懸掛在陡峭的山壁旁,簡易電梯正搖搖晃晃地下落。


    風從高空吹來,在狹窄的峽穀間穿過,發出鬼哭般的尖嘯。周圍的光線逐漸昏暗起來,午後的日光變成了頭頂上狹長的一條光帶,在兩邊的山崖上折射出光斑——我們正逐漸沉向太陽照射不到的穀底。


    漸漸地,頭頂懸掛的小燈成為唯一光源,照亮近處影影綽綽的岩體。對麵的山體淹沒在陰影裏,隻餘濃重的黑暗。


    “……峽穀在變寬。”我聽到庫洛洛小聲道。


    “什麽意思?”我雙手抓住及腰高的金屬欄杆,探出半個身體到電梯外,伸長脖子努力地看……什麽也看不到。


    “兩座山的距離在拉大。”庫洛洛也挨著我趴在欄杆上,我們相貼的手臂處傳來淡淡的溫暖。“峽穀空間的橫截麵像一個梯形,上窄下寬。嗯,所以阻隔了視線,但同時也阻隔了光線,有意思的設計。”


    兩邊手掌斜斜相對,我比劃著他說的形狀,明白了:“上麵的光照不到下麵,底下才會這麽黑。”


    說話間,電梯在嘎吱聲裏輕輕一震,懸停了。


    身後的山壁上釘了一截金屬樓梯,斜向下延伸數米,通往旁邊的另一座電梯——顯而易見,電梯能下降的距離到了極限,這裏是換乘的地方。


    換乘後,繼續下降。


    這一迴,頭頂的日光不再照進來,已是徹底的黑暗,反倒從遙遠的穀底,隱隱約約透出朦朧的光亮來。我照舊趴在欄杆上,一會兒望天一會兒望地,黑暗混淆了方向感。


    “那是什麽!”


    發現腳下亮起的瞬間,我霎時吞聲道。在幽暗的峽穀中,赫然盤踞著一座散發著微光的聚落,呈帶狀沿著峽穀看不見的輪廓蔓延,仿佛星河倒置。


    不敢高聲語,恐驚地下城。


    “下麵是工人的聚居區,也是七區絕大多數人口的住所。”


    和我們同乘一班電梯的七區工作人員聽到我的驚問,解答道,“兵工廠在對麵山體的岩洞中……我們就快到了。”


    短暫的等待過程中,我屏息注視著下方逐漸接近的聚落。極為明亮的光束在峽穀底部朝著岩壁打過去,應該是大功率的探照燈,像路燈那樣貼著峽穀的邊緣向兩側延伸,勾勒出一條流淌的光帶。


    於是我看清了峽穀的形狀,我們所在是目之所及最窄的地方,大約五百米寬,更遠的地方則像蟒蛇鼓起的肚子,可能有上千米還寬。


    電梯停在距離穀底二十多米的高度。


    在兩側峽穀之間,淩空架起了一座鐵橋。鐵橋有近五百米,以鎖鏈連接,兩側的鐵鏈上懸掛著小燈泡,人走上去後搖搖晃晃的,像一條夢幻又工業的星星河。


    吊橋對麵,是整片被掏空的山體,粗壯的水泥柱支撐其間,影影綽綽的樣子像傳說中被砍斷來撐天的巨鼇之足。和聚落不同,從岩洞裏透出極為明亮的光——電燈那種喧賓奪主的明亮,將裏麵的車間照得如同白晝。


    那裏是我們此行目的地,七區重工業所在,傳說中的兵工廠。


    我興奮地踏上橋,邊走邊向下看。因空氣中彌漫著濃重的霧氣,或者說是煙霾,除了大功率的探照燈光能穿透外,穀底的聚落顯得遙遠又模糊,像沉在渾濁的河流裏,又像霧裏看花,朦朦朧朧的。


    隻有零星的光從房屋的縫隙裏透出,形成深深淺淺的陰影。我的視力能辨認出簡陋、淩亂而擁擠的棚戶,至於其中是否有走動的人,就完全看不清了。一塊塊聚落作為整體散發著光,那種火焰特有的溫暖,微弱且暗淡。


    我停步看了一會兒,因此被同乘電梯的其他人遠遠落在了後麵,隻有庫洛洛和一個七區的工作人員陪著。因為看不分明,反而愈發好奇,我對穀底這處與世隔絕到十分浪漫的人類聚居區充滿向往。


    “真的好漂亮啊!”我迴身牽住庫洛洛的手,問:“你看得清下麵有什麽嗎?”


