薩曼莎沒有體罰莉迪亞。她被關了禁閉,再次。


    四十八小時後,莉迪亞連滾帶爬地從禁閉室裏出來,發現裏拉在門口等她,遞給她一瓶水。


    “!!”


    整整兩天滴水未進,莉迪亞如同沙漠中跋涉出來的遇難旅人,看著塑料瓶中半瓶清水,眼都綠了。她伸出雞爪子一樣的纖細手指死死抓住,像癮君子一般地沾了沾唇……咕咚咽下一口。


    緩了半晌,直到第二口清水在口腔中轉了數圈變得溫熱,她才挪開了遮住雙眼的手掌,從漫長的黑暗中睜眼,適應著刺眼的日光。


    “你哪兒找來的水?”她眯眼看裏拉,啞著嗓子問。


    裏拉深吸一口氣,聲音裏帶著興奮:“有兩個消息。兩個好消息!”


    莉迪亞看了眼手表。


    她的表盤是夜光的,在完全黑暗的禁閉室——和第一次營長渡隨隨便便將她關起來的簡陋倉庫不同,這次薩曼莎把她丟進了小山配置最精良的禁閉室,完全隔絕聲音與光線——


    足以把人逼瘋的混沌靜寂裏,莉迪亞就是靠這塊手表的瑩瑩微光、緩慢爬走的指針度過了最漫長的四十八個小時。


    現在是開營第九天的下午。


    禁閉室和教官們的辦公室在同一幢木樓裏。盡管有此威懾,操場上學員們貪婪惡劣的目光仍然很快如毒蟲般向她們圍攏過來。


    “先離開這裏。”


    “跟我來!”


    莉迪亞和裏拉同時開口。


    “三條命都用光了,禁閉也關過了,小心被你們玩壞了。”


    在她們身後,屬於教官辦公室的玻璃後麵,臉上有一條蜈蚣長疤的光頭教官看著窗外消失的兩條纖細背影,沉聲道。


    “我們?那可跟我沒任何關係……”他旁邊的男人穿著嶄新整潔的條紋襯衫,示意地迴頭往辦公室的沙發上看。


    “是我的學員又怎麽樣?”坐在沙發上的唯一一名女教官冷哼一聲,“被你們硬塞過來的垃圾,還指望我多費心麽?”


    “別這麽說嘛,”最前麵的辦公桌後,這屆訓練營的營長渡當起和事佬,“那小姑娘也沒你想的那麽差,是不是?四十八小時的完全禁閉,生員裏能若無其事熬出來的人也不多。”


    薩曼莎眉眼冷酷,“這才哪到哪,當我是吃素的麽?接下來要是你們沒人接手,我倒要看她能扛到什麽程度……”


    “當初說好了要輕拿輕放,你偏要當磨刀石。”疤痕臉的光頭——負責訓練體能,曾帶莉迪亞他們進後山長跑的教官巴格達,說著搖了搖頭。


    新人,尤其是外麵來的新人,就是不知道忌諱。白夜盟是那麽好得罪的嗎?也不看看他們站在誰的地盤上。


    “小心磨斷了刀,自己吃不了兜著走。”他最後好心勸告。總歸那細伶伶的小丫頭不會被分到他的班上,巴格達也多少有些事不關己。


    “說穿了,你就是想把那燙手山芋甩掉唄?”


    潔癖教官習慣性地往後靠,在沾到玻璃的瞬間又嫌棄地挺直了背脊,看向女教官的眼神內蘊淩厲。欺負個小姑娘算什麽本事?薩曼莎這分明是在脅迫他們其他人接手。


    雅柯利冷漠想著,理了理襯衫整齊的袖口,說道:“那個揍敵客家的小胖子,可還在我的班上……”總不能難啃的骨頭都讓他啃了。


    營長渡頭疼地捏了捏眉心。他暗罵自己倒黴,為什麽偏偏這次抽中成了營長?他的情況和巴格達差不多,數來數去手下也隻有這幾個能用的,“黑曼巴呢?不是說了要開會!”


    “他說你們要是都不願意帶,他可以接手那小姑娘。”巴格達雖然說著這話,眉頭卻帶著陰霾,顯然並不讚成,“不過結果什麽樣,他就不敢保證了……”


    “第十天要重新分班?”


    莉迪亞咀嚼著裏拉帶給她的新消息,倒不如何意外。“以什麽形式……擂台賽嗎?原來如此。”


    在第十天的傍晚,還剩下的四百多名學員會被集中起來,原有的號碼牌上交,通過擂台挑戰賽排定新的名次,再由教官挑選重新分班。


    以七到十天為周期,不斷洗牌,鼓勵弱肉強食,是小山一貫的玩法。


    “就算分班,選擇權也不在我們手裏。”莉迪亞歎息,又很快抬起頭來,黑眸中躍動著光,“不過這倒是個好機會——雪恥的好機會!”


