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癢不敢怠慢,即刻受了金銀下拜謝恩,起身後便折返欲走,司馬昭此時眯眼看著,李癢走不過兩步,卻複又苦笑迴頭,再度下拜於地:“將軍!金銀吾不要,且求將軍給個恩典,既然來了,如今吾哪還哪有路?這金銀雖好,吾也得有命享用才行吧?”


    至此,司馬炎方才大笑頷首,說著:“好!金銀你就留著,且先在後營中領個差事,等此番事了,便讓你享受一番富貴!”


    李癢此時卻是冷汗迭出,忙不迭的謝恩之後,然後匆匆退下;走出營外,卻是一陣後怕,剛才如是就那麽走了,可是很可能引起懷疑的,補救了一番,現在看,算是過關了。


    而李癢既走,司馬炎卻並未讓帳下文武來議論此事,也沒有讓此間兩個司馬氏的人物,也就是叔父司馬伷與自己兄弟司馬機來見,反而是從容讓人準備起了飯食。


    直到飯都用了一多半,有哨騎按製度直接入帳,說明了對岸,自淩晨便開始炊煙嫋嫋一事,他才放下碗來,驅趕帳中閑雜人等,然後隻喚自己兄弟司馬機來見。


    司馬炎便將李癢之事與偵騎之事一並說與他聽,很顯然,他覺得司馬伷有些礙事,卻是幹脆扔掉不理不睬,隻是自己決斷便可。


    既然不是賣了自己,司馬機也無意為司馬伷操心,此時問著:


    “兄長可有決斷?”


    司馬炎此時起身,帳中走了兩步,之後說著:“吾覺得吧!這事應是真的,那李癢也像是並未說假話……”


    “自然是真的。”司馬機此時想了一下,連連點頭附和說著:“軍情、路數都對的上,關鍵是,此人來說的東西並不是什麽機密至極的軍情,咱們的哨騎也能分辨的清楚,隻是會稍晚一些而已,所以便真是細作,也不會是拿這些簡單軍情來賣。”


    司馬炎聞言點頭:“吾也是這般想的,所以此人的真偽不必過多計較,隻說眼下該如何應對即刻。”


    “兄長,吾這裏有三策。”司馬機當即應聲。


    “說來。”


    “上策,不管北麵渡河的漢軍,也不管後路糧道,待漢軍分兵之後,兄長就盡起此處全軍,直撲上庸城下!


    如是攻下城池,屆時非止大勝可期,這三郡也將輕易取得,其餘漢軍,自可慢慢收拾,兄長也可大功於國!”


    司馬炎聽完卻是連連搖頭,說著:“吾就不說你此策太操切,一時能不能打下上庸,也不說如今漢軍,關彝、蔣斌也不是一般的人物,一刻不死,一刻便不能放鬆,吾隻問你,你說吾這時候還要什麽軍功?”


    司馬機此時卻是當即顯得稍顯愕然,然後微微頷首,附和說著:“兄長說的對,是吾還年輕不懂事;那吾就說說中策?”


    “中策怎麽講?”


    “自然是按部就班,唿叫後部兵馬即刻南下,護住糧道,然後再通知叔父那邊做好準備,而吾現在就自帶精銳營衛渡過漢水往南岸而去,算準時機,直接精銳鐵騎奔起,將漢軍最敢戰的那部主力給活活碾碎!


    而經此一戰,漢軍雖然尚有規模,卻必然喪膽,隻能坐視咱們消磨四方疆域,事情就也好辦了。”


    司馬炎聞言,卻是不置可否,這都是太理想的情況,何況能不能打得過漢軍,這還不一定呢!


    猶豫了一下,司馬炎繼續再問:“下策又如何?”


    “下策其實更簡單,不管其他了,吾現在就帶著兵馬去上遊候命,待敵一動,直接仗著騎兵之利奔往設伏,然後就在北邊迎頭痛擊那支先出發的漢軍便可。”


    “這算什麽?”司馬炎一時不解。“有什麽說道?”


    “兄長想一想,這一戰關鍵在哪裏?是什麽鄖縣或者其他小城嗎?都不是,於咱們而言,最關鍵還是上庸,還是三郡,還是滅敵。”


    “這話甚是妥當。”司馬炎明白了,於是說著:“吾懂你意思了,後路糧道是必救之處;而一城一地得失並不礙事,關鍵是路還長,還得渡河,漢軍出發的還晚,所以咱們若能速速擊敗做幌子的敵軍,那麽漢軍反而未必再敢去打過來了?”


