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點的酒被放在銀盤子裏端上來。


    林林總總加起來有十幾種,玻璃杯折射著迷離燈光,絢麗多彩。


    “先嚐這幾種。”庫洛洛把其中幾杯拿到莉迪亞麵前。煞是好看的幾種,一杯剔透湛藍,一杯呈現出朝霞般的漸變色,一杯透明加薄荷如同冰雪碧,一杯像溫潤的紅茶、中間浸泡著一塊圓形冰塊。


    “最常見的。”他說,“覺得難受就不要喝了。”


    莉迪亞拿了那杯她覺得最漂亮的湛藍色,細指托著三角形的雞尾酒杯,端詳著輕輕搖晃了一下,聞了聞後用舌尖輕輕蘸了下,她抬起頭:“裏麵加了東西?”


    “一點點致.幻劑。”庫洛洛和飛坦對視一眼,莉迪亞的表現令他們有些意外的驚喜。“微量,對身體無害。嚐一口,記住這種感覺。”


    莉迪亞咽了一口。


    冰涼的飲品帶著酒精特有的辣,如同一團小小的火焰一路從喉嚨裏滑下去,與此同時騰起一股雲彩,通過鼻腔直升入大腦——她感覺頭皮微微炸開了,眼前仿佛看到了天堂,或是其他什麽仙境……


    那種感覺很難形容。


    她隻喝了一口就不肯再喝了。“這真的不是毒.品之類的嗎?”那雙形狀姣美的眼睛此時眼角微紅,黑如點漆的瞳仁上蕩漾著水澤,像寶石沉在清澈的溪底。


    “不是,沒有成癮性。”庫洛洛迴答,“但如果產生依賴性的話,就是。”


    “我不要喝了。”莉迪亞皺著眉把那杯酒推開,“不喜歡那種感覺。”


    令人無法自控。


    沒有了安全感,再極樂的天堂,也是鬼蜮。


    庫洛洛笑了,“那很好。”他拿過漸變色的那杯抿了一小口,暖紅的色調如同一輪朝陽在酒杯中冉冉升起。“喝這個吧,裏麵沒加東西……”


    莉迪亞嘴裏還殘留著幾分辣意,抓過他手中的那杯看起來就甜甜的飲料,先喝了一大口,庫洛洛的話這才說完:“……但是度數有點高。”


    莉迪亞眨了眨眼,一股比之前還刺激的辣意瞬間逼出了她眼底的眼淚,兩頰騰地紅了起來,如同火燒,和她手中模擬日出情景的雞尾酒交相輝映。


    “你怎麽不早說?!”她憤怒地抹了把眼淚。


    “我怎麽知道你急吼吼,”庫洛洛探手摸了摸她的額頭,掌下的肌膚已經變成了粉紅。“你不至於是個一杯倒吧?之前不是很警覺嗎?”


    “因為是庫洛洛啊!”她大聲叫道。被辣得難受,委屈地又抹了把眼淚。“你不是嚐過了麽……騙子!”


    “我隻是確認一下度數有沒有按我要求的來調。”庫洛洛解釋道,雙手交疊趴在桌上側頭觀察著莉迪亞,後者明顯被酒精弄得有些上頭——正漲紅著臉不停地抱怨他坑人,眼神也有些發飄。


    這酒量,是真的不行。


    “好吧,是我的錯。”庫洛洛說著,伸手拿過第三杯酒,透明色的莫吉托,手掌罩住杯口拉過來,塞到她手中,“這個我保證不辣了。”


    莉迪亞眨著被淚水沾濕的睫毛,氣鼓鼓地把那杯酒送到嘴邊——庫洛洛緊盯著她的動作,隨時準備把她拉住,如果這個小醉鬼還準備一口悶的話。


    所幸這迴莉迪亞長了教訓,照舊先晃了晃酒杯,湊到嘴邊嗅了嗅,然後啜一小口,“嘭!”


    她猛地把酒杯墩迴了桌麵上,在光可鑒人的桌麵上砸出一聲脆響,一隻手臂伸直握著酒杯,保持著垂頭的姿勢,僵硬了片刻。


    “庫洛洛!你居然在我酒裏下毒!”


