畢方火陣的光照亮了溫寂瘦削的臉龐,他的眉眼在陰影中格外深邃。兩道眉峰擰起,在眉心形成一道極深的溝壑,漆黑的眼睛直直盯著景燁,卻沒有從他臉上看出半點動搖的跡象。


    片刻過後,溫寂微微頷首:“好。”


    畢方火的光消失了。溫寂向景燁側過頭:“迴去吧,我們談談。”


    .


    殿內燃起燭火,兩人席地,相對而坐。景燁曾用來殺溫寂的那柄匕首還放在溫寂手邊,溫寂像是下意識一樣,手指總是不斷在反複摩擦匕首的柄和上麵鑲嵌著的那塊暖玉。


    景燁注意到了他的動作,心中微微湧起一絲愧疚。盡管他第四世時修無情道,無心無情,但終歸溫寂曾對他那樣真心,而他又曾那樣虐過溫寂。眼下夢境中的溫寂如此扭曲,平心而論,很大一部分原因都來自於景燁。


    他深吸了口氣,平心靜氣地說道:“我很抱歉。”


    溫寂動作一頓。他抬眼看向景燁,臉上顯出自景燁進入夢境以來的第一個驚愕神情。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麽了。”景燁說,“我並不想殺你。你救了我……我很感激。”


    這番話是景燁真情實意說的,沒有半點虛假。其實想想這夢境裏的前情,溫寂是真的實慘。會給自己安上這麽慘的一個前情,現實裏的溫寂,內心其實也一直無法釋懷吧。


    溫寂的表情從驚愕轉為古怪。他盯著景燁看了半晌才說:“真是出乎我的意料。”


    這反應不大對……景燁有些疑惑:“什麽意思?”


    “你為了出逃,竟能做到這種地步。”溫寂垂眼,幹巴巴地笑了一下,“我還以為,我一輩子不可能從你口中聽到‘抱歉’二字。”


    “我……”


    “我接受你的道歉,也從未怪過你。”溫寂說,“但我不能放你離開,這一生,隻要我還活著,就不可能放你離開。”


    他古怪地笑了一下:“我從前說過了的,不然你也不會想著殺我,是不是?”


    他撫摸著匕首的手指痙攣了一下,臉上顯出抽痛的神情。景燁明白了:看來“自己”一直都想離開,溫寂不允許,結果“自己”就想了很多辦法出逃,其中大概也包括欺騙溫寂這一項。被騙多了的溫寂自然不肯再信“景燁”任何一句話了,景燁現在說什麽,他都會誤會為是想逃走。


    “你不信就算了。”景燁說,“我不會再逃了。”


    他向後靠了靠,倚進椅子裏。溫寂這麽個喜歡穿金戴銀、生活奢靡至極的人,一把椅子都極度舒適,比景燁住的清無殿裏任何一把椅子都軟。景燁靠在椅子裏,察覺到對麵溫寂狐疑的目光,忍不住想笑,又從心底裏開始有點心疼魔尊。


    ……他可是魔尊啊,魔界萬人之上,一唿百應,卻被景燁虐得幾乎懷疑人生,但凡景燁有所求,他無不應允。哪怕景燁要殺他,他也沒有絲毫怨言……他對景燁,是真的動了感情。


    景燁已不是那個無情道的景燁,又何必再去傷他。


    “我不太喜歡紅色。”景燁說道,“還是換一件比較好吧。也不要在衣服上繡那麽多花紋……”景燁不由自主抱怨,“實在俗氣得很。”


    溫寂依然沒說話,眼神明明白白透出了驚訝和意外。


    景燁想了想:“既然要住在你這裏,也不能和你住一間屋子,還得另外撥一間給我。”


    溫寂不由自主地答:“你喜歡哪間都可以。”


    隻要他不再試圖離開……一間屋子而已,就把這座宮殿都給他,又有何妨?


    “我還想在窗前種點花。”景燁說,“魔界有花種子嗎?尋常的就行。”


    溫寂不禁一僵:“你……要下山嗎?”