    那些纏住她們不放的渣滓,不服就打到他們服。


    這是唯一獲得寧靜的辦法。


    “你要帶我去哪兒?”她又問裏拉。


    裏拉把莉迪亞帶到一間倉庫外。


    小山營地縱深很長,這間倉庫位於其他倉庫的包圍之中,外表看起來並沒什麽區別。除了大門上了三把鎖,似乎防衛尤其森嚴外。


    “這裏麵有什麽?”她們貓在牆根,小心窺視著無人的倉庫周圍。


    “你不奇怪我的水從哪裏來的嗎?”裏拉壓低了聲音,迴頭眼中滿是興奮的光,“這裏麵,這間倉庫——全都是水!”


    是裝水的庫房麽?莉迪亞微微一怔,雞皮疙瘩一顆顆立了起來。


    “這樣的地方,能被你發現了?其他生員呢?”她問裏拉。


    裏拉指了指大門上的三把鎖,“守得很嚴!要不是你進去後,我被追得走投無路,才不會冒險進這種地方!那三把鎖和之前我們開的破爛貨可不一樣,絕對是庫房重地——我的開鎖技術是跟以前的客、客戶學的,可不是什麽爛大街的技術。”她不無得意地說。


    “原本隻是想躲一躲,結果發現裏麵都是水……”裏拉比莉迪亞剛認識她時活潑多了,說著做個毫不美觀的驚呆表情,興奮地撞了撞她肩膀,壓低聲音,“我們發達了!!”


    “後來根據我的觀察,那個總換襯衫的教官會親自來這邊巡查,一天四五次。”裏拉又道,“你被放出來之前,他剛剛來過一次,換言之,我們有充足的時間進去!”


    莉迪亞這個剛被天上餡餅砸中的人,卻比裏拉更淡定得多。


    她警惕地觀察著四周,屏息防備著隨時可能出現的敵人,“我們不是還有水嗎?”她舉了舉裏拉帶給她的水瓶,“貪多嚼不爛。這種地方,來的次數越少,風險越小。等下次缺水時我們再來。”


    她對裏拉冒冒失失就把她帶來的行為有些不滿——如果有人尾隨她們,將這裏也暴露了呢?


    裏拉沉默瞪著她,慢慢舉起一根纖長的手指,指向莉迪亞頭頂。


    “你幹什麽?”莉迪亞警惕地看著她。


    裏拉不說話,不過她的咽喉、胸膛等要害也都明晃晃地暴露在莉迪亞麵前。她隻是凝神看著莉迪亞的頭發,直到莉迪亞被她看到發毛,才突然伸手如電——


    兩指從她的發間捏住了什麽東西出來。


    “?”莉迪亞滿頭霧水,看著裏拉一臉悲憫地將手伸到她麵前,圓潤的指肚間趴著一隻黑色的小蟲,已經被捏死了。


    “這、這是什麽?”莉迪亞忽然感到頭上一陣發癢,她難以置信地問。


    “跳蚤。”裏拉斬釘截鐵。


    莉迪亞唿吸停滯。


    半晌,她才艱難道,“不至於吧……”這會兒,她已經覺得渾身都像要炸開那樣瘙癢了起來!


    裏拉髒兮兮的臉已經完全垮下來,“不止你,我身上也有。這就是跳蚤,以前我們那兒有從外麵進的人,第一次洗澡身上都能洗出不少,我認得。”


    以前不覺得,她這麽一捅破,莉迪亞立刻感覺到了頭皮上有無數跳蚤在歡樂地蹦迪,令她恨不得立刻倒斃在地。


    兩個精致女孩兒對視,眼中都是生無可戀。


    “怎麽辦吧……”莉迪亞問裏拉,同時她若有所悟,轉頭看向裝滿水的倉庫,“你是想?”


    “敢不敢幹一票大的。”裏拉低聲道。


    莉迪亞猶豫。她想說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忍忍就過去了,但最終說出的話卻是:“幹了!”


    有些事能忍,有些事忍不了,不想忍就不忍,這才是任性的莉迪亞。


    “你靠不靠譜啊?”


    開鎖溜進了裝滿水的倉庫,站在一直摞到天花板的巨大木桶堆前,莉迪亞仍忍不住抱著手肘問裏拉。


    洗澡可是要脫得光溜溜,這萬一有人闖進來,她們可就麻煩大了。


    她心裏覺得惴惴不安,但又實在忍不了身上跳蚤叢生——最討厭蟲子了!蟲子一生黑!


