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燁覺得自己仿佛做了一個冗長的夢。


    在夢裏, 他原本隻是一座沉默著封印補天靈石的大陣,看了幾千年金烏飛起又落下,神界一成不變的遼闊雲海, 未曾有過絲毫改變的風景……直到某一日,他的視線中出現了不一樣的地方, 黑暗,壓抑,陰鬱, 沉悶,這是景燁從那團凝重的濁氣中感受到的。


    他想去那兒看一看。


    於是他化出了人形,變成了一個小男孩的模樣。他靈力強大,手腳卻被兩條極細的金色鎖鏈牢牢拴在陣眼之中, 他能活動的最大範圍, 就是進入那團濁氣。


    於是他進去了。


    然後他看到了一位身著白衣的英俊少年。


    明明長在這等汙|穢之地, 少年卻仿佛纖塵不染,笑起來的樣子很好看。景燁從那雙明亮的眼睛裏學會了什麽是快樂, 什麽是無奈, 什麽是喜歡……


    他想起自己把已經失了靈智的雲熾領迴封天陣,雲熾呆呆地,就像一隻沒有表情的木偶, 任由景燁擺布。他順從地坐在景燁身側, 聽景燁和他說了許多話,從他們相識開始,到他們相愛, 再到他把景燁忘卻。最後,景燁執起他的手,說:“我的名字是你取的。”


    始終眼神呆滯的雲熾突然自眼底透出一抹光:“名……字?”


    這是他第一次對景燁的話產生反應。欣喜灌滿了景燁的胸腔,他柔聲道:“對,名字。”


    “我也……有名字嗎?”


    景燁張口本想說出“南冥”這個名字,卻忽地止住了話。他凝視雲熾深邃漆黑的眼眸,他發現自己比自己想象中要更討厭雲熾的眼底黯淡無光,他想起雲熾說起自己名字“永無光明”的含義,心思一動,低聲道:“我重新給你取個名字,好不好?”


    雲熾呆呆地點點頭。


    “你很喜歡光。”景燁略一思索,最終說道,“便叫雲熾。”


    和景燁一樣,光輝燦爛的名字。


    .


    神識歸位的過程有點漫長,大量的記憶不住灌入景燁腦海,使得他一時間有些茫然起來。他看到自己拉著少年雲熾的手,領著他穿過巨大的封天陣;看著少年雲熾在漫長的數百年中一步一步恢複靈智,就像是因果循環一樣,從景燁身上學習他曾教給景燁的東西。


    終於有一天,雲熾執著景燁手腕上延伸出的細細鎖鏈,舉到景燁眼前,認真地問:“這是什麽?”


    “這是枷鎖。”


    “枷鎖是什麽?”


    “枷鎖意味著失去自由。”景燁說,“被囚於方寸之間,永恆注視同一片風景,永遠不可能離開這裏。”


    少年雲熾擰起了眉,緩緩說道:“這麽說……近千年以來,你隻和我相處過這麽長的時間?”


    “是的。”景燁對他淡淡笑了笑,“曾經也有人到這裏來看過我,不過隻有你停留了這麽長時間。”


    雲熾明白了。枷鎖將景燁困在這裏,他的活動範圍隨著封天陣靈力的潰散將越來越小——百年前他尚且還能闖到玄皓殿門前,而如今,景燁大約隻能離開一半的路程。景燁投入到封天陣上的靈力越來越多,終有一天,他將徹底被困在封天陣裏,一步也不能離開。


    然後雲熾就消失了。


    此時的雲熾雖然依舊是少年人的模樣,不過身量已經抽長,拔高了許多,有了幾分日後成年雲熾的模樣。他離開,景燁也未曾過問——他能活動的範圍隻有那麽一點點大,而且還在逐漸縮小。他每天都會用腳步丈量出最新的範圍,然後坐在最大範圍的邊界上整整數日——畢竟這很有可能是他最後一次見到這一處的風景。


    這種日子實在無聊得很,雲熾偶爾會離開,不過他最後都會迴來,景燁也不會過問。


    他沒有囚著雲熾的想法。


    他早習慣了認識的人在他這裏來來去去,每一個都停留不了多久。


    然而當雲熾整整走了一月有餘還未迴來時,景燁到底有些惆悵了。他捏著手裏的一本書——這還是雲熾上一次拿迴來的,是凡間的某個修仙門派藏書,名字叫《相術》。這本書實在太淺顯又太薄,他幾乎能把裏麵的內容倒背如流,這時他才意識到,他已經很久沒有見到雲熾了。


    大概也離開了吧。


    景燁本以為自己能平靜接受這一點,直到他坐在他能活動的最大範圍的邊線上,連著數日輾轉反側,才意識到雲熾對他而言,似乎是有些不一樣的。然而究竟哪裏不一樣,他又不明白。


    又過了幾日,雲熾終於迴來了。風塵仆仆,還帶著一個繈褓中的小孩——


    景燁:“……你從哪拐了個孩子迴來?”


