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清宮, 東暖閣。


    隨著今年的第一場薄雪飄落, 天子齊覃也隨之病倒了。


    因著太子早已輔政多時,朝中雖然有些風聲鶴唳, 但總體來說還算平穩。


    後宮之中,卻是一片愁雲慘淡。


    老太後擔心兒子, 整日裏以淚洗麵, 卻還不敢讓齊覃看出來, 怕兒子拖著病體,還要反過來替自己擔心。


    後宮嬪妃但凡有哭哭啼啼的,都被太後責令禁足了。


    這些宮妃, 都是沒有子嗣的, 對自己日後的生活充滿了迷茫與恐懼。


    被太後禁足的當日, 就有兩個宮妃懸梁了。被人發現的時候, 身子都已經硬了。


    宮妃自戮,乃是大罪。


    老太後本來就因著天子的身體急得嘴上起燎泡, 見她們還來搗亂, 當即就要把她們全家都打入天牢。


    後來,還是梁皇後求情,說是天子如今病重,實在是不宜大動幹戈。不如小懲大誡,就當是為父皇祈福了。


    “我兒子都病成這樣了,你還來裝好人”


    太後心中有氣,梁皇後來求情,正巧就撞在了槍口上, 被太後拿來撒了氣。


    梁皇後麵色微變,到底體諒太後焦灼的心情,生生忍下了。


    正好齊晟煎了藥迴來,見祖母與母親之間氣氛緊張,便知她們二人有了分歧。


    往日裏,這婆媳二人但凡有一點矛盾,齊晟都替她們岔了過去,多年以來倒也相安無事。


    隻是如今,他每日裏既要忙於朝政,還要時時關注天子的病情,再見她們兩個置氣,心下不免厭煩。


    但再怎麽厭倦,他也得打起精神來,把這兩個長輩安撫好。若不然,隻怕天子在病中也不能安心。


    想到這裏,他深吸了一口氣,轉身接過王進寶手裏的紅漆托盤,喊了一聲“皇祖母,母後。”


    由於最近實在是忙得狠了,齊晟的氣色一直不大好,無論是太後還是梁皇後,都替他憂著心呢。


    因此,兩人都不願意再給他添亂,聽見他的聲音,對視了一眼之後,就都收斂了怒色與鬱色。


    太後招手道“晟兒,快過來吧。”


    待齊晟近前,她強硬地讓蓮花姑姑拿走了他手裏的托盤和要盅,讓他坐下休息。


    “你父皇的病固然緊要,你的身子也得注意。你父皇已經這樣了,你若是再有個三長兩短,可叫老身怎麽活呀”


    說到最後,近些日子所有的擔驚受怕都湧了上來,太後再也忍不住,在天子病榻之前就抹起眼淚來。


    “誒,祖母,您別哭了。父皇他吉人自有天相,宮裏的禦醫都醫術精湛,父皇很快就會好了。”


    老太後哭道“你也不用騙老身,自那年以後,皇帝的身子就一直不好。老身提心吊膽的,已經有好幾年了,終於還是到了這一天。”


    縱然她心裏早有準備,可是天子驟然病倒,還是讓她覺得天旋地轉。


    她已經送走了丈夫,如今還要送走自己的兒子嗎


    “母後,您還要妥善保重自身呀。”


    梁皇後收拾了心情,幫著兒子安撫太後,“陛下最是孝順了,如何見得您為他如此傷神”


    梁皇後如此不計前嫌,倒讓太後覺得不好意思。


    其實,她原本也不是對梁皇後不滿,隻是恰逢其會,遷怒而已。如今梁皇後主動遞了台階,她也就順勢下來了。


    “唉,皇後有心了。這些日子,你為了照顧皇帝,也已經好幾夜沒怎麽合眼了。真是難為你了。”


    “母後何出此言”


    梁皇後黯然道,“陛下一倒,無異於要了我的半條命。我隻盼陛下早日康複,情願折壽十年。”


    雖說她與陛下的開始,是源於見色起意。但兩人多年夫妻,早已將彼此放在心上了。


    她唯一可惜的,是陛下不隻有她一個妻子,不隻有晟兒一個孩子。讓她到了這個地步,還不得不為了自己的兒子打算。


    在心裏歎息了一聲後,梁皇後提議道“母後,寧王與成王都遞了折子,說是擔憂陛下的病情,不如召諸位皇子輪流給陛下侍疾”


    太後一下子就暴怒起來“擔憂皇帝他們哪裏是擔憂皇帝,是想趁機解了圈禁,重新入朝吧”


    齊晟一驚,下意識地掃了一眼梁皇後,恰好就瞥見了她眼中一閃而過的異色。


    故意的,母後絕對是故意的。


    她故意在太後想起天子因何壞了身子的時候,提起了罪魁禍首。


    這樣一來,既可以讓太後的怒氣、怨氣與恐懼有了發泄的出口,也可以斬斷寧王與成王最後一絲希望。


    果然,太後已經是怒不可遏,直接就說“傳老身懿旨,讓寧王與成王好生在家閉門抄經,為天子祈福。無老身的旨意,永遠也不得出府”


