鍾會每書寫一封信函,便讓門外守護的某個門生拿走送出,當然都派有部曲協從,這個時代,送信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奔波月餘都是很常見的,甚至一封信往來一年也是正常。


    因此所謂的門生,可是作用很大的;魏晉士族力量強大,可不隻是因為政治上的優越性和財產的雄厚,也是因為各自也都擁有不容小覷的私人武裝,門生義故、部曲私兵、蔭戶佃客、僮仆侍者之類,集合起來規模極大。


    譬如之前的“淮南三叛”(王淩、毌丘儉、諸葛誕)起兵,都是振臂一唿便聚萬餘人之眾,這自然不是因為這些人德行出眾從而感化鄉人,實際上都是其中相當大一部分都是他們本家直接或間接控製的私人武裝力量。


    正因為擁有如此強大,出則為兵入則為民的私人武裝,所以興兵作亂也在一念之間。


    如今的魏國士族,大多都是此類,門第越高,實力越強,所以才能誕生出“九品中正製”這個穩固士族統治的工具;當然這些士族土豪之間的彼此仇殺,大半都是利益之爭,並沒有正義或邪惡的區別。


    種辿一番折騰之後,也明白自己的局限了,自認對當下時局之內撲朔迷離的線索脈絡認識不如叔父深刻,便坐在一邊,仔細觀察看叔父打算如何善後。


    最開始的幾封信都是送給種氏姻親的家族,想來叔父是打算聯絡盟友守望相助,以此對抗司馬氏發現不軌之後,後續可能來的打擊,其中不乏潁川高門的陳氏、荀氏等世家,看來士族也是各自都有利益小圈子,而非一盤散沙。


    然而接下來聯絡的幾個目標,卻讓種辿頗感心驚肉跳,比如一人名為王渾,為越騎校尉。


    越騎校尉是漢武帝置的八校尉之一,掌越騎,秩比二千石;所屬有丞及司馬,領兵七百人;東漢光武帝時改青巾(左、右)校尉為越騎校尉,屬北軍中候秩為比二千石。


    乃是京中核心,若是有變,憑借此軍就可作亂一方;


    隻不過,鍾會傳信給這類人的時候,除了信函之外,還命人攜帶大量財貨,錢數百萬,絹數千匹。


    雖然還不清楚當下物價如何,但種辿聽到如此龐大數字,便已經倍感心驚肉跳;看來種氏家業雖然大,但是花錢也狠,幾百萬錢財揮灑出去麵不改色,倒是自己這個自以為見多識廣的倍覺肉疼,頗感羞恥,暗道以後自己也要適應這種揮金如土的土豪生活,不能弱了底氣。


    鍾會最後一封信送出的目標,則更讓種辿大開眼界,竟然是蜀漢大將軍薑維!


    不過送給薑維的禮物卻不是財帛,而是一些名單,之前鍾會征伐蜀漢,也是有些成果的,特別是漢中郡,可是埋下了不少暗子,如今鍾會把這些人都賣了。


    對於叔父的行為,種辿此時心裏卻是感覺頗不自在,這個時代他認識的人也不多,但是薑維這個人名在他心目中卻是很有地位的


    在他心目中,那是一個德行能力俱佳,白玉一般無暇皎潔的完人,怎麽能跟叔父這群目無朝廷、無視禮法的天下大賊暗通款曲、沆瀣一氣!心裏彌漫著一股偶像幻滅的失落。


    不過轉念一想,可能也是惺惺相惜,畢竟這個時代,有能力的人已經很少了,廟堂之上,皆是屍位素餐、蠅營狗苟之輩。


    這麽一想,也就釋然了,繼而又想到或許多就是因此,終究叔父才能勸降薑維,然後才決意反叛的,此時,種辿就隱隱有種見證曆史變遷的成就感。


    見識到叔父一連串的手段,種辿大開眼界之餘,也越發感覺到自己的不足。


    所謂曆史的先知在這種具體的現實處境中其實優勢並不大,更何況他這“先知”也隻是一個問號,他隻是認定叔父絕不能反叛做亂,但對如是收手,後續該如何善後卻是一頭霧水。


    畢竟如是謀逆,自然不是說開始就開始的,一係列的動作都有蛛絲馬跡,被掌權者知道自然要全力打擊,因此可想而知,就算叔父決定收手了,那麽所麵對的處境也危險到了極點,未必就能逃過清算。