    麵對景燁詫異的目光,向來不懂得藏著掖著的雲熾竟然一時間詞窮了。他憋了半晌,才終於憋出一句話:“我造的。”


    景燁:“……你該不會……”


    一看景燁一臉天塌地陷的表情,雲熾奇跡般理解了他究竟歪曲到哪裏。他連忙擺手,慌裏慌張地把小孩往景燁懷裏一塞:“就是,就是我造的,我捏的。”


    景燁接住孩子:“……”


    “你不是說太寂寞了麽。”雲熾小聲說道,“這裏隻有我們兩個人,確實寂寞了些。如果能再多一個人……我想……你會開心吧。隻可惜……”


    他窘迫地笑了笑:“我實在學藝不精,玄皓帝君教了我一個多月,我也造不出和你一樣大的人,隻能先造個孩子。”


    “……你竟然去找玄皓……”景燁簡直被他不知死活的行為給驚得一時語塞,“玄皓……沒為難你?”


    玄皓上次見到雲熾的時候還想掐死他來著。


    雲熾搖搖頭:“帝君說,既然小燁費盡心思將你救了迴來,還助你恢複靈智,那你便好好活著吧。”


    “他還說什麽了嗎?”


    雲熾說:“他搭了我的脈。”


    景燁了然——他把雲熾帶迴封天陣,封天陣本就是除魔一等一的陣法,雲熾體內的魔氣在經年累月之中消除幹淨,已與尋常神仙無異。也難怪,玄皓這麽認死理的人會放過雲熾。


    他低頭又看了看自己手裏的孩子,小小軟軟的一個,睡得正香甜。或許是雲熾把他造出來的緣故,他的小包子臉依稀有些幼年景燁的影子,卻在眉眼間與雲熾有些相似。景燁從未接觸過這麽脆弱的生命,莫名有點手足無措。


    “他以靈力為食,會成長得很快。”雲熾有點喜滋滋地說道,“而且體質會比較敏感,對魔氣魔物感知敏銳。玄皓給他取了名——”


    景燁抬頭看他。


    “——叫謝煙。”


    .


    金色巨龍盤旋而上,十分溫順地環繞著景燁。它是景燁當年下界時留在陣中的大部分神識,以免封天陣在景燁離開後崩塌。可就算如此,景燁所能活動的範圍也已經隻剩下陣法內部。他站在陣法的邊緣,遙遙望著腳下翻湧蒸騰的雲海,溫寂等人的身影早已消失不見,偌大一個神界,金光璀璨的封天陣內部,卻隻剩下景燁一人。


    景燁拂過巨龍的龍首,金龍長長吐了一口龍息。它閉上眼,趴在景燁腳邊,隨著神識歸位而一點一點淡去。


    “這麽多年,辛苦你了。”景燁低聲說。


    “辛苦我?”巨龍嗤了一聲,“我可沒什麽辛苦的。倒是雲熾那小子,他瘋了,很早之前就瘋了……誕生於天濁之地,他的內心怎麽可能半點不受魔種影響——”


    .


    雲熾造就了謝煙,但他卻不明白一個道理。當造物脫離他手成形、擁有生命的那一刻起,造物就不會再受他的控製了。


    他起初隻是想讓景燁高興。


    但隨著景燁把時間都花在謝煙身上,給予謝煙的注意力越來越多,雲熾開始發覺,自己對謝煙的厭惡也越來越多。


    這是他捏出來的生命,卻脫離了他的掌控,甚至開始喧賓奪主——雲熾已經長大,謝煙卻還小;雲熾不需要景燁照顧,謝煙卻還需要。


    嫉妒和獨占欲開始在內心生根發芽。即使雲熾一次又一次將它們壓抑下去,他在看見景燁對謝煙用心時卻還是難以自製地爆發出一陣陰暗的情緒——如果謝煙不存在就好了,如果他沒有造出謝煙就好了。他不願意景燁的眼睛溫和注視除了他以外的任何人,哪怕這個人是他用靈力捏出來的也一樣。


