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在這!”


    張念本為禁軍一員,兩月前剛被調至太子東宮,本以為就此平步青雲,然而太子卻因為一場朝中博弈,不明不白的失勢,連帶著自己的地位也開始敗落,一介宦官子弟也敢逼他妹妹下嫁。但連太子也困為這籠中雀,他又怎麽逃的開呢?


    就在他絕望之際,太子淪為叛逆的消息傳來,正好輪到他杏園當職,他離太子絕對是最近的,他的心不由劇烈地跳動起來,如果先眾人一步抓住太子,得了首功,是不是就能擺脫這種困境!


    就在他這麽想時,身體已自行朝杏園衝了進去。


    然後就聽到太子冷淡的聲音自九天之上落下:“張念?”


    張念以為自己能輕易抓住太子,立下首功,然而在這樣的問話下,他發現他的腳像是生了根,浸入骨子裏的敬畏讓他屈膝跪下,一如當初侍衛長領他拜見太子之時。


    “是,杏園當職,東宮侍衛張念。”


    墨錚垂眸,縱使這具身體殘破不堪,但他的心境修為並未改變,他的神魂之力已經足夠幹預現世,堪比鬼神,這也是他敢來見道妄臨的原因,縱不能活,亦有取死之道!


    “你很奇怪。”感受到周身力量一瞬間的變化,道妄言因備懶而半闔的眸子忽的睜開,仿若野獸的金色豎瞳昭然於世,嘴角抹上濃厚的笑意。如果說之前他是對這個人背後的人感興趣,那麽現在這份興趣轉移到了這個人身上。


    墨錚沒有答話,他知道他的目的達到了,他暴露出自己的異於常人的神魂,成功引起了他的興趣。


    “咳咳”,劇烈的咳嗽聲過後,豔色的血跡自嘴角滑落,然而對於如今這具沒有半點修為在身的軀體,對神魂的運用無疑是將他推向死亡,這是靈魂和軀體的不對等,但這點代價他還不在乎。


    “殿下……”不過片刻,一個身高八尺,膚色微黑的冷峻青年便領著一幹人等衝入杏園,腰間禦刀已然出鞘,寒光映白杏,然而見了太子此刻的模樣,他卻幹巴巴地吐出兩個字便無話了。


    墨錚以袖口掩唇,拭去血跡,身體撕裂般的疼痛讓他的尾音帶上了沙啞,他循著領首的方向道:“領本宮去見父皇。”


    侍衛長默然望他,不動,然而他身後的侍衛卻蠢蠢欲動,畢竟一個已經失勢的太子和如日中天的帝皇相比,差的太遠。


    硝煙一觸即發。


    墨錚道:“楊侍衛。”他對這人還有些印象,他一手提拔的東宮侍衛長,在他被趕出皇宮後,他也不知去向,最後一次見到他是在一個小門派當客卿,整個人變得滄桑許多,修為卻也達到了築基期。


    侍衛長一聲不吭。


    不過忠誠。


    墨錚如此想到,闔上雙目,掩去溢至唇角的歎息,正欲再次動用神魂之力,卻聽鏘然一聲,甲胄磕地,侍衛長猛然跪下,垂下頭,“謹遵殿下指令。”


    侍衛長名楊初羨,出生將臣世家,一門上下皆為純臣,隻尊帝皇,為曆代帝皇手中的利刃,如今卻違背帝王之令而尊太子之令,這無疑是一種背叛。但他沒辦法看著太子就這樣不明不白的淪為叛逆,他身為太子伴讀,朝夕相處了十年,自然知曉太子的心性和對皇上的孺慕,怎麽可能做出這等大逆不道之事!


    楊初羨一妥協,他一手調、教的侍衛便不再動作。


    “要我推你過去嗎?”看了出好戲的道妄言眼中添上了些揶揄般的嘲弄。


    “你可以在宮外等我,但我想你是不會願意錯過這出好戲的。”


    道妄言雙眼微眯,笑道:“當然。”


    墨錚對這人最是了解不過,嬉笑怒罵,不成章法,除了興風作浪外就喜歡看其他人苦苦掙紮,不得解脫的樣子,情愛糾纏,愛別離,痛癡苦,這些都是他最喜歡的景象,隻可惜這次卻是讓他失望了。


    他和景帝談不上什麽決裂,隻是他欠景帝一份因果,養育之果尚未了結。


    ……


    簷上龍嘴微張,吐出一點白雪,簷下一人獨坐。


    道妄言以不願幹擾凡世秩序為由隱匿了身形。但墨錚卻不會信,道妄言出現在此地本就奇怪的很,如說是專程為他而來,未免也太過可笑。


    他們如今不過是萍水相逢,字字算計的關係,那麽這皇宮中又有什麽值得他來的呢?墨錚想了想,也未曾想起這皇宮有什麽奇特之處。


    “太子不用著急,陛下隻是一時想差了,父子之間哪有隔夜仇。”見到太子沉思,內事總管王公公以為他還在想皇上的事,不由安慰道,他跟了皇上這麽多年,自然看得出皇後這對母子在他心目中的分量,這次反應如此之大,估計還是太子自身出了什麽問題。但寵了這麽多年,怎麽可能重罰,不過是一時氣憤罷了。


