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帝仰麵長闔,似乎要把一生都歎盡:“你曾是我此生最大的驕傲。”


    但他先是帝皇,再是父親,若是讓皇室旁落,他哪有臉見列祖列宗?即使驅逐這個孩子會讓他遭受追殺,甚至在他看不見的地方消失,但這已經是他能想出的最好的兩全之法。


    慈悲,墨錚心頭浮現二字,然後啞然失笑,對於帝王來說,慈悲是最無用的東西。總歸受了這恩情,他斟酌半晌,終是用了“謝謝”兩字。


    景帝先是一怔,聽得心頭難受,揮了揮手,神情疲憊,“走吧,走吧!再也別迴來了!”


    輪椅一轉,鋼圈陷入厚重的毛毯,留下一指寬的印記,沒有半點聲響地離開。


    望著長子瘦弱的背影,景帝禁不住眼角酸澀,險些落下淚來。


    他是帝皇,可以昏庸,可以暴虐,但絕對不能軟弱,即使麵對心腹也不能有絲毫放鬆,能容納他的溫柔的在這世上隻有兩人,然一人已經去了,而另一人也要被他徹底驅逐。他不由有些恍惚,終於感受到了帝座上的殘忍和悲哀。


    ……


    出了宮闈,墨錚朝右側首問道:“我們去哪?”


    “嘖”,道妄言卻有些不滿地眯起眼,嘖道:“你身上的魔性居然下去了些。”


    “魔性?”墨錚重複著兩字,這是一個很新鮮的詞。


    道妄言明白他的意思,卻是笑了,“也許任何一個仙門老道對你的形容都會是仙風道骨,天生道才,絕世瑰璧,但對於我來說,你心裏藏了魔。”


    他特意彎腰湊近,隻餘一寸之地,指著他心尖一字一頓道:“能與我之魔媲美的舉世大魔。”


    但讓他失望的是,墨錚麵不紅心不跳,沒有半點情緒波動,如果不是那微弱的可憐的生機在他麵前搖搖欲墜,他幾乎以為這人已經是一具死屍。


    “真是無趣”,他提起身,麵上多了些愁容,感歎道:“能與我天生一對的居然是個悶葫蘆,這真是人世間最悲哀不過之事了。”


    尾音剛落,便聽得一陣劇烈的咳嗽聲,仿佛要將肺都生生咳出。他眉頭一皺,屈指往墨錚身後一拂,為他梳理了一遍生機,眉間皺褶更深,心道看這人麵上光風霽月,風姿宛然,但體內的暗創之多,隻能說活到現在是閻王懶得收。


    “五髒俱竭,六腑俱損,你活不過三日。”


    墨錚緩過來,啞著嗓子淡淡道:“但我活了十五年。”


    “天生如此?”道妄言倒是來了興趣,正如他所言,無論是在那群仙道老兒還是他這個魔道魁首來說,這人絕對是個修道奇才,天資高絕,憾古絕今,否則他也不會在這浪費時間。


    而這種人一降生,自胎中所育先天真氣必然遠超常人,滋養保護五髒六腑,使其免遭夭折之危,畢竟他們也算的上是天道的兒子,要是還沒發光發熱為這個世界貢獻出自己的力量就隕落,對天道而言那實在是個虧本的大買賣,要知道孕育出這樣一個人可不太容易。


    那麽出問題的隻可能是——天道!


    驀地道妄言眼中一道精光掠過,閉上眼進入法則之景,感受這人的存在。沒有達到他這個境界,掙脫這片天地的輪迴,所有人都隻是天道交織的結點。然而在看清楚眼前的景象後,他不由勾起了嘴角。


    在這片空間中,唯有他和他是真實存在的。然而和他肆無忌憚,甚至能扭曲這片空間的規則不同,無數天道線條交織成一張蛛網,束縛這個人周身每一個關節,而腿上和眼上交織的線條是最多的,層層糾纏,像裹了一層繭。


    毀視,毀行,千瘡百孔。


    天妒!


    他到不曾想在這諸法凋撇的時代,居然還會出現中古乃至上古時期才會出現的異像。血脈濃鬱至極,天賦過高,以至引起天妒,降下天罰,封印至比常人更不如的境地,甚至被奪取修煉的能力。


    再加上這個人對他毫不掩飾的熟稔。


    他不由歎道:“你身上的秘密這麽多,都讓我有些克製不住,但就像茶館裏說書的,故事總要慢慢講才有意思。”


    墨錚一時沒說話,隻是低了頭,將飄進手裏的杏白花瓣往前一送,風便吹著那瓣杏打著旋兒走了。


    然後望向了遠處的摘星樓,這座皇城最高的建築。


    他淡道:“也就是個故事罷了,現如今,才是實的。”


    一字一句,擲地有聲。


    ……


    正值雨如酥油之際,鄢城的雨這幾天更是斷斷續續,下個不停。


    杏喜是最近被這戶人家買來做丫鬟的,經過一段時間的相處,手腳倒也麻利了些,公家十分大方,給的與銀兩足以她向姐妹炫耀好一陣了,然而心裏卻總有些說不清道不明的不安。


    這偌大的宅子裏隻住了兩個人,長相到都是人中龍鳳,姿儀過人,隻可惜一個成天不見人影,另一個卻身有殘缺。


    “杏喜,你發什麽呆哩,待會大老爺就要迴來了,要教他看見,可沒你好果子吃!”桃紅用手肘撞她,然後端起一旁的吃食朝門外走去。


    杏喜迴過神來,朝她呶呶嘴,小聲道:“不是還沒迴來嘛。”


    廚房裏默不作聲的老婦突然上前在杏喜頭上敲了一記,驅趕道:“發什麽牢騷,還不做事!”