    從極靜到極動,她陡然爆發,轉頭罵他——又忙不迭抓過餐巾,“呸呸!”把舌尖沾到的苦澀液體吐了出去。


    庫洛洛看著她的倒黴樣子,忍不住哈哈笑起來。


    莉迪亞怒火中燒,一把抄起桌上被下了藥的透明雞尾酒,朝他嘴邊灌過去,“你喝!你喝!”


    庫洛洛一邊躲一邊笑,擺手道,“這個真不行!喝了會死人的。”


    “那你還給我喝!”莉迪亞氣得想尖叫。


    “你不是沒喝麽……我錯了我錯了,乖。”庫洛洛一手拿走酒杯,另一隻手攬住整個人跪直到沙發上探過來的莉迪亞,“我想看看你在這種情況下還能不能保持警覺。”


    “那也不行!”莉迪亞說著說著帶上了哭腔。她直身跪在庫洛洛身邊的沙發上,比他還高了一頭,雙手按住少年的肩膀,“你給我下毒!你、你就不行!”她語無倫次地說道。


    領會到她介意的點,感覺到撐在肩頭的那雙手有點細微的顫抖——哪怕不確定她是因為酒精的影響還是真的傷心了,庫洛洛都不禁有點後悔。


    “抱歉。”他再次道,仰頭對上她水潤泛紅的眼睛,“雖然哪怕是我遞給你的東西也要保持警覺,但是,我不會再給你下藥了,這是最後一次。”


    莉迪亞抽了抽鼻子,和他對視了幾秒,軟下腰靠進他的懷裏。“你保證。”她低聲強調。


    “我保證。”庫洛洛道。


    “信任是很脆弱的東西,”莉迪亞低著頭靠著庫洛洛胸膛,沒有看他的眼睛,“那也是我最寶貴的東西。我知道你沒有別的意思,但是……別傷害它,哪怕隻有一絲絲的可能。”


    “庫洛洛對我最重要了。”她細小的聲音在她的脖頸和他的胸膛組成的這個幽暗小角落裏迴蕩,喃喃又認真的語氣,“……不想失去他。”


    庫洛洛被她靠著,幾根秀發掃過白皙的下頜。他眨了眨眼,把桌上第四杯浸著冰塊的酒拿過來一飲而盡。那杯是幹淨的,隻是高純度的烈酒。


    “我也是。”


    還穿著西裝的少年低著頭輕聲迴答,一手鬆鬆地攬著她。


    圍觀的飛坦在心裏搜羅了一下記憶,發現這是他見過庫洛洛臉上出現過的最柔和的表情。嘖。


    他招了招手,讓黃金台的侍者給他拿一個最新款的遊戲機來。


    “喂,莉迪亞?”


    懷裏的少女半天沒有反應,安靜得仿佛睡去,庫洛洛推了推她,有點莫名其妙地不爽,“你真的喝醉了?”


    莉迪亞慢半拍地抬頭對上他眼睛,眨了眨眼,慢吞吞地:“我沒喝醉。”


    庫洛洛沉默半晌,歎了口氣,捏了捏她還粉紅發燙的臉,“你這個酒量,最好一滴酒都不要沾。”


    也就比酒精過敏稍微好一點吧。畢竟是特調酒,估計啤酒還是能喝幾杯的……


    “我也不喜歡喝。”莉迪亞聽清他說什麽,語氣軟軟委屈地說,“辣。”


    “好吧。”庫洛洛答應著,起身從放在銀色托盤上的一堆酒杯中,拿出一個格外小巧的,裏麵盛著檸檬黃色、類似於糖漿的粘稠液體。


    “喝這個,解酒的。”他遞到她唇邊。


    莉迪亞抬睫看了他一眼,撅起嘴嘬了一口。稍微等了兩秒,然後被他把一整杯都喂了下去。


    那是一種濃稠的果汁,剛喝進去甜得膩人,轉到口腔裏卻變得極酸。莉迪亞迅速皺起臉,“好酸……”


    話還沒說完,從喉嚨流下去的果汁又轉眼變得極涼,像加了大量薄荷,涼得人一個激靈,被酒精加燙的神經和臉頰都仿佛被降了溫。


    “這是吉樂果汁,專門解酒用的。”庫洛洛道。


    真是狡猾的一種果汁,專騙醉鬼——入口那麽甜,誰知道轉眼又酸又涼,提神效果一級棒!


