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陽西下, 麓山寺的後崖上人群慢慢散去,走的時候仍然不厭不倦地討論造物主的神奇,雲麓宮、麓山寺和嶽麓書院的當家人各懷心事, 是最早離開的。麓山寺的監院聽到雲生方丈說暫停開壇說法, 他一個人又默默迴去了禪房。


    肖伯翎扶著韓冰慢慢迴去,韓冰突然問了一句自己的徒弟。“那孩子這般聰明,我卻不知為何有點擔心”


    肖伯翎不解的看著老師。


    “你說她瘦瘦小小,弱不禁風, 不會應了慧極早夭的說法吧。”韓冰將其他事情放一邊,先操起心來。


    “老師, 您這不是誇獎人,是平白無故的詛咒人啊。”肖伯翎一臉的無奈。


    韓冰一本正經的說道。“哪天你去教課的時候, 去在市集上割幾斤山豬肉給她和白明簡好好補補吧。”


    當白明簡終於找到阿措的時候,隻見她歪倒在樹根底下, 正酣酣睡著, 仿佛在做著一個不被驚醒的美夢。白明簡悄聲走了過去, 他壓抑住自己方才奔跑急促的唿吸聲, 坐在她的身邊, 一不發出聲音,耐心等著她醒來。


    學官趙平坡在山崖的出口, 嶽麓書院的其他教官學員們看過了熱鬧往迴走,正巧撞見了, 他聽到了連這些學儒嘴裏都口稱玄奇, 不由疑惑起來, 種種玄幻怪離真的存在嗎


    白明簡的夢出自這裏


    夢筆生花,名瞻天下的又是何人,趙平坡看著那三教合一的圖案,學究氣出來了,非要認出那個圖案上的儒家少年是哪位先賢。


    曹文賀見到趙平坡眼神亮了起來,趕緊跑過來給他作揖。“趙先生,您迴來了路上順利嗎”


    趙平坡似是明白他真心想問的事,直接說道。“白明簡拿了案首。”


    他混不敢相信他聽到的,臉上喪如灰土,叫道。“叔公縣尊大人點的首名,這怎麽可能”


    趙平坡早在潭州城的那幾日就從這件事情的震驚中恢複了,他拍拍曹文賀的肩膀。“縣尊大人秉公選人,已將縣試前十名的四場試卷公告於縣衙,最無異議的就是白明簡。”


    他想到當初曹縣令吹胡子瞪眼睛的樣子,撚了撚胡