    莉迪亞被打到內出血都能忍,悍然拔刀自刎這種事也做過了,忍饑挨餓到兩眼燒紅都快成了家常便飯,卻還是被一隻芝麻碎大的黑色跳蚤打敗到潰不成軍。


    精致女孩兒的弱點~


    “放心啦,”裏拉忙著將最外麵的一個木桶打開,“這兩天你關禁閉,我也不是什麽都沒做!我都踩好點兒了,外麵的鎖也重新扣住了,到晚飯還早得很,除了我們,這裏沒人進得來,巡查的教官也要再過兩三小時才會來……喂,快過來幫忙!我們趕時間!”


    莉迪亞走過去,鋒利的青羅刀一劃,輕而易舉將裏拉怎麽也掰不開的木桶蓋子撬開。


    露出裏麵滿滿的一桶清水。


    裏拉立刻伸手捧起一捧水,輕輕拍到臉上,發出滿足的歎息:“爽死了!”


    莉迪亞一手拎著刀,另一手的手指伸進水中,耳朵還警惕著倉庫外的動靜。


    一片沉寂,安全。


    “脫衣服啊!”裏拉又湊到她身邊,照舊是壓低了聲音說話,話裏卻透出終於能沐浴的無比喜悅,貼身的皮衣已經被她搭在了木桶邊上,眼看就要□□半露,“我們得互相幫忙搓澡——沒想到我裏拉還會有這麽一天!”


    “咄!”


    莉迪亞將青羅刀插在了緊鄰的木桶蓋上,一個隨時可以抽出的位置。接著,她脫掉身上早已被不知多少人鮮血浸透過、髒汙不堪的外套,也搭在木桶邊緣唾手可得的位置。


    接著是長褲、內衣……


    赤.裸的手臂撐在桶緣,纖細的腰肢一閃,修長的腿邁進半人高的木桶裏,“嘩啦啦——”


    一陣水聲裏,小美人魚破開水麵,露出光潔飽滿的額頭,緊閉的纖長的眼睫,精致的鼻梁,下頜,脖頸,微微隆起的胸脯……


    這種儲水的木桶比一般人用的浴桶還大上一倍,足夠身形苗條的莉迪亞和裏拉同時站進去。


    洗刷刷、洗刷刷……你幫我洗頭,我幫你搓背……


    幹涸的血跡、累積的汙垢混合著多日來分泌的油脂,在沒有肥皂的情況下,極其難以清潔。莉迪亞掐著時間,和裏拉互相幫助,兩人幾乎使出了渾身解數,才勉強將彼此搓洗出了原本的膚色。


    一桶原本還算清澈的飲用水,已經被她們糟蹋成了烏黑的泥湯。


    她們一共洗了三桶水,才心滿意足。


    “差不多了吧!”


    濕淋淋地從“浴桶”裏出來,勉強用外衣擦幹身上的水,莉迪亞和裏拉看看彼此落湯雞的模樣,都笑了。


    “啊,你的樣子……”莉迪亞盯著裏拉。落難時髒得幾乎看不出模樣也就罷了,在她記憶裏,裏拉應該是張嫵媚的圓臉,雖然美豔卻不算逼人。


    但現在,洗盡鉛華的裏拉,銅紅色的秀發被攏到腦後,露出的臉部輪廓美豔絕倫,從顴骨到下頜角,每一寸輪廓都無可挑剔。


    分明是個驚豔了無數倍的美人!


    “是化妝。”裏拉看出她的疑惑,動作麻利地穿上褲子和鞋,捏著濕發道。進入小山時她刻意用化妝品將原本的臉型進行了微調,以免太過惹眼。現在嘛……


    “我們快走吧。”裏拉伸手拉住莉迪亞的手肘,看向門外,聲音帶了絲不自然的緊繃,“出去……”


    莉迪亞掙開了她的手。


    她握緊迴到手中的青羅刀,挺直了背脊走到門邊,無聲地深吸一口氣,一刀劃斷了門上的三條鎖鏈。


    金屬墜地的喧嘩聲裏,她一把拉開大門。


    男人背光的身影出現在門口。


    看到莉迪亞出來,他微微冷笑,“怎麽,舍得出來了?”


    “用我的洗澡水,洗得開心嗎?”


    教官雅柯利,當前仍在地下世界活躍的頂級雇傭兵,擅長暗殺,但其它類型的任務也接,和以通常以團隊形式行動的雇傭兵不同,他是黑暗勢力中有名的獨行俠。


    據莉迪亞所知,雅柯利還是今年的五位教官中資曆僅次於巴格達的老人,至今保留著小山有史以來最年幼教官的記錄。盡管如此,這位強者和流星街的合作卻僅限於在小山任教,原因很簡單——


    他有嚴重的潔癖。


    而現在,這位有嚴重潔癖、在小山還堅持每日沐浴的教官告訴她,她占用了他的洗澡水?