    想及此,他不由提點道:“您母後也在裏麵。”言下之意是讓他向他母後求情。


    墨錚捏著袖子,輕輕拂過上麵的皺褶,腰背挺直,君子之禮已然深深刻入他的骨髓,他輕聲道:“父皇,不如喚皇父。”


    皇在前,父在後。


    王公公臉一僵,剛想說些什麽,傳令的太監已經得了信迴來,道:“陛下讓太子進去。”


    剛將那扇朱門推開一半,景帝的聲音就從裏麵傳了出來,“一個人進來,然後把門關上。”


    墨錚頓了一下,依言揮退了身後的太監,裏麵必定有些不能現於人前的事,否則景帝不會這麽說。


    廳側的四角銅爐頂上的隙口飄起嫋嫋青煙,檀香混著血腥無端顯得肅殺,星星點點的血跡一路蔓延到堂前。


    墨錚指尖按了按椅臂,終是忽略掉鼻尖縈繞的腥氣,裝作不懂這猶豫一步就會血濺當場的試探,無知無覺地前行,直到碰到階梯般的阻礙物才停下,輕輕喚了一聲:“父皇。”


    景帝抱著已經冰冷的屍體,默默地看著他的長子,並不言語。


    墨錚也不是一個多話的人,一時間便靜了下來,一者堂前,一者廳下,一者真龍在天,一者潛龍困淵,仿佛一場無聲的交鋒。


    “阿錚……你是知道的吧。”半晌,景帝開口道,“你母後薨了。”


    一陣短暫的沉默,前世被無故趕出都城,不久便聽聞母後去了的消息,心中便有了些猜測,如今算是核實了。墨錚依舊有種恍若隔世之感,心頭也湧上一股久違的酸澀,但這份酸澀已經隔世,如果不修忘情道,或許他會為這點澀然而痛苦,然而現在他卻隻能想想,然後道:“節哀。”


    神色不動,無波無瀾,一入忘情,終身不出,再多的情也會被磨滅,愛恨也變得不再重要,縱使曾經傷心欲絕,那也隻是曾經了。


    景帝沉浸在自己的思緒中,一時並未發現墨錚的不對勁,他現在隻需要一個傾訴的對象。


    “她曾對我說,她這一生一直在等,等一個人,那個人曾帶她下海摸魚,上樹掏蛋,還曾帶她手摘星辰,星星像牛車一般大小。”


    “我一直以為那人是我,可一直以來都是我錯了,我從未發現,居然是恨我的。”景帝閉眼,輕笑,已至不惑之年的臉上滿是嘲弄,明明她對他笑的像蜜糖一樣美,他對她那麽好,可為什麽那個人不是他呢?


    她說她跟他迴來,是因為知道這樣她才能活下來。


    她說她從未為他孕育過孩子,早在他們成親的那一日她就飲下了絕嗣酒。


    他所以為的兩情相悅,精誠所至金石為開,妻兒美滿都是一場笑話。他的榮寵,他的歡欣,不過是她安全活下來報複他的資本。


    在飲下那杯帶蜜的毒酒時,他問她:“為什麽不能一直騙下去呢?”


    她對他笑,眼簾一翻,便是星河燦爛。一如當年,那雙眼睛裏滿滿都是他:“因為他死了啊,你逼得他妻離子散,那我也要你永遠生活在孤獨之中,嚐嚐他的苦,嚐嚐他的累。”


    他感覺不到一點恨意,卻被她言語裏的怨毒冷的發顫,險些拿不穩手中的長劍,還是她握著他的手將劍緩緩推入自己的胸膛。


    然後露出他最愛的笑容,囈語道:“下次別再這麽好騙啦。”


    他把這一切都告訴給墨錚,他知道他這個長子不會不懂,他一向聰穎。


    “我離開?”墨錚問道,這是他上輩子的結局。


    景帝頷首,道:“缺月十六衛會跟著你一起。”


    缺月十六衛是曆代皇室專門為保天子安危而培養的一隻暗衛部隊,有了這隻部隊,多少也能對他的長子起些保護作用,即使現在他已經不是他的長子。


    墨錚一怔。


    他從來沒想過景帝會把暗衛留給他,那麽前世必然也是如此,被抓不久就被貶為庶民,逐出宮闈,乍然間的變故和悲哀讓他方寸大亂,氣血上湧,睡了一月之久,醒後便踏上仙途,那一個月的記憶就出現了斷層,現如今想想那一個月裏怕是發生了很多事,隻是他都忘了,或許是被迫忘了。


    他忽的笑了起來,喃喃道:“我一直以為您是恨我的。”


    恨,卻因對景後的愛無法下手,隻能放逐他,讓他如羊入狼群,借刀殺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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