    莉迪亞感覺自己清醒了不少。


    不過酒精造成的亢奮像一群小精靈,仍然活躍在她的腦海裏。


    要知道,所謂酒精壯膽,就是指這種亢奮狀態會讓人們說出一些平時清醒狀態下難以說出口的話語。比如——


    “庫洛洛,這裏很多女孩子都喜歡你。”


    莉迪亞轉頭對準他,口齒清晰地道。“我能看出來,她們都想和你跳舞,想攀上你……要是能聯姻就最好了,或者做個情人也不錯。”


    最後這句說得明顯有點咬牙切齒。


    庫洛洛感覺剛才喝的那杯烈酒,酒精正在迅速地變成汗氣從毛孔裏蒸發。旁邊打遊戲的聲音都暫停了,他能感覺到飛坦投來幸災樂禍的目光。


    “那隻是她們的想法。”庫洛洛神色不變,非常的冷漠。“與我無關。”


    虛榮、色.欲、野心……他不會成為任何人得到這些的工具。


    “我當然知道。”莉迪亞斷然肯定,“她們當然不配。隻不過……”她清澈的眼眸凝視著他,“她們看到了庫洛洛的優秀。而她們不知道,庫洛洛比她們看到的還要好上千千萬萬倍!”


    庫洛洛溫軟到近乎無奈,“隻有你才會這麽想。”


    少年從不妄自菲薄,對自己的本性、實力、所處的位置都有清醒的認識。他知道自己並沒有莉迪亞說的那麽好——貪婪、殘忍、不擇手段、不夠強大,更無所謂善良。他心知肚明,就算是在飛坦這些同伴的心中,庫洛洛也絕對算不上好人。


    大概有天壤之別吧。


    他都能想象那些家夥拍著腿的癲狂大笑:“別開玩笑了,庫洛洛是個好人?”接著是爆發的殺氣:“與其死在別人手上,不如我先殺了你吧,團長。”


    所以——分明是被墨水澆透、浸滿了汙泥、洗也洗不幹淨的純黑。


    就算是那些女人……表麵上被他的外表和實力吸引,想入非非地做著美夢,卻沒人敢真正肆無忌憚地靠近,不正是因為她們知道他有多危險麽?那本質上仍是畏懼,而非愛慕。


    也就隻有莉迪亞,他唯獨待她不同,而她又滿心偏愛,看他的濾鏡大概有幾百米那麽厚,才會覺得他無處不好。


    庫洛洛想遠的時候,莉迪亞還在繼續說下去:


    “——這樣好的庫洛洛,不想讓給別人。”


    “想要和庫洛洛一直在一起。”


    “沒有別人。”


    從這裏可以看出莉迪亞確實是喝醉了,吉樂果汁也沒能讓她完全清醒過來。這樣的直抒胸臆,袒露無遺,清醒時絕不會有。


    “本來就沒有別人。”庫洛洛無奈地說。


    “我知道。”莉迪亞傾身抱住他的腰,臉貼近胸膛,“不是現在,是以後。”


    “庫洛洛這樣好,想把世界上最好的一切都給你。可唯獨是我,”她的語氣有些氣餒道,“唯獨是這樣不夠好的我,想要一直霸占你。不想讓給更完美的女孩子。”


    “庫洛洛也不要喜歡她們,好不好?”