    “兄長說的透徹。”司馬機此時正色再言。“所以,兄長盡管做決斷吧,然後便在此處安坐即可,吾自去破敵!”


    司馬炎猶豫了一下,卻是緩緩相對:“俺覺得吧,下策最好!”


    司馬機即刻頷首,他倒是不覺得自己說的這麽策有什麽好,能有一些注意就不錯了,最好能給他一支兵,然後領軍在外觀望,若是己方順利,那麽就帶著人助戰,若是不行,就撤了。


    不過,司馬炎自己倒是忍不住多解釋了兩句:“其實吾的心意,應該是穩妥最好,不過吾也是和祖父、伯父一起用過兵的,心裏也有些兵法上的想頭,知道軍事上的事情,越簡單越好!


    那什麽計策、什麽想法,想的越多、做的越多,越容易出事!而且千萬不要耽擱!”


    “兄長說的極對!”司馬機當即坐直身子應聲:“那吾現在就點起兵馬先行去上遊候命,隻等前方軍情來報,便直接相機埋伏?”


    “去吧!”司馬炎幹脆點頭。


    “喏!”司馬機此時也再不猶豫,直接起身應命而走。


    看著司馬機領著兵馬迅速而去,司馬炎感覺稍微有些不舒服,不過卻也不在意,總要讓兄弟領兵的,總不能都讓外人為將,自家人卻看得嚴嚴的。


    就像是曹氏那樣,若是曹氏有幾個在外領兵的,當初也不會那麽快就被剝離了權位。


    司馬炎安慰了自己之後,也繼續低頭用起了飯,但一口粥下肚,才發現早已經冰涼,卻是一拍幾案,嗬斥出聲,驚得帳外的甲士、侍從紛紛入內,趕緊換上熱食。


    餐用完,司馬炎複又召集剩餘軍中上下,靜坐中軍帳中,這時司馬伷也來了,他不知在想著什麽,此時無數魏軍哨騎,也如走馬燈一般往來不斷,不停送上漢軍訊息。


    優良戰馬不惜馬力疾馳之下,短時間內,能達到一個時辰幾十上百裏,故此,漢軍那邊動靜對於魏軍中軍大帳而言,基本上也隻是落後最多半個時辰而已。


    果然,不多時,就有一騎疾馳,直到帳前,卻是翻身下馬,直接帶來一個關鍵軍情,乃是說淩晨時分,漢軍忽然有一部,掛著“羅”字旗的,啟程順漢水向上遊而去……


    這是雙方‘和平相處’幾十日後,漢軍的第一次突然行動,“羅”字,這是誰人,帳中人猜來猜去,不過如今漢軍將領換了一批,新入之人,名聲也未傳開來,也都猜不著,司馬炎並不在意,傳出軍令,讓早已經在上遊列隊完整的自家兄弟稍安勿躁,再等一等。


    而接下來,消息傳遞不斷,乃是繼那一部之後,又有幾部一起向上遊開進,漢軍中,總體差不多已經有萬人出營,這倒是和李癢帶來的情報相似。


    司馬炎此時再不猶豫,漢水對岸的漢軍還有不少,不過,依著現在的情報,已經可以猜出漢軍接下來的行徑了,便即刻傳令,一麵讓哨騎仗著數量優勢盡全力獵殺漢軍哨騎,確保漢軍視野不足;一麵卻也幹脆又派出一支人引出七千騎出發,歸於司馬機指揮,尋機設伏。


    一直等到了晌午過後,漢軍都再無什麽大的動靜,司馬炎也靜靜的等著。


    本來他的想法是撤軍的,如今既然有機會吞下漢軍,取下一場大勝,司馬炎也不再撤軍了,決定在此打一下,得了軍功再撤,若是此戰真的大勝,那麽也可考慮一下,收服東三郡。


    如此武功,定然也能壓下鍾會了,明年就可以領軍向西涼,收服失地,再等上數年,就可領兵伐蜀滅漢了!