    杏喜垂下頭,沒再說什麽,這老婦是管教她們的,得罪她接下來就不好過了,隻是手上擇菜的動作大了些,似是泄憤。


    “對麵是遠山濃黛,小橋流水,周圍是人世紛擾,看起來到別有一番意趣。”雙手縛於腦後,懶懶地靠在湖心亭的涼凳上,道妄言顯得十分隨意,他睜開一隻眼望向一直注視著湖麵的墨錚,打趣道:“這些天你從早上一直看到晚上,莫非是垂涎那魚的滋味。”


    “我倒是吃過,肉質鬆軟,帶著股湖腥味,沒什麽意思,如果你真想,可以讓廚房給你燒一隻。但你再看多久,那魚也不會跳出來飛進你嘴裏的。”


    “道兄見笑,不過是打發時間的玩意,畢竟我腿不能行,目不能視,又看的清什麽呢?”墨錚笑道,他如今卸下一身正服,身著雪氅,眼縛玉帶,腰間綴玉,讓人不由想到陌上人如玉,公子世無雙之類的形容詞,隻可惜蒼白無血色的唇,動不動咳嗽吐血,風姿盡去,成了個病癆鬼。


    “你羨慕?”


    你會羨慕那些正常人?


    道妄言抬眼看他,倒有些稀奇。這人自來這之後便愈發清心寡欲,仙風道骨,仿佛隨時準備飛仙的模樣都讓他有些懷疑自己的眼睛,說好的魔性滔天,良才美玉呢?愈發像那些正道的牛鼻子了!


    墨錚搖頭,“總歸個人有個人的活法。”


    “你如此豁達,倒有些讓人不忍將你拖入魔道了。”道妄言起身來到墨錚麵前,垂腰捏住他的下巴,眼梢上揚,舉止輕挑,眼裏藏著魔。


    “隻可惜這天底下最不值錢的就是我的不忍了,因為我從來都是逆反著來的。”


    他湊近他的耳際,低低的笑道,低啞的聲音摩擦著耳膜,更顯邪性。


    “越是不忍,就越要你掉入深淵,掉到和我一塊才好。”


    墨錚將輪椅往後一劃,拉開了距離,淡道:“雖從未指望過你有禮法,但我過慣了講究禮法的日子,實在受不了道兄這般‘親近’。”


    他是知道這人的驕傲的,如果被拒絕絕對不會再舔著臉湊上來。


    道妄言心頭不由一滯,又是這股莫名的熟稔,這人總在不經意間流露出對他的熟悉,仿佛無論怎樣他都能完美應對。


    隻可惜他從來就是個出爾反爾的人,他是魔,恣意縱橫,無法無天,最討厭的便是這樣一幅八風不動,無欲無情的樣子,他眼中露出一絲玩味,笑中染上些許詭意。


    四周太靜,隻聽得稀稀落落的蟲鳴,仿佛這處隻有他一人。


    墨錚剛感覺到不對勁,下意識喚道:“道妄言……”


    尾音未落,身前便傳來一股巨力,推得他向後倒去,連人帶輪椅一起摔進了湖裏,驚起一灘水花。


    原本暖和的雪氅在吸了水後便怵然間變成了一座大山,拖著他不停向更深處墜去,初春的寒意便順著水浸入他的四肢百骸,脖間被一雙手桎梏,他不由向後揚頸,以求一線生機!


    近在咫尺暴烈的心跳和如龍的血氣無一不再昭示著這個擒住他的人驚人的生命氣息,磅礴如淵,與之相比的是他自身的風中殘燭。


    那人壓低調子,原本的糜豔便透著股說不出的詭異肅殺:“我以為帝王心術有教你當權者永遠不會喜歡一個能看透自己的人。”


    是真?是假?


    瀕臨死亡的感覺卻讓他笑了起來。


    三分自嘲,三分釋然,三分悲涼,三分癡狂,如此十二分便匯成了一場大夢初醒。


    他驀然間想起了前世眾人對魔尊的評價。


    喜怒無常,行事毫無章法,殘苛至及,就是個瘋子,現下看來,果然名不虛傳,亦或是,他對以前的那個他過於“寬容”了些。


    他們如今不過是一人看戲,一人借力罷了,哪是什麽對月舉杯,抵足而眠的知己?


    身份認知不對等,落得這場麵也算不得稀奇了。


    道妄言正好看到了這個笑,心髒卻像是被輕輕舔了一口,舌上粗糙的苔粒摩擦著柔嫩的黏膜,又癢又燙,心髒的那點缺漏卻也就此填上。


    果然是個美人啊。


    美的讓人下不去手。


    這般想著,扼住脖頸的那雙手一鬆,順勢摟上了腰,往身上一帶,躍出了水中。


    已聚起神魂之力凝成錐神刺準備撕破臉皮的墨錚一怔,腦中有一瞬空白,迴過神後終是一臉複雜地散去了那股力量。


    錐神刺一出,必然是兩敗俱傷的結局,縱然他會因為過度抽取神魂之力而死去,然道妄言定然也好不到哪去。既然可以各退一步,他也不必幹什麽魚死網破的荒唐事。


    道妄言單手抱住墨錚,將他的頭按在他的肩膀上,雲淡風輕地笑道:“小太子,我帶你去換身衣服。”


    “……”


    墨錚兩眼一閉,懶得再管摯友的喜怒無常,隨著過度疲倦的肉身沉沉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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