。


    時常漂泊海上劫掠四方的諾德海寇也算見多識廣了,但對火器這種新事物卻是頭一迴接觸,當這些冒著濃濃煙氣的藤球被拋近身來時,拉格納等人雖然心存警惕閃避開來,但在發覺沒有受到直接傷害後滿腦子都是疑問。


    在卡拉迪亞,戰車競技、馬術表演、角鬥、鬥獸這些卡拉德時的娛樂表演至今仍有部分流傳,隨著十字教的傳播,血腥的死鬥也順勢被人們逐漸厭倦,雜耍、戲法、舞蹈等表演開始占據上風,眾多相互競爭的馬戲團為吸引觀眾眼球,在表演時會加入各種各樣的噱頭,其中就包括用東方傳來的伏火之法煉製火藥做成焰火,隻不過出於對技藝的保密流傳不廣罷了。


    “不好,這些庫吉特人是想用毒煙熏死我們!”奧拉夫看到藤球燃出的煙霧濃厚不散,而且顏色暗黃、味道刺鼻,覺著猜測到對方手段的他急忙高聲提醒同伴。


    奧拉夫所料不差,但並未全中,海寇們應該慶幸,有所籌謀的唐祝沒下死手,庫吉特人先期擲來的毒煙球隻是在火藥配比中增加了硫磺比例的普通貨色,而不是那些加了狼毒、烏頭甚至砒霜等重料的特製品。海寇們手忙腳亂的潑水填土,卻趕不上火藥燃燒的迅猛,很快眾人的視野間就彌漫著嗆人的濃煙,密集的陣列也因彼此間的擁擠、碰撞亂作一團。


    而這時後續波次藤球又被投擲過來,庫吉特人對這些土製火器的使用很有目的性,借著煙幕的遮蔽拋來的不再是煙球,而是能夠炸裂的土雷。由於工藝還很落後,此時的火藥燃燒效率不高,這些裝藥量在四角左右一角等於四升,漢製一升約兩百毫升的土雷所造成的殺傷十分有限,主要目的還是造成震懾進一步削弱士氣。


    但第一次遭遇火器打擊拉格納等人對此缺少防備手段,近在咫尺的炸裂聲讓他們兩耳轟鳴發生不同程度的失聰,飛濺開來的破片也造成一定傷害,幾個較為迷信的海寇驚慌之下甚至開始不斷念叨著祈求雷神息怒。


    “海德森,你和哈克瑞姆森幾個先走,想辦法去牡蠣港。”拉格納拉過一個在青石卡上換迴的年輕海寇,冷靜的下達命令。“就沿著溪灘走,別往山裏繞。”他已經意識到列陣堅守再趁近戰時反擊趁亂突圍的計劃落空了,為免全軍覆沒接下來隻能分散逃跑,而“小哈克”那夥“”跟他的人之間缺少默契,這時提前打招唿是怕這些愣頭青原地死挺。


    天色早在庫吉特人製造煙幕的時候就暗了下來,明明剛過正午不久,可在雲層的遮蔽下卻猶如黃昏。又響又急的蛙鳴聲此起彼伏,成群低飛的蜻蜓甚至揮手都能撞到,這明顯是大雨來臨的前兆,對海寇們來說無異於千鈞一發之際有人搭了把手。


    天氣將變,這是在場所有人通過常識都能預見的,一旦降下大雨,地勢低窪的溪灘將迅速被暴漲的水位淹沒,而在亂石嶺山洪簡直是家常便飯,就在幾天前海寇們還因山間溪流漫溢被迫繞道。另有使命的唐祝顯然不可能為了一步還沒落下的閑棋冷子冒大風險,於是前沿的頓都石等人在接到撤離的傳令後,收兵躲避山洪的同時也隻能暗罵幾句海寇走了狗屎運。庫吉特人雖然停下了攻勢,但拉格納等人卻不敢有絲毫放鬆,騎兵仗著機動力可以說走便走,他們卻還得原地戒備,以防對方迴馬突襲。


    與此同時,卻發生了更為詭異的一幕,眾人眼中綿延數百裏的亂石嶺同時晃了一下,並不是很麽錯覺,而是地麵在那一瞬有著明顯的震感,猝不及防之下所有人紛紛腳下趔趄所致。卡拉克裏亞中部鷹巢山所在的東北方向紅光乍閃而逝,在岔路口都能看到一道濃濃的煙柱竄上雲霄,而轟隆隆的悶雷似響聲隨後傳來。


    地震了?弗萊特能馬上想到這一點,其他人就不一定了。庫吉特人的馬群有些不安,遇到危險撒開蹄子就跑是馬兒的天性,好在都是馴熟了的,大範圍的驚馬並未發生,在朝夕相伴的騎手們努力安撫後,這種躁動漸漸靜寂下來。緊接著,庫吉特騎手們紛紛下馬跪拜以祈求平安,要多虔誠有多虔誠,即便他們來自不同部族,信仰也不盡相同,但在天地之威麵前,他們感受到的恐懼卻是一樣的。


    “還拜個屁!跑啊!”奧拉夫將附近五體投地膜拜神跡的同伴推了一把,大聲唿喝著讓他們迴神,震感傳來時這大個子重心不穩坐了個屁墩,此時跑起來一瘸一拐。


    這時的人對自然現象的認知還很有限,不少海寇甚至將突如其來的天地異象與之前庫吉特人使用的奇怪武器聯係到了一起,滿腦子都是關於對方放了禁咒大招的想象。經奧拉夫這一吼,醒過神來的海寇也顧不得什麽輜重了,各自攙扶、背負傷員拔腿就走,同船的海寇彼此之間沾親帶故,每條船都等同於一個小圈子,所以在戰鬥中才能放心將後背交給同伴。


