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曼看著眼前的年輕人,曾經在媒體報道中有多意氣風發,現在就有多頹廢,職業素養讓她不能在工作中帶上個人情緒,隻能放緩語氣以示安慰:“不過不要緊,這些情況都是可以改善的。”


    雷薩絲毫沒被對方公式化的口吻所打動,微垂著頭,不知在想什麽。


    霍曼繼續道:“向導在綁定初期都會有不同程度的心理變化,處理不當出現抑鬱傾向是很正常的……”


    雷薩猛然抬起頭:“你說什麽?”


    “向導在綁定初期因為需要適應哨兵信息素的緣故……”


    “不是,你說他有抑鬱傾向?”


    霍曼看了他兩秒:“患者在送到我院進行手術期間,心理評測一直是正常水準,但就先前文森特醫生向您了解的情況表明,他處於抑鬱狀態,而且可能已經有一段時間了。”


    雷薩倏地握緊雙拳。


    沒有哪個哨兵能在聽到自己向導得了抑鬱症後還能保持正常,霍曼冷眼看著他被哨兵的本能折磨:“患者自身就是向導醫學方麵優秀的研究工作者,對自己的身體情況了如指掌,如果心理正常的話,不可能給自己注射大劑量抑製劑。”


    這幾乎是變相的責備,雷薩無言以對。


    “其實患者當初的複原手術相當成功,經過兩周的修養期也排除了排斥反應,隻剩一些後遺症不可避免,比如情緒劇烈波動會引起應激反應,隻要平常多加注意……”


    “為什麽沒早告訴我?”雷薩忍耐力瀕臨極限,質問道,“當初文森特在場,蘭瑟明明已經有過一次應激反應……為什麽不告訴我?”


    霍曼的語氣徒然變冷:“如果已綁定的哨兵向導情況特殊,醫生時常會有自己的判斷。希望您明白,您的情緒波動才是影響向導心理變化的最主要因素,如果您狀態不佳,醫生選擇有所保留是正常的。但有一點,文森特醫生當初一定囑咐過您好好與自己的向導相處,並且留下聯係方式。”


    他們見過太多類似的慘劇了,往往全盤托出不是最好的選擇,還沒有建立起信任關係就已經綁定的哨兵有時候比向導更敏感,任何話語都能變成猜疑的種子。


    霍曼最終還是放緩語氣:“希望您能理解我們,患者的情況比其他向導都要複雜,文森特醫生也是想等您情緒平穩再和您進一步溝通。”


    霍曼的每一個字都像在斥責他的罪行,雷薩握緊的雙拳不斷顫抖著,他的真實狀態一直被所有人看在眼裏,卻隻有他自始至終都在自欺欺人。


    想到向導一言不發看著煙花時的眼神,他終於明白自己當時為什麽感到不安。


    向導那時候就已經失望了,因為他的虛偽,因為他的欺騙。


    雷薩最終頹然地靠在椅背上。


    霍曼一直觀察著他的反應,此時對他的狀態有了判斷,終於鬆了口氣,語氣真正的緩和下來:“您不用太過擔心,患者這次就醫及時,情況已經控製住了,但是幾項指標還需要持續觀察,最多還有三個小時,您就可以見他了。”


    雷薩聞言點了下頭,卻沒有如釋重負,他盯了投影屏片刻,緩慢地開口問道:“醫生,我有個問題。”


    “請講。”


    “我……說了不該說的話,恐怕他……”他張了張口,一時沒能說出後麵的話。


    霍曼靜靜看著他。


    對方的目光十分透徹,像是已經看穿了他的想法,雷薩歎了口氣:“恐怕他現在很討厭我,我不知道還能不能挽迴……”


    “向導依賴自己的哨兵是本能,再怎麽有矛盾,精神連結是不會騙人的,您的感情,他都能接受的到。”


    這句話既像勸慰,又像警告,雷薩苦笑一下:“我明白了,謝謝您。”


    “不客氣,文森特醫生應該也快出來了,您目前的狀態我會和他說明,請您在這裏等一會,他會和您詳談患者的情況。”


    “好。”


    霍曼衝他點了下頭,起身離開了。


    對方沒有關閉投影屏,雷薩幹脆坐直身體認真看了起來,即便上麵有很多不知含義的專業名詞,他還是努力把這些東西都印到腦子裏。


    大約過了十幾分鍾,有人敲門,雷薩迴頭,就見文森特拿著一摞紙質文件開門走進來。


    對方的神色不比他好到哪裏去,雷薩起身,打了個招唿:“您好。”


    “你好,我十分抱歉……”


    雷薩不等對方說完便道:“沒關係。”


    二人對視一眼,都看懂了彼此的眼神。


    文森特麵有疲憊,心情卻總算輕鬆不少,走到雷薩對麵坐下:“你和霍曼醫生的談話內容我已經知道了,那麽我們不多說別的,直接進入正題吧?”