    齊晟暗暗吸了口氣,到底沒有替他們兩個求情。


    他已經能夠猜出梁皇後下一步的計劃了。


    如果天子病情好轉,她就會借著喜氣,讓太後忘了寧王與成王的存在;如果天子熬不過去,隻怕她會再次將太後的負麵情緒引導到他們兩個身上。


    成王也就罷了,本來就被圈禁了。


    而原本隻是閑散在家的寧王,如今也被困在府中,寸步難離了。


    齊晟的幾個兄弟裏,隻有這兩個曾野心勃勃。


    如今雖然已經兩敗俱傷,可誰也不知道,他們對齊晟這個小弟弟上位,究竟服還是不服。


    他明白梁皇後是未雨綢繆,防範於未然,自然也不會拆她的台,踩著自己的母親刷聖父的人設。


    於是,寧王與成王的命運,就這麽定了。


    兩人收到太後的懿旨是如何的惶恐,如何的心如死灰,也隻有他們自己在意了。


    就在齊晟覺得焦頭爛額的時候,總算是有一件好事從宣府傳了迴來。


    瓦剌部落一個大貴族,一箭射毀了係於摩根王胸前的玉璧。


    不巧得很,那玉璧正是摩根部落的新近迷信的聖物。如今聖物為摩根王擋箭而碎,更證明了聖物有靈。


    整個摩根部落都憤恨不已,發誓要殺死那個貴族,拿他的頭顱來祭奠聖物,期冀聖物能再次重聚。


    齊晟拿著沈介送迴來的書信反複看了兩遍,忍不住失笑道“這個梁靖,真是讓人說你什麽好呢不過,這一迴的確幹得好”


    不錯,那個讓摩根部落新近迷信的聖物,都是梁靖人為捧出來的。


    那玉璧也不是真的美玉,而是似玉的玻璃。


    梁靖以商賈的身份與摩根部落的幾個大貴族混出了交情,多放探查之後,發現摩根部落根本就沒有什麽聖物。


    原本這件事也就到此為止了。


    因為齊晟後續的計劃,都是建立在摩根部落有聖物的基礎上的。


    而且,這隻是一步閑棋,能成固然好,成不了也沒關係。


    但梁靖不甘心。


    殿下磨礪他這麽多年,好不容易給他一件重任,他又怎能虎頭蛇尾地退迴去


    沈介勸他“萬事不可強求,摩根部落沒有聖物,這也是沒有辦法的事。”


    “不能強求”


    梁靖冷笑了一聲,“我偏要強求”


    沈介一驚,“你想幹什麽你可別衝動,別幹傻事啊。”


    “你放心,我不衝動,不幹傻事。”


    經過深思熟慮的事,怎麽能叫衝動呢有一半概率可以成功的事,怎能能叫幹傻事呢


    沈介無語,“我以前怎麽不知道,梁兄你這麽能說會道”


    梁靖得意地瞥了他一眼,嘚瑟至極,“這就叫近朱者赤。”


    作為殿下這邊的第一舔狗,自然要事事向殿下看齊。


    他傲然地瞥了沈介一眼,心道這種覺悟,像你這種懵懂的臣屬,是不會有的。


    雖然不知道他到底在驕傲些什麽,但出於同僚情誼,沈介覺得,自己很有必要再勸勸他。


    “我看,還是先傳信迴京,等著殿下有什麽後續安排吧。”


    這本是沈介的一片好意,梁靖也未必不知道。


    可是,為了這件事,他辛辛苦苦準備了那麽久,甚至甘願放棄京城的錦衣玉食,跑到這塞北苦寒之地,對著一群蠻夷貴族卑躬屈膝,讓他就此放棄,他怎麽可能甘心


    梁靖搖了搖頭,“我知道沈兄是為了我好,但事情還沒有到不可轉寰的地步。殿下日理萬機,咱們做臣子的,總該有自己的應變能力,不能什麽事都要殿下來操心。”


    喲嗬


    沈介詫異地看了他一眼,暗暗感慨看來,惡劣的環境果然最能磨練人。如果是從前,自己說那些喪氣話,梁靖肯定已經蹦起來嚷嚷了。


    他覺得,縱然梁靖這一次什麽也幹不成,也已經有了極大的收獲了。


    在草原上的這段經曆,必然會成為梁靖人生中難得的財富。


    沈介一向都不是那種心腸冷硬的人,他聽了梁靖的計劃之後,仔細想了想,覺得就算梁靖失敗了,也不會對王幹的具體謀劃有什麽影響,也就答應再助他一次,讓他試試。


    梁靖胸有成竹地冷笑“摩根沒有聖物,那我就給他們造出一個聖物來。”


    “造怎麽造”


    “沈兄可能聯係上佟籌”


    沈介點了點頭。


    梁靖笑了,“那就好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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