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將出發前,阿爾文例行對自己的士兵們進行了激勵與鼓舞。


    事實上所有人都知道自己即將麵對的是什麽。


    哪怕隔著這麽遠的距離,那些轟鳴與爆炸的聲勢,那些嘶吼與尖叫的音調,都仿佛近在咫尺,可見戰爭有多慘烈有多恐怖。


    就算再不甘,普通人的戰力與哨兵向導之間還是存在著一定的差距,什麽時候連哨向都無法起到決定性的作用而必須由普通人頂上,那麽大概率就是充當炮灰。這沒什麽好說的,戰爭總是要死人的,再說,這炮灰並不是單普通人,連哨向也是鋪築往勝利路上的磚石。


    駐守荒野既然是種責任,如今慷慨赴死就是無法逃脫的命運。荒野的哨兵與向導相較於別處已經是如此大的數量,然而每年的戰損率依然居高不下,普通人占了更大的數量,犧牲傷亡的數量就更是一個可怕的數值。清楚荒野的本質之後,至少麵對死亡絕大部分的士兵都是極其坦然的。當然——坦然並不意味著平靜。


    瑞安深諳人心,所以她親自上場又給洗了輪腦。


    什麽東西隻要上升到使命的角度,那麽哪怕是赴死都會帶著神聖感了。舍生取義並非不可能,隻要看他為之拚命的目標是不是有著足夠的價值。


    她當然是有這個資格的。軍部調任的指揮官啊,荒野要塞兩百年來第一位普通人的總長!——當然,瑞安隻要全部指揮權,並不需要總長之位,但既然別人無法準確區分,她也不會刻意點明——就這麽個名義,已經足夠太多普通人在生死戰爭的賭局上押上自己的生命了。


    而且荊兔是精神係異獸,它長於精神控製,體質本身卻是極為脆弱的,再普通不過的血肉之軀。如今的戰局已經很明確,不解決敵方指揮操控者,這次獸潮就不可能退散,可是要怎麽完成在萬獸之中殺死荊兔這麽艱難的事?哨兵與向導受其影響實在太大,遠距離重火力襲擊又根本到達不了異獸首腦的身上,大概這個時候除了拚人命別無他法。


    姑且苦中作樂。就算是炮灰,由哨向開路墊底送上去做炮灰也是種前所未有的體驗了。而且這是必須由普通人去完成的任務,如今在要塞都將在獸潮中搖搖欲墜的境地下容不得半點猶豫——於是阿爾文吃驚地發現在指揮官寥寥幾句之後,軍隊原本沉默凝重的氣氛忽然間就煥然一新,根本用不著哨兵用敏銳的五感去感知,因為那種改變能直接從人臉上看出來!


    慷概激昂、視死如歸,這些普通人是由衷地覺得自己將要做的事是光榮的、偉大的!就算為之付出生命也在所不惜!


    “???”是他錯過了什麽嗎?指揮官說的每一句話他都聽著啊,半個字都沒錯過啊!不是就在闡述最簡單的道理與最基本的戰術而已?連無奈都是再平靜不過的啊,為什麽會產生這樣顯著的效果?所以他到底漏掉了什麽?!


    瑞安迴到指揮車中,喬還在外麵接收情報。


    向導默不作聲,有很長時間毫無動靜,精神電網中不斷流竄著各種各樣的信息,就算是他也得全神貫注才能疏離清楚。好半天籲出口氣來,進車廂。


    他把要塞方麵意思傳達給指揮官。離要塞的距離還比較遠,指揮車沒法連接上要塞的內網,但有向導在,並不懼會漏掉重要情報。


    瑞安聽完微微揚眉:“摩裏斯大人?”