    這樣自私的心情,迫切如火焰燃燒在胸膛的占有渴望。


    不該說出口的,不想讓他知道。


    可太想要一個答案。


    於是心成了失重狀態,要由別人來決定是墜落還是繼續飄浮。


    “……本來就不可能有喜歡這種事。”


    庫洛洛花了點時間消化她的話,理清那些膽怯細微的心情,然後用手掌插.入她腦後的頭發。


    少年垂眸看著她的發頂,在她看不見的地方,麵無表情,眼神陰暗,是她所不熟悉,卻屬於庫洛洛最真實、最底層的情緒。他絕非善類。


    “莉迪亞,喜歡一個人這種情緒,我沒有。”懷裏的人想要動彈,被他按住,繼續用這樣近乎空洞的平穩語氣敘述道:“如果你指的喜歡是想要接近、想要得到,抱著正麵善意的心態去接觸,並從中感到快樂……這樣的心情的話,我恐怕沒法對人類產生。”


    人類,他說人類。


    莉迪亞隻是聽他的聲音就感覺不寒而栗。她知道庫洛洛是認真的,他不可能也沒必要撒這種謊來安撫她,庫洛洛不是那種人,但這種誠實在此刻令她感到遍體生寒。


    你知道那種寒潮突然降臨,雛鳥從翅膀根部的絨羽開始凍結成冰的感覺嗎?就是莉迪亞此刻了。


    “怎麽會?”她著急忙慌地反駁他,撐起身看進他的眼睛:“庫洛洛喜歡我呀!”


    她說得肯定,急於論證——你看,庫洛洛在這方麵並沒有失能。他很正常!


    “我想是的。但是……”庫洛洛看著她焦灼的眼睛,把“這是你教給我的”這句話咽了下去。雖然他確實對莉迪亞具備上述所說的那種感情,但在庫洛洛看來,那更像是因為在從小到大的相處中,莉迪亞所表現出的她需要被對待的那種方式,長期裏定義了他們的相處模式。換言之,庫洛洛認為,那是他為了適應她而被訓練培養的結果。


    並不是虛假,而是一種被她養成、唯獨對她產生的條件反射,一種特有的思維和情感模式,無法被代換到其他人身上。


    “……”庫洛洛覺得這沒什麽,但莉迪亞看上去不會喜歡這個答案。瞧,他原本對於別人的情緒都缺乏感知力,唯獨對莉迪亞的情緒敏感。


    對普通人來說這大概就是在乎了,庫洛洛也不否認,但他更願意把這看作一種習得的能力,需要一個學習的過程。


    因為他似乎天然並不具備。


    而如果把過去弱小、艱難的十年看作這種習得所需要的周期,顯然,這樣的機會未來再不會有。所以庫洛洛理智地認為他再也不會對任何後來者產生他對莉迪亞這樣的感情——姑且將它定義為喜歡——他認為完全沒有問題。


    他也不覺得這種情感的缺失是一種損失。


    但莉迪亞恐怕不這麽認為。


    庫洛洛決定換一種說法。“抱歉,我可能說得太絕對了。我的意思是說,我天生很難對別人產生感情。想讓我產生喜歡這種情緒——你說的 ‘喜歡’和喜歡一本書的概念不一樣,對吧?要更深刻一些,能夠反過來影響我的情緒,像我對你這種——需要很漫長的醞釀過程。太過漫長,以至於我理智判斷,幾乎不可能產生。”


    事實上是根本不可能。畢竟十四歲的庫洛洛,再也不可能迴到四歲那年的弱小。


    莉迪亞看著他,清澈的眼睛裏,原本灼灼的擔心變成了迷茫。


    她成功地被庫洛洛繞暈了。


    庫洛洛身體前傾,額頭抵住她的額頭,用一種溫柔到仿佛動情的低沉語氣說,“如果要形容的話,你可以理解為——”


    “我是一塊堅冰,唯獨能被你融化。”


    “所以喜歡上別人什麽的,這種事情,莉迪亞你根本不需要擔心。”他最後用那種慣常下結論的語氣,篤定地總結。


    莉迪亞暈陶陶的。她看上去像又被灌下了好幾杯烈酒,臉蛋熱騰騰地,整個人恍惚飄在雲端,完全忘記了片刻之前想說的話。


    庫洛洛成功地糊弄了過去。


    嗬,說得那麽繞,不就是情感缺失。有什麽不好承認的?飛坦打著遊戲,冷漠地想。


    隨身攜帶的手機響了,他接起來,簡短地說:“在三樓,這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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