    莉迪亞一個頭兩個大。


    龐大凜冽的殺機籠罩了她,給人一種感覺,仿佛稍微一動就會刹那間身首異處。莉迪亞一動也不敢動。


    但這不妨礙她開口說話——她也不得不說:“呃,抱歉。”


    教官雅柯利有一雙玻璃珠般剔透的銀灰色眼珠,此刻不含半點感情,看著莉迪亞的樣子仿佛她已經是個死人。


    小山的水資源緊缺,不知道刨去她和裏拉用掉的那些,剩下的部分還夠不夠這位教官每日一沐?


    莉迪亞看著他,盡量誠懇地說,“我可以賠償。”


    “用你的命嗎?還是她的?”


    雅柯利說著,第一次把眼角餘光分給躲在莉迪亞身後門框內的裏拉。隨著他開口,籠罩著莉迪亞的氣機稍有收斂。


    “用這個。”


    莉迪亞從口袋裏掏出一樣東西,丟向對麵的教官。


    雅柯利伸手抄住。


    他看著自己手心裏的東西,神色一凝。


    那是一顆切割成鴿子蛋大小的剔透寶石,裏麵流動著瑩瑩神秘的紫光。


    “這樣一顆能量石,足夠買下十座小山了。”


    雅柯利淡淡看著莉迪亞,道。


    他手上戴著潔白不染纖塵的手套,卻穩穩捏著莉迪亞隨手丟給他、還帶著潮意的能量石,沒有絲毫嫌棄的意思。


    莉迪亞心中稍定。


    一個患有重度潔癖的強者,為什麽要定期委屈自己來小山這種地方任教?白夜盟的情報裏寫得很清楚——他缺錢。


    缺錢的原因未知,但總之,流星街就是用高達天價的傭金搞定了他。


    能用錢解決的問題,這顆價值超過同等體積的鑽石上萬倍的能量石,當然也能解決。


    “我知道它的價值很高。”莉迪亞露出一點小狐狸般的狡黠,期許地看著麵前的青年教官,笑得有些靦腆,“所以我還有點小小的條件。”


    “嗬,”雅柯利冷笑一聲,卻很有耐心:“你說?”


    “聽說第十天,也就是明天,我們要重新分班。”莉迪亞觀察著雅柯利的臉色,緩緩道,“我們能分到你的班上去嗎?”


    “你們?”


    “我和裏拉。”莉迪亞飛快地說。


    雅柯利隻看著她,露出一個仿佛取笑的表情,毫不拖泥帶水地收起了那顆報酬,“可以。”


    他真的轉身就要走。


    “等等!”莉迪亞叫住他,在雅柯利轉身時,認真地問,“你是怎麽發現我們在這裏的?”


    雅柯利嘲笑:“你們搞出這麽大陣仗, ‘不知道’是當我死人麽?”


    教官離開後,莉迪亞反而不急著離開這裏。


    她慢條斯理地將地上被削斷的三條鐵鏈撿起來,掩耳盜鈴般地重新繞在倉庫門上,聽到旁邊,裏拉輕輕抽了口氣,問:


    “能買下十座小山的價值?”


    莉迪亞“嗯”了一聲,給這句話加了個限定:“大概隻限於人吧。”


    ——小山裏最值錢也最不值錢的,就是人了。包括學員,也包括教官。


    至於這座地下深埋有念陣,能使用銘牌這種作弊般能力的小山營地,價值難以估量,用整座能量石礦來換都未必能行。


    裏拉暗自咬牙。


    莉迪亞不知道她此刻都想到了些什麽,以致連剛沐浴完的瑩潤臉色都變得有些晦暗,輕鬆轉身道,“我們走吧。”


    裏拉腳步有些遲滯地跟在她後麵。


    兩側都是靜悄悄的倉庫,莉迪亞即將走出第一個岔路口,忽然停下。


    “雅柯利收了錢,就一定會負責。”她迴頭看向裏拉,眼神認真又平靜。“即使這樣,你還不阻止我嗎?”


    “什麽?”裏拉一頭霧水,皺眉問。


    “阻止我別走這條路,快點跑。”莉迪亞提醒她,同時戒備地將青羅刀舉起在身前。這一迴,裏拉也被隔在了她刀鋒防備的範圍內。


    “外麵有埋伏。雅柯利提醒過我了。”


    看著從對麵走出來的一群男性學員,她歎息著指出,“這是背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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