    喬點了點頭:“公告確實是以摩裏斯大人的名義發布的。”


    有意思啊,沒有要塞顧問的署名,也就是說,摩裏斯是單獨作出的決定,並沒有知會海登。這就太不應該了。特別是現在海登正握著最高指揮權的前提下——公布她的身份並沒有意外,遲早的事,尤其她已經拉起大軍在站圈外虎視眈眈,但是直接移交領導權,這就足夠叫人感到意外了。


    摩裏斯敢直接做這樣的事,說明他並不認為海登會拆自己的台;可既然沒有這方麵的顧慮,又為什麽不知會海登一聲?這就是矛盾之處。署上雙方的名更有說服力也更有誠意不是嗎?


    所以海登身上到底有著什麽謎底?她真是越來越好奇了!至於問題的源頭為什麽是海登而不是摩裏斯,這麽基本的判斷就不用多說了。


    *


    喬承擔了瑞安的部隊與要塞指揮樞紐溝通的橋梁。


    但實際上他最大的功用就是轉告對方,海登大人擁有這支來自第三戰線的軍隊的全部指揮權。當然,伴隨這個消息轉遞過去的,還有瑞安本人針對目前這種戰局的思考與其簡單籌劃的戰術,以僅供參考的名義予以幫助。至於采不采用,那就是對方的事了。


    喬原以為指揮官會不計一切代價將指揮權抓在手中,特別是在要塞方麵意外妥協的情況下,但她看上去對此毫無興趣——或者說她最大的表現就是保持著觀戰的興趣。


    “大人,您不去要塞嗎?”


    雖然要塞現在被異獸圍攻,整個包圍圈幾乎都已陷入白熱化戰鬥狀態,普通人的部隊能從後方參戰,而他們身處戰圈外,要想穿過整個戰區抵達要塞就需要付出些代價了,但是這代價也不是不能承受……喬甚至有些急切道:“大人,現在還不是您登場的時機嗎?如果您親自參戰,那麽隻要等到戰後,您的威望必將無可匹敵。”


    很顯然,他對於瑞安已經有了無與倫比的信心。


    “不用那麽麻煩。”瑞安解釋道,“既然我的目的已經達成了,那麽預料之外的一切事物就都與我無關。”


    看到喬驚訝的神情,她停頓了下,有些好笑:“在你的設想中,我應該在最要緊的時機閃亮登場,力挽狂瀾,反敗為勝,以絕對的實力換取要塞上下的支持與崇拜,然後名正言順橫掃一切反對意見登上要塞掌控者的寶座?”


    “不,救星的角色留給阿爾文去出演吧。”她平靜地說,“我以勢相壓,隻不過就是逼迫海登或者摩裏斯妥協而已,但凡他們中任何一個妥協,我的上位就不會再有阻礙,其他人的意見毫無價值。”


    喬徒勞無力地張了張嘴,沒有話說出來。


    瑞安注視著指揮車的監控屏幕,阿爾文正帶著軍隊如另一股洪流般衝入戰爭的海洋。


    一塊塊切割戰局的屏幕在她腦海裏自動組合,她雖然沒有親眼看著戰場,但整個戰場都在她的大腦裏集合出最完整的輪廓。她以一種上位者的眼神俯視著整片洶湧的海洋,看著死亡與毀滅明明滅滅,看著勝利與失敗交替出現。所有的角落都猶如機械與齒輪一般在她的視野裏運轉,哪裏流暢自如,哪裏故障僵化,哪裏突遇抱死,哪裏恢複流動。


    阿爾文的行進道路出現了阻塞。


    是要塞接應慢了一步以至於齒輪無法繼續運轉。大概是顧問海登在接收到這邊的消息後,緊急調整方案抽調人手前往接應出現了時間差,以至於沒法準確無誤地予以銜接。


    這個時候,就需要外力來幹預,給齒輪上潤滑油了。那麽,誰那一方還空著手呢?