    庫洛洛收迴看向下麵的目光,轉過頭來表情很平淡。“看是看得清……但下麵沒什麽好看的。”他頓了頓,“這裏大概是最美的觀賞距離了。”


    “哦,”我有點失望,眼睛一轉扭頭對跟在我們身後的七區人員道:“我想下去看看,可以嗎?”


    庫洛洛悄悄捏了捏我的手。我猜這不是反對——兵工廠想也知道沒什麽可看的,能帶我們參觀的地方會有多少破綻?倒是七區大多數人口聚居的地方,肯定會有意思得多。


    庫洛洛的提醒大概是,我的語氣太客氣了,不像個任性慣了的大小姐。但我也沒辦法,能提出任性的要求就夠了嘛,擺出一副強人所難還理直氣壯的樣子,以我的臉皮實在有點做不到。


    對方果不其然,都沒有為難一下就直接拒絕了:“穀底環境髒亂,底層的工人也野蠻無禮,事先沒經過收拾,恐怕會衝撞了小姐,實在不宜參觀。而且也沒什麽可看的,就像這位小哥說的,在橋上看不清楚才顯得漂亮,湊近了看,恐怕小姐就要覺得惡心了。”


    “……”我沉默一瞬,感覺庫洛洛又捏了捏我。啊,他想下去?


    深吸一口氣,我氣沉丹田,努力讓表情變得猙獰,試著表現出不容違背的蠻橫:“我就要看!”


    啊啊啊好尬,饒了我吧!


    我真不是那種身邊使仆環繞、所以習慣了站在原地強硬提要求的大小姐性格,更習慣於幹掉礙事的人直接上手去拿去搶啊!這樣空口白話真的能達成目的嗎?總覺得軟綿綿毫無作用,會被嘲笑吧會的吧?就像對陌生人撒嬌一樣可笑哇!


    七區的人露出些許為難之色,但並無動容,就要開口搪塞——等等!我靈機一動,這個人設不就是為了不按常理出牌嗎,我可以用我的方式來啊!


    在那人拒絕之前,我揚了揚眉毛,再次強調:“沒有人能拒絕我!”丟下這句,不等他反應過來,三步並兩步衝到吊橋邊緣,單手在鐵索上一撐,翻身一躍而下!


    失重感並耳畔之風唿嘯,我從懸空二十多米的吊橋上墜落,毫無防備卻並不擔心。果然,下一秒腰間驟緊,庫洛洛緊隨我跳了下來,單手將我拽進懷裏,然後屈膝,緩衝——


    成功落地!


    “哈哈哈哈哈……”


    我在他懷裏暢快地笑出聲,笑聲如一串銀鈴,飄到半空的吊橋上,隨後傳來那人驚愕又氣急敗壞的叫聲:“喂!你們——”


    “哈哈哈哈!”我愈發猖狂地笑起來。


    庫洛洛在我頭頂唿了口氣,按照人設他這時應該無奈地說我“任性”,但事實是他輕飄飄說了句“幹得不錯”,然後迅速放開我進入狀態。


    “我們時間不多,橋邊有樓梯,他們很快就會下來找。”他說著,手從我腰上挪開時,靈活順走了我口袋裏的一塊東西,向前一步又彎下腰,背對著我不知在擺弄什麽。


    “你在弄什麽?”我顧不上朝四周看,好奇地上前和他並肩。


    庫洛洛左手具現出了念書,右手捏著從我口袋裏拿去的白色發晶,正發動某個能力——我朝他毫無遮擋的【盜賊秘籍】內頁看去,隻見這個能力叫【堅定的錫兵】,能力主人是個臉蛋髒兮兮、眼神明亮的小男孩……


    撐死了也就七八歲!