    “下山?下山做什麽?”景燁奇怪地瞥他一眼,“我懶得來迴跑,沒有種子,就隨便派個人買迴來吧。”


    “……好。”


    “我可不喜歡陳遙,就別派他去了。”


    “……都依你。”


    “不要再動冥婚的念頭了。”景燁輕輕歎了口氣,“我既選擇了留下,就不會離開了。”


    溫寂有片刻沒有說話。他定定注視著景燁,過了一會兒,他眼神微微柔和,頷首。


    “好。”


    .


    溫寂辦事自然雷厲風行,景燁被安排在東南角的一個房間裏。屋子十分寬敞明亮,打開窗便能看見自無涯山頂飛流直下的瀑布,水汽蒸騰,空氣濕潤,早晨第一縷陽光就能鋪滿半個屋子。


    最重要的是,屋子裏陳設很簡單,素淨,再沒有那些辣眼睛的金光閃爍。


    景燁對這個安排很滿意。


    溫寂安排了人自山下買來花種,照他的說法,魔界花草如果沒有靈力是種不出來的。景燁也沒反對,兩人都心照不宣地沒有提起景燁那至今都沒恢複的靈力。


    景燁在窗前開辟了一小塊地用來種花,現在種子都發了芽,綠油油的一片喜人的景象。他挽著袖子拄著鋤頭,遠眺高懸的瀑布,思索自己近些日子的生活。


    大概過了一月有餘吧。


    雖然知道夢中時間流逝要遠遠快於現實,但具體快多少景燁卻並不知道。雲熾被彈出夢境後再也沒有出現,景燁猜測或許是時間未到,雲熾還不能進來。這麽說,夢中過了一個月,現實大概連一個時辰都沒到。


    溫寂仍然不肯信任景燁,他就像得了遺忘症,完全忘記了景燁靈力還沒恢複這件事。景燁也沒提,生怕自己好不容易刷上來的信任度由於莽撞再度跌迴穀底。


    他的性子本就懶散,隨遇而安,在溫寂這裏生活得也沒什麽不好。溫寂很有分寸,隻要景燁沒有離開的跡象,他就正常得很。晨間,他會到瀑布處修煉。午間,他多半在正殿處理魔界堆積如山的事務,偶爾會來和景燁一同用膳。晚間,他會帶著他那幾個閃瞎人眼的酒壇子過來,兩人小酌幾杯。


    興致來了,溫寂還會當庭舞劍。他本就生得俊美,月華之下身姿瀟灑,翩然狂放,自有一股不羈之氣。


    景燁除了種花養草,更多的是呆在溫寂的書房裏。溫寂身為魔尊,藏書浩如煙海。景燁通常歪在書房的軟榻上,麵前一張矮幾,放著些幹果,他一邊吃一邊看書,遇到疑難還能和溫寂探討。一個月下來,景燁把溫寂書房裏的書看完了大半,出乎預料,其中有很大一部分都是仙修的內容。


    溫寂一個魔修……留這麽多仙修書做什麽?


    景燁想起那個自己百思不得其解的難題——溫寂在第四世失蹤後,究竟經曆了什麽,居然重迴仙修,還飛升成了上仙?


    “終於按捺不住,在想如何逃走了嗎?”


    一個冷冷的聲音自身後響起,打斷了景燁的思緒。景燁迴頭,看到陳遙抱著雙臂站在一丈開外的位置上,眼神嫌惡地盯著他。


    許是溫寂的緣故,他這態度已經比從前客氣許多了。景燁懶得理他,迴頭繼續給他的花培土。陳遙卻不會放過他,冷冷道:“你以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麽?繼續騙取尊主的信任,再傷害尊主?”


    “別做夢了!”陳遙倏地靠近,一把揮掉了景燁手中的鋤頭。他抓起景燁胸前的衣襟,惡狠狠地說道,“不管你打著什麽主意,若是你還敢傷害尊主,我絕不會讓你好過!”


    景燁撇了撇唇角,微微笑了一下。


    陳遙:“笑什麽?!”


    “我笑……不好過的是誰……還不知道呢!”


    話音未落,景燁忽地搭上陳遙的手臂,五指用力,一抓一扭!


    撲通一下,陳遙竟被景燁單手扭開,狠狠摔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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