    就在下一秒,突如其來的一發炮彈以一個刁鑽的角度竄出,狠狠砸在攔路的岩獸龐大的軀體上。緊接著是如雨的轟炸——出現在視野中的是數架風塵仆仆的空行機甲。


    他們如流星般從天邊劃落下來,抓準時機切入戰鬥,尤以達尼亞機型與尤莉亞機型兩種人形機甲最抓人眼球。而在為這支部隊轟出條通道之後,流星又劃向前方,分散落入了各自的行列。


    “傑奎琳大人!”喬認出了領先那架尤莉亞iv型,很是驚訝。


    瑞安則是注意到了那架達尼亞跟後方的艾菲天使,想這兩個總算是迴來了,趕得真巧。然後聽到喬的聲音,心中冒出幾分了悟。


    怪不得西蒙跟海倫沒有蹤影,敢情是與要塞第三軍團長之間有了齟齬——至於為什麽非要是爭端而不是其他,很簡單,要塞跟異獸生死戰這麽大的事,身為第三軍團長還被絆在了外麵沒法及時趕迴,總不可能是手牽手出去遊玩的吧。


    看西蒙跟海倫還是安然無恙迴來的,機甲也完好,沒缺胳膊少腿,略微好奇。


    傑奎琳終於得以返迴,第三軍團迅速有了主心骨,而阿爾文的到來,也讓第四軍團重燃靈魂——四個軍團嫻熟流暢的協作以肉眼可見的形勢正逐步梳理著戰局——在荒野要塞將所有的戰力都壓上之後,混亂慘烈的戰局終於有了稍微清晰的表象。


    但這表象一點也不像是有利於要塞的。


    因為荊兔不但毫發無傷,而且它的傀儡們依然遵循它的意誌源源不斷地予以破壞。


    唯一的好消息是,鮮血與死亡已經堆砌到了一個量,量變引起質變,致使享受著這個過程的荊兔終於陷入饜足狀態。它放緩了自己的精神控製頻率,隻是有一聲沒一聲地叫著玩。


    而它周身,呈輻射型,密密麻麻全是倒下的異獸與人類。


    任何還保持著理智的人在看到這樣殘酷的景象後都會出現震驚與後怕,異獸不會因為同類的死亡而感到悲痛,但是人類會,在明白退無可退時,這種悲痛會帶來更強大的力量更有力的反抗。


    瑞安就是在這個時候看到海登——仍是在監控屏幕上。


    年長的向導還有著極為英俊而棱角分明的臉,眼神睿智而犀利,歲月隻是在他麵上增添了幾筆滄桑的刻痕,而未破壞他一絲一毫的魅力。


    焦灼的戰況與緊張的局勢讓他的眉宇蹙得很緊,因為身在最前線,一方麵要聽取要塞參謀部整合的分析與建議,另一方麵又要結合實際情況發布實時的戰鬥指示,海量信息堆積出的是一個錯綜複雜的戰局,但他沉穩的氣度與妥善的控場能力還是帶給旁人堅定的信心——比起一位強大的高序列向導,任誰看他一眼腦中會浮現的印象都隻會是個堅毅頑強的軍人。


    喬驀地開了口,聲音無比幹澀:“大人,您不參戰的原因……到底是什麽?”


    瑞安抬起頭。


    喬正視著她的眼睛,一字一頓道:“是不是因為您知道這場戰鬥……要塞必輸?”


    瑞安停頓了一下,讚賞於他的敏銳與對戰局的把握能力:“不錯。”


    最差的一種預想被證實了,喬的腦海被狠狠一震,反倒恢複了原有的清明與冷靜:“您是如此得出的結論?”


    “類似於荊兔這樣的精神天賦異獸很難被打敗,除非是在精神力層麵穩壓過它。但我想目前的荒野,沒有任何人能做到。□□的脆弱並不是弱點,事實上沒有對它懷有惡意的人能靠近它的身側。”瑞安慢慢道,“鑒於它的到來更大的可能隻是為了找樂子,而不是攻克要塞本身,既然無法從正麵打敗它,隻能取悅它令它自行離開。”


    喬深深地抽了口氣,覺得太陽穴都在嗡嗡作響:“用鮮血與死亡?”