    “你連小孩的能力都偷 ?!”我控製不住驚愕,在他耳畔小聲道。


    “你別瞧不起小孩。”庫洛洛不以為然,“越是早開念,代表天賦越好,念技潛力越大。像俠客、派克都是這樣,天生的念能力者如果能形成成熟的 ‘發’,更不可小覷。這個能力很好用。”


    我是這個意思嗎?難道不是應該羞恥嗎?!算了,庫洛洛的三觀:“……好用就好。”我怏怏道。不然還能怎麽辦,哪個小孩也比不上庫洛洛重要啊!


    說話間,庫洛洛已經搞定,將掌心的白色發晶放到地上——隻見打磨圓滑的水滴形礦石懸空而立,像是長了條看不見的小腿,水滴的尖端朝我們點了點,像是鞠躬,隨後“一跳一跳”地朝前方去了。


    “這能力什麽用?”有點可愛。


    庫洛洛目送“活”過來的水晶蹦遠,直起身,將手上仍然攤開的【盜賊秘籍】放進了隨身攜帶的公文包裏,順手夾在臂彎,同時道:“一個監視、探路類的能力。發動能力時,我能共享 ‘錫兵’的視野。你讀過安徒生的那個童話嗎?隻要不解除能力或者被火燒, ‘錫兵’就會一直前進。”


    我確實知道那個童話:“一個很孤獨的故事。他一定很害怕。”


    想到那個髒兮兮卻眼神明亮的小男孩,心情不禁有些低落。他是外麵來的小孩嗎?他在流星街會經曆什麽?為了避免情緒走低,我對庫洛洛打趣地問:“他會遇到舞蹈家嗎?”


    “你不是還有一塊碧璽?”庫洛洛迴答,“我下次試著把它做成舞蹈家。”


    我笑彎了眼睛。


    庫洛洛輕輕扣住我的手腕拉了拉,“你要看快點看,等找我們的人下來就該走了。”


    在吊橋的彼端,探照燈的光柱打在岩壁上,能清楚看到一個人正沿著釘在岩壁的懸梯朝下爬,顯然是來找我們的。


    我無所謂地吐了吐舌頭,“來就來吧,反正也沒什麽好看的。我們的事兒都辦完了。”


    怎麽說呢,到了穀底失去霧氣濾鏡,果然就和流星街其他地方的貧民窟沒什麽兩樣,各種廢材搭建的棚戶區,環境汙穢又泥濘,再加上穀底特有的潮濕,陰冷蝕骨,地麵一層厚厚的苔蘚,踩上去膩滑惡心。


    我們站在吊橋的正下方,最近的棚屋在十米之外,能感覺到窺視的目光從木板後麵傳來。眼睛適應穀底的黑暗後,能看清不遠處那些胡亂搭建擠在一起的“建築”(或者說狗窩似的巢穴),較遠的棚屋裏有燭火微光,較近的則全部黑暗,卻在某些縫隙裏能看到眼睛的反光。


    現在應該是白天,但顯然穀底永遠都是黑夜。此時也安靜得仿佛沉睡著,沒有人走動,隻能聽到不懂事的嬰兒發出微弱哭聲。


    就像是某種穴居的敏感生物,不見天日、靈敏而膽小,被從天而降的我們嚇跑了——我在落地的瞬間,還模糊看到不少活動的影子,顯然是在外活動的人,卻在很短的時間內消失不見,所有人都倏地鑽到了各種縫隙裏躲藏起來。


    整片聚落安靜到大氣也不敢出。


    有這麽可怕嗎?因為我們是生麵孔?還是因為我們從天而降?這些七區的平民,他們恐懼的究竟是七區以外的來客,還是統治在他們頭頂數百米之上的尹達斯忒家族?


    他們會不會知道七區的秘密呢?


    “看也看過了,下次不要在這麽任性了。要是我沒能及時接住你怎麽辦?”庫洛洛忽然歎道,空著的手攏了攏我的發頂。


    “沒出事吧?真是嚇死我了!”之前阻止我到橋下看的七區工作人員氣喘籲籲地跑過來,臉色漲紅,不知是累的還是氣的。


    我扭了扭身子,踢著腳下膩滑的苔蘚,“知道啦!確實沒什麽好看的。惡心死了!”


    把頭頂的手扒拉下來抱住,我連個眼角也不分給趕來的七區跟班,沒心沒肺地抱怨道:“這下麵好髒!我們快點上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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