    可是在這樣危險的處境下,鍾會仍然鎮定自如,從容布置,還聯絡盟友以鞏固自身的實力保證安全,同時還對敵人進行了資敵之舉,那麽這個前方大將就不太可能被撤換了。


    種氏不是什麽軟柿子,那些朝中有能力討伐種氏的也不是傻子,既然能白得財帛好處,也犯不著損兵折將把這個高門大族往死裏得罪。


    畢竟損失的力量是自己的,就算事後得到朝廷的封賞爵位也得不償失,現實如此,朝廷暗弱是不爭的事實,縱然無奈也要麵對。


    鍾會布置之餘,也在觀察種辿,見他一副若有所思狀,顯然是從自己的布置當中窺出幾分端倪,他心裏頗感欣慰,卻也不向種辿詳細解釋自己的舉措深意,所謂言傳身教,全憑自悟,言語能夠描述出來的韻意,已經落了下乘。


    再看種邕鍾毅,隻是看著,聽話是很聽話,但是機靈上就落了下乘,如是守業,倒也合適,隻是這大爭之世,種氏未來卻是不爭不行了。


    魏晉之際,民風豁達,不乏風流人物,對於種辿的早慧,鍾會雖然倍感詫異,但也並不認為是多麽不可思議的事情。


    項橐七歲為聖人師,甘羅十二拜上卿,漢終軍弱冠係虜請長纓,魏曹衝六歲已然聰慧,自己家為什麽不能出一位天資聰穎的?


    不過鍾會欣喜之餘,也不乏憂慮,古來早慧者,未必得長生,種辿雖然聰慧,但體質向來羸弱,想到那些早夭的神童,鍾會心裏更加惆悵,等到手上事情處理完畢,他將種辿拉到身邊來,溫聲道:“小子,近來身體還好?”


    聽到叔父這麽問,種辿就頗感心驚肉跳。


    他這副身體確實虛弱,完全不像後世那些熊孩子一樣皮實,冷熱交替的稍一明顯,就要傷寒感冒。


    或許先天便有些不足,但身為高門大閥,飲**細營養充足,完全可以仔細調養好轉起來,為什麽自己這身體羸弱不堪,也就是一副早夭之相?


    種辿開始也百思不得其解,可是當幾天前咳嗽兩聲就被人狠灌下兩大碗符水後,症結在哪裏,他也大概清楚了。


    當下之世,符道風行,種辿不否認道教自有養生法,譬如後世名氣都極大的葛洪葛天師,壽至齯齒。


    但在這個野蠻的年代,特別是關中這裏,五鬥米道盛行,而那些所謂道士之流,濫竽充數者多,真才實學者少,種辿暗忖,自己再這麽下去,早晚要被那重金買來的符水給生生灌死。


    種辿可不想做一個這樣史無前例的穿越者,怕再給自己狠灌符水,忙不迭表示道:“已經好多了,再以飲食得宜仔細調養就能強健起來,叔父大人不要擔心。”


    “這就好。”


    略過此事,鍾會記得好久沒有聊過了,就想多了解一下,便閑談狀問起來:“小子現在讀了什麽學?”


    “正學《詩經召南》。”種辿迴答道,這倒是他繼承前任記憶的實情。


    “國風天真活潑,尊貴勞饑貧寒者各有其歌,歌以抒情,發乎情,以誌誠,正符合你這個年紀;雅頌之篇,也可以學了。”鍾會微微頷首,點評著說道,對於學業倒是不太滿意。


    不過鍾會也沒太在意,這個時代並不太在乎學到哪裏,看做人做事反而更多,甚至人才風流也比學業要重要。


    種辿自己是沒有多少國學造詣的,叔父說的話,雖然聽得清楚,卻實在不明白什麽意思,隻是點頭答應。


    不過鍾會沉吟少許後,拿起手邊一個書卷,笑著對種辿說道:“種氏有家學,家中世代研習《春秋》,並有刑律,小子也可學習一二。”