    “但這是最小的犧牲,不是嗎?”瑞安的眼神有一種近乎冷酷的理智。


    所以您集合起普通人的隊伍,最終目的其實是親自送那些已視您為信仰的人去死?


    喬有那麽瞬間內心是無比憤慨與悲哀的,但很快他就想起了自己的立場——他並不是普通人,他是向導!以向導的角度再去看……隻能驚歎於指揮官的神機妙算與天馬行空般的籌謀了。


    戰爭必須要死人的。以最小的代價去換取最大的勝利,難道不應該嗎?畢竟在冷酷無情的戰場上,人的戰力就是會被量化的存在。作為一個指揮官,你是想要保留一個戰力三的士兵,還是三個戰力一的士兵?


    “我崇拜您,但我絕不會想要成為您。”喬最後這麽喃喃道。


    *


    在荊兔終於厭倦了這場遊戲,再次從岩獸頭頂站起來的時候,瑞安也離開指揮車內廂——她再次來到車上,靠著護欄近距離圍觀戰局——是的,她的指揮車已經行進到戰爭較為內圈的位置。


    既然明知道這個殘酷的生物馬上就將離開,那麽趁機圍觀一下也是可以被理解的吧。


    在荊兔張開長長的粉白的羽毛,扇動羽翼飛起來的時候,戰場上像是忽然間被不知名的手按下靜止鍵,幾乎所有人都仰頭看著它,而所有的荒漠獸類都在這小巧美麗的異獸麵前俯下了頭顱,被震懾得瑟瑟發抖。


    它要做什麽?一半的人在心驚膽戰。它要離開了嗎?另一半的人已經有所預料。


    就猶如一道流光,一道霞色的流光,荊兔張開翅膀閃逝,肉眼幾乎不能捕捉它,可見速度之快——但它並沒有直接閃出戰場!


    數秒之後,喬猛地上前一步,呈護衛之姿擋在了瑞安前方。那夢幻的生物不知為何就停駐在不遠處的虛空,安靜地注視著瑞安。


    沒等人反應過來,它的身影又是一閃,這迴是徹底消失了——仿佛之前它隻是找了個合適的位置暫時停留了一下,大部分人都是這麽認為的——隻有與它對視喬清晰地感受到,那一瞬間,它真的是衝著指揮官來的!它在注視她!


    獸潮失去了操控者,就像放開的手心掉落的米粒,洋洋灑灑,奔湧潰逃。要塞放棄了追擊,劫後重生的人們已丟下武器號啕大哭,在經曆了這場損失慘重且精疲力竭的戰爭之後,沒有人還有精力追上去。


    血紅色的天空逐漸散去,磁暴消散了,不知不覺已鏖戰至夜,但是荒野的天空並沒有放晴,它下起了雨。


    ——可戰爭,終於結束了。


    *


    飽食了負麵情緒與死魂靈的荊兔,往北飛著。


    這隻饜足的異獸在路易斯堡的某座建築物上方停下,準確無誤地俯衝下去,猶如一道劃破天宇的霞光,落下來懸浮在一個人的麵前,仿佛一個巨大的光點。


    莉莉安嚇了一跳,情不自禁後退一步,差點就維持不住籠罩在周身的精神防護網。然而這隻能讓所有哨兵與向導都聞風喪膽的異獸並未投注給她一眼注視,它全神貫注凝視著另一個人。


    “主人?”莉莉安有些緊張道。她的眼睛會被這生物美麗精致的外表所蒙蔽,心卻不會,她知道這是怎樣兇殘可怕的物種。


    湖藍眼瞳的女哨兵漫不經心伸出一隻手,慢慢攤開:“玩得開心嗎?”


    猶如夢幻般的生物落在她的手掌上,比拳頭大不了多少。


    異獸當然無法跟她直接溝通。但它發出一聲興奮的叫聲,然後卡洛琳的腦中就浮現出一副模糊的畫麵。


    卷曲的頭發,碧綠的眼睛,站在裝甲車上平靜而從容地望向異獸。


    那是一個年輕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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