    雷薩跟著他坐下:“好。”


    文森特理了理思路,道:“先說之前電話裏談過的事吧。蘭瑟過去一直是以哨兵身份出現的,不知道你過去和他見過麵沒有?”


    雷薩道:“沒有。”


    “那我來說明一下,蘭瑟之前之所以被認定為哨兵,是因為他具有哨兵的信息素特征,這一向被認定為區分哨兵和向導的最根本因素。而當時整個聯邦,沒有偽造這種特征的先例。”文森特說完停頓一會,給雷薩消化時間。


    “這一點從技術上來說就很難實現,可是蘭瑟真實身份曝光後,我在他體內發現了一個偽裝器。”


    雷薩第一次知道真相,心裏說不出的難受,就算再怎麽外行,他也知道這個過程一定十分痛苦。


    “植入偽裝器的地方很巧妙,使得這個偽裝器屏蔽了向導自身的腺體運作機製,轉而以自己代替腺體,生產偽造的哨兵信息素。把它取出來廢了我很大精力,隻能說最初做手術的人比我還要專業,還要……狠心。”


    最後這個詞讓雷薩心中生出不祥的預感。


    “蘭瑟接受過調查,所有手術方麵的問題他都很配合,隻有主刀人的身份,他怎麽都不肯說。”文森特說到這裏短暫停頓了一下,“不知道你了解蘭瑟的母親嗎?”


    “不了解。”雷薩道,不祥的預感越來越強烈。


    “她是位優秀的向導研究學者,同時也是位優秀的醫生,她的成就在我之上。”文森特平靜道,言語中隱藏的深意卻讓雷薩震驚不已。


    “……您是說他的母親?”


    “沒有證據,蘭瑟拒不配合。”


    雷薩半晌說不出一個字。


    文森特看著他的樣子就想起之前的自己,他又何嚐不震驚,但事實擺在眼前,除了接受又有什麽辦法:“這些事我沒有對別人說過。”


    雷薩愣了一下。


    “你不一樣,你是那孩子的哨兵,我希望你知道這一切以後,能好好對他。”


    雷薩愧疚地垂下頭,如果最初他沒那麽油鹽不進,是不是很早就能聽到這番話?


    文森特看了他片刻,又把視線移向投影屏:“我本來想著,讓你們相處一段時間再告訴你實情,但沒想到那孩子……蘭瑟他還隱瞞病情。”


    雷薩猛然抬頭:“什麽病情?”


    文森特將手裏的文件放到他麵前:“這是我接手以後他所有的心理評估報告。”


    雷薩也做過類似評估,直接翻到最後去看結果。


    總共六份報告,每份都給出“c-”評語。


    聯邦的心理評估結果分為五檔十類,五檔分別是“a”“b”“c”“d”“e”,十類就是每個字母後還要再加“+”或者“-”號。


    “c-”相當於正常欠佳水準。


    文森特解釋道:“考慮到他是向導,每次進行評估我都讓他使用向導專用檢測儀,評估題目也都用了最複雜的一套,就是怕他隱瞞真實結果。我不知道他是怎麽騙過檢測儀的,還連續六次測出同樣結果,如果不是這次你打了電話,我到現在都不知道他有抑鬱傾向。”


    雷薩心都揪緊了,卻聽文森特又道:“不。他可能已經不是有抑鬱傾向了,我懷疑他很早以前就患有抑鬱症,隻是一直隱藏的很好。”


    雷薩腦中閃過和蘭瑟相處的種種,越發心驚。


    “這很棘手,”文森特苦笑,“我現在不知道他還隱瞞了多少事情,他是向導精神域醫學領域的研究學者,如果他不想說,沒人能知道他在想什麽。”


    雷薩被這接二連三的巨大信息流淹沒,消化了許久才發現對方正定定盯著自己,眼神裏帶著某種複雜的情緒。


    “醫生?”


    “亞維斯,”文森特突然語氣嚴肅地開口,“我不知道你怎麽看待蘭瑟,但他……還很有潛力……”


    雷薩聽到一半忍不住打斷對方:“我知道,醫生,我知道……他很好,您不用說這種話,是我有問題。”


    他的眼神十分真誠,文森特緩和了表情:“不是你的錯。”


    “我會好好對他,請您放心。”


    眼前人鄭重其事許下承諾,語氣中的認真不容忽視,文森特忽然有些欣慰,對方比他想象中頑強的多,如果是這樣一個人,或許能領著那孩子走出陰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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