    種辿大概明白叔父所說的,應該是士族門閥所謂的傳世家學。


    家學、家風是立族之本,累世不衰,遂成郡望,是持家舉業的根本,所謂道德傳家,十代以上,富貴傳家,不過三代,千年世家,經術家學是根本。


    “你祖父在世時曾經教誨我,春秋微言大義,博大精深,我所見者,止於詭變,疏離正途,辜負了祖輩的期望。”


    說到這裏,鍾會卻是歎息了幾聲,自身雖然將種氏帶到了另一個高度,但是家學上,卻是耽擱了許多,要知道他也是神童之名的,年幼時,書法就登堂入室,而到了如今,卻沒有多少進步,這就令人扼腕歎息了。


    魏晉之士崇尚清談,無作為,放達任性可為名士,便有許多門第不高的世家刻意轉入玄學,借以提升名望門第。


    這種行為,不客氣的評為逢迎世道、盲目追求潮流的阿世之學,詐名之輩,其實是很中肯的,已經悖離了世家傳承的根本。


    這種現象,而後會越演越烈,比如琅琊王家本是高門,直到臥冰求鯉的王祥時仍然是儒學經術傳家,但到了後來王衍時則玄風大盛,不過後來王衍被後趙石勒推牆活埋,臨死前也才發出清談誤國的感慨。


    但這沒給後人以警醒,後來晉的清談之風有增無減,比如桓氏和謝氏本來都是次等門第,名望本不顯於世,可是桓氏桓彝、謝氏謝鯤皆為玄學名士,給家族積累了足夠的名望資本,才有家族此後相繼崛起的前提。


    但這隻是特定時期的特定現象,王謝之流在晉以後,家世已經大不如前,隻能固守門第以自尊,跟《紅樓夢》中寧國二府沒什麽區別,以塚中枯骨為美,再也沒能有所作為。


    幾百年以後,王謝高門也就蕩然無存,反而是固守經學的高門相繼興起,傳承更久,這正是一時煊赫的無根浮萍。


    “小子,你天資聰穎,已經略有格局,所以要記住,種氏不以入玄弄虛為美,今後,我會給你延請名師,同樣學這《春秋》,自會成一代大家。”


    鍾會話說到這裏,神情已經很鄭重,這是在訓誡家中後輩,怕他被世情迷惑,人行邪路。


    一會修改


    種辿大概明白叔父所說的,應該是士族門閥所謂的傳世家學。家學、家風是立族之本,累世不衰,遂成郡望,是持家舉業的根本,所謂道德傳家,十代以上,富貴傳家,不過三代,千年世家,經術家學是根本。


    “你祖父在世時曾經教誨我,春秋微言大義,博大精深,我所見者,止於詭變,疏離正途,辜負了祖輩的期望。”


    說到這裏,鍾會卻是歎息了幾聲,自身雖然將種氏帶到了另一個高度,但是家學上,卻是耽擱了許多,要知道他也是神童之名的,年幼時,書法就登堂入室,而到了如今,卻沒有多少進步,這就令人扼腕歎息了。


    魏晉之士崇尚清談,無作為,放達任性可為名士,便有許多門第不高的世家刻意轉入玄學,借以提升名望門第。


    這種行為,不客氣的評為逢迎世道、盲目追求潮流的阿世之學,詐名之輩,其實是很中肯的,已經悖離了世家傳承的根本。


    這種現象,而後會越演越烈,比如琅琊王家本是高門,直到臥冰求鯉的王祥時仍然是儒學經術傳家,但到了後來王衍時則玄風大盛,不過後來王衍被後趙石勒推牆活埋,臨死前也才發出清談誤國的感慨。


    但這沒給後人以警醒,後來晉的清談之風有增無減,比如桓氏和謝氏本來都是次等門第,名望本不顯於世,可是桓氏桓彝、謝氏謝鯤皆為玄學名士,給家族積累了足夠的名望資本,才有家族此後相繼崛起的前提。


    但這隻是特定時期的特定現象,王謝之流在晉以後,家世已經大不如前,隻能固守門第以自尊,跟《紅樓夢》中寧國二府沒什麽區別,以塚中枯骨為美,再也沒能有所作為。


    也正是“舊時王謝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家”,令人歎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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