    雲熾始終都在自己和自己搏鬥,掙紮在這種陰暗的情緒之中,在兩邊左右搖擺。還沒等他采取什麽行動,封天陣的第一次崩塌、九重天境稱之為浩劫的事件發生了。


    封天陣意外崩碎,身為陣眼的景燁首當其衝,受了強烈的衝擊。由於封天陣的碎裂,三界動蕩,靈力混亂,無數封印都跟著受了影響,使得魔種和魔物得到機會,橫行世間……謝煙便是在凡間的一場戰鬥中遇險,他遭遇大批魔種,卻人手不足,雲熾得到了消息,本該立即前去幫忙,但卻在臨行時猶豫了一瞬……


    他若放任謝煙就這麽死了,若謝煙就此不複存在了……


    僅僅猶豫這一瞬,使得他釀成大禍——謝煙肉身被毀,僅剩靈體,是當時凡間一個名叫顧一的修士拚死保護,才將他靈體完整封存,但顧一也因此受了重傷,眼看活不成了。


    凡人與神仙不同,雲熾內心一瞬間被悔恨衝垮。他救迴了顧一,依照當時造出謝煙的秘術,重新為顧一歸攏魂魄,注入神識……由於雲熾階位太高,使得顧一沒有遭遇天劫就一躍連升兩個境界,成了神界上神之一。


    而謝煙靈體則被封入九重天境,陷入沉睡之中。


    景燁事後當然得知了此事,這成為了他和雲熾第一次大爭執的開端。準確來說是他單方麵在發怒,而雲熾則由於愧疚一言不發。


    直到景燁提出自己的想法——他留一部分神識在陣中穩定封天陣,其餘下界,提升神階,否則終有一日他靈力無以為繼,封天陣會再次崩碎,三界會再次迎來滅頂之災。


    雲熾當即反對。


    .


    “我可能是個失敗的老師。”景燁對著金龍苦笑,“曾經教過謝煙,卻險些把謝煙害死;曾教過蕭扶黎,卻把他教得那般偏激;曾經教過雲熾,卻……”


    “他本來就能想出那種辦法。”金色巨龍懶洋洋地說道。它已經淡了很多,但依然能看出完整的輪廓。它伸展了一下身體,“他瞞著你想用自己換你出來,也是他的行事風格。”


    說完它龍須顫了顫,似乎有點想笑:“而且他險些成功了。”


    當年景燁欲下界輪迴提升階位,雲熾反對,是因為他不想讓景燁再繼續被困在封天陣之中,繼續囚上一千年一萬年,寸步不得離開。


    他記得景燁提起外界時眼裏的光和向往。


    因此他曾瞞著景燁,偷偷給自己和封天陣同時下了禁術。他在法術上的造詣本就奇高,玄皓帝君在浩劫中隕落後,整個神界更是無人能與雲熾相抗,他下了禁術,打算使用某種消耗巨大的轉換之法,將自己與景燁的位置調換。


    這樣,就變成了他向封天陣提供靈力,而景燁恢複自由身。


    這個計劃看起來十分完美,隻不過中途被顧一發現了端倪。顧一始終記著雲熾的救命之恩,於是硬是用了點手段,把自己也加入了置換的一方。


    景燁離開時,雲熾與景燁動手,強行發動禁術。景燁為了阻止他,當即拍了一記法術在雲熾身上,卻並沒能完全阻止置換,反而令雲熾和顧一受了反挫之力,失去了記憶。


    “以後不要強行使用法術了。”金龍的身影越來越淡,“你法術實在太爛,還是用陣法比較好。”


    “作為我神識的一部分,你話可真多。”


    “以後就沒有了。”金龍微微抬起頭,似乎是對著正前方抖了抖龍須,“有人來找你算賬了。”


    它身體虛化成影子,徹底消失在了空氣之中。神識歸位,景燁靜立原地,注視前方——雲熾一襲比雪還白的衣袍,正向他走來。


    與此同時,淩霄殿水鏡鏡麵泛起淺淺的、霧白色的光。


    仙君景燁,神識歸位,飛升上神,曆劫完成。


    作者有話要說:讀者“北葵向暖”,灌溉營養液+12020-04-05 11:56:59


    蟹蟹_(:3」∠)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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