    又過了一個時辰,已經下午了,此時估計司馬機都已經走遠,哨騎再度來報,說是上遊漢軍已經在渡河了,己方因為埋伏,隻能擾一下。


    又過了一段時間,已經傍晚了,哨騎再來報說是對麵漢軍大營中忽然有一部打著關字大旗的部隊,開始出動,乃是直接朝著漢水而來。


    然後哨騎還說,這支部隊雖然刻意偃旗息鼓,但觀其數量、質量,絕非俗流。


    司馬炎愈發確定自己的情報無誤,自然依舊不以為意。


    而等到夜色降臨以後,哨騎迴報,漢軍關彝部已經抵達漢水岸邊,稍作停頓,應該是正在嚐試休整,然後渡河,而此時,不用說也知道,司馬機應該也已經埋伏好了,就等著上遊的那一支漢軍進入埋伏圈。


    司馬炎百無聊賴,隻等關彝渡河來一戰,便準備解散軍議,自去休息,他自在城中休息,怕什麽來。


    下一刻,一騎飛馳到軍帳門前,滿頭大汗,卻是直入中軍大帳,相告一事:“都督!關彝已然渡河,引兩萬之眾直撲此間而來!”


    滿帳此時鴉雀無聲,司馬炎第一時間居然沒有反應過來,他低頭飲了一口茶,再抬頭時看見大營以下,無數人都在盯著自己看,複又怔了一怔,方才像是恍然醒悟的說著:


    “關彝這是衝吾來了?”


    司馬炎淡然一笑,便顯得完全不以為意,這並不是裝模作樣穩定軍心,而是發自內心的反應。


    就連此時一直看不上司馬炎的司馬伷,卻也覺得這侄兒有幾分氣度了。


    既然所有的情報都是真的,那麽這一次那關彝也就帶了那麽點人來打,一萬五還是兩萬,差別都不大。


    而司馬炎此處,十萬大軍,實際上是八萬人,襄城留了幾千,南鄉留了幾千,後路據點留了幾千,也還有七萬人,散出去的差不多一萬,也還有六萬人,即便是先前司馬機帶走了一萬人,後來又派出去了七千,也還有五萬人,如何會懼這區區兩萬的漢軍?


    除此之外,關彝此舉雖然算是突襲,但僅僅是打了一個時間差而已,算算時間,隻要關彝到此後無法在今夜內徹底攻破此處,那等天明之後,必然是四麵圍擊之勢,然而,一個晚上,漢軍真能擊潰他司馬炎親自坐鎮的五萬大軍?


    不過話說迴來,關彝也明白這一點,經過楊伊的提點之後,他完全摸透了司馬炎的心理,而他追求的也從來不是什麽奇謀妙計!


    且說,兵法這種東西,從來都是極為樸素的,越是自以為是的奇謀妙策,越容易出問題。


    譬如說,這一戰中,李癢來詐降,從來不是要推動司馬炎做出特定選擇,他根本就是來傳遞消息的,根本目的在於讓司馬炎盡快提早做出決斷,甚至李癢本人被識破了也無妨,因為李癢自己都不知道最終戰略是什麽。


    那麽關彝打的什麽主意呢?


    很簡單,關彝真正的所謂‘妙策’,就是直接決戰這麽簡單,然後誘敵什麽的,就是讓你去分兵,吾要去打你薄弱的後營了,你分不分兵應對?


    你是騎兵,跑得快,知道的早,那要不要提前去埋伏?而隻要司馬炎決定分兵,那不管是去哪裏,就是中了調虎離山之計,就是給了漢軍集中兵力往鄖縣城下以多擊少的機會。


    更關鍵在於,此次司馬炎率大軍南下已經持續了月餘時間了,而且如今司馬炎和他軍中大將,想必也收到了涼州戰報,必定是想要撤軍的。


    不過這麽撤軍,來年魏人定還會再來打,漢軍兵少,支持兩線作戰是很困難的,更何況三郡新得,就是出產也不豐富,糧草上,還需要支援,而涼州作戰,更需要糧草。


    所以,這一戰不再是尋求全殲敵軍,也沒有這個實力,是要把魏人打痛了,爭取一到兩年的緩和期,等著消化了三郡和涼州,那麽就可以再和魏軍尋機決戰了。


    此時已然天寒,對於魏軍還說,畏懼天寒,漢軍就算有所準備,但是天寒之下,非作戰減員也不會比魏軍少太多,如此,自然是決戰一戰定下勝負,讓司馬氏陷入內部混亂,爭取一些修養生息的時間,自然是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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