    弗萊特很絕望,先前庫吉特人的擲彈攻勢中,海寇們不知道那些藤球是啥,他能不知道嗎?當一個冒著濃煙的藤球滾來腳下,他嚇的臉都白了,腦子一時沒轉過來,高估了土火器的威力,結果倉促躲避踩在滿是青苔的卵石上滑倒,腰椎上猛的硌了一下。這會他還沒緩過勁來,想要爬起來兩條腿卻又脹又沉,任憑怎麽使勁都覺得乏力,若不是腳趾還能動他都以為自己癱了。


    當海寇們分頭跑路,弗萊特看到拉格納迴頭望過來眼中的糾結時,心一下就涼透底了,對方沒有因為他跟羅洛相識在這危急關頭返迴來,身形隻是頓了一下便與同伴加速離去。被拋下的還有“小唐”和波爾查這兩個俘虜,弗萊特和他們都自由了,但心裏卻沒有絲毫的喜悅。


    “哥,幫個忙,把我解開?”手腳被反綁的波爾查沽湧到弗萊特旁邊,一臉的人畜無害,但討好並不能完全掩蓋他的緊張。


    人的心理有時真的難以解釋,因為海寇們的遺棄,弗萊特滿心的失落、消沉,但麵對波爾查的乞求,他又升起一股子優越感,這種比上不足比下有餘的感覺讓他恢複了少許平衡。


    “這裏馬上要漲水了,我認得路,能帶你們離開。”看到弗萊特有些遲疑,波爾查馬上加重了自己的籌碼,實際上他一個牧奴,要不是趕上這場截殺,根本沒有離開馬場的可能,這會根本是在糊弄人。


    但這句認得路的話,在這一刻卻讓弗萊特心中有所顧忌的天平傾斜,不過出於警惕他隻鬆開了波爾查的雙腳,將牽著對方反綁雙手的繩索挎在身上,然後一手支著腰傷一手用肩膀架起“小唐”。


    “跟我來!”為了不讓弗萊特起疑,波爾查隨便找個了方向,篤定的走在前頭。


    而另一邊,逃走的拉格納等人又遇見了新的變故,與庫吉特人布在西麵的遊騎撞了個正著,正當暗道黴運不斷的他們操起家夥準備強行突圍時,轉機卻也緊跟著出現。在青石卡上為拉格納牽線與阿拉西斯二世議和的奴隸商人拉蒙就在那庫吉特小軍官身邊,兩人原本在聊著什麽,而先一步退走的“小哈克”等人就坐在不遠處,他們已被下了武器,旁邊是居高臨下盯著他們舉動的庫吉特騎手。


    因為拉格納等人突然撞出來導致的劍拔弩張,在拉蒙兩頭分別遊說了幾句後,雙方暫時不再用武器指著對方,雖然還互相保持著戒備,但一觸即發的緊張情勢明顯有所緩和。原來與唐祝議定銷鹽區域的另一方,正是牡蠣港這群以私鹽為主的走私商人,有著東窩車則灣的卡拉克裏亞諸侯背景的他們將作為代理人負責這一次非公開的接洽。


    實際上,庫吉特人的北上出使路線行經大半個波拉克尼亞,說是暗中和談跟擺在明麵上沒啥區別。卡拉克裏亞諸侯並不想冒這個風險,以王室對北地脆弱的掌控力度,他們根本不在乎什麽私通敵國,怕的是與庫吉特人有隙的波拉克尼亞諸侯封鎖商路斷絕南來的糧食,若不是兩邊開始和談,即便海水熬煮而來的粗鹽在品相和價格上競爭不過,他們也不會摻和進來。


    由於西斯瓦迪亞格羅尼亞維爾米亞這條環切爾貝克半島的海上貿易線輸送的糧食近些年來幾近斷絕,窩車則灣的貿易重心逐漸向東轉移,而直麵海寇之患的卡拉克裏亞諸侯在每年的兵役問題上與北境統領庫林家族為首的西灣諸侯向來矛盾重重。所以對波拉克尼亞商路的糧食貿易也就愈發依賴,相比庫吉特人憑空許諾讓出的鹽利,他們更注重眼前的實際利益,尤其是在已經進入夏集的時節。


    恰好在這個節點上,鷹巢山這座休眠中的火山短暫噴發,雖然沒有造成較大的直接損害,但噴薄而出的大量煙氣塵埃卻將在很長一段時間內為禍卡拉克裏亞乃至整個北境,這對危機籠罩中的芮爾典王國可謂是雪上加霜。


    “怎麽哪都有你?”臨時搭建的雨帳下,拉格納喝著拉蒙友情讚助的麥酒,一臉難以釋懷的苦悶。


    此時已是大雨滂沱,好在借助庫吉特人提供的馬匹,拉格納已經將逃散的部下重新收攏,兩家各自紮營避雨,失了大部分輜重的海寇在拉蒙提供的補給下,才能安然的坐在火堆旁裹傷、進食、休整。


    “我這次可是順道來給你送錢的。”禿頂的老商人並沒有因為先前施予的恩情顯露出有所恃的樣子,此時他臉上的每個褶子都表現出我是厚道人的樣子。


    “哦?”拉格納又不是第一次跟拉蒙打交道了,他看似疑惑上鉤的樣子,內裏則直接無視對方神情上的表演。“那個女孩?”他順著對方的目光看向不遠處依托馬車搭建的大帳子,一個身材嬌小的大眼睛少女正好奇的東張西望,似乎從沒出過遠門的樣子,每當打雷時都和侍女縮著脖子捂起耳朵,但馬上又裝作沒發生一樣,挺著胸脯繼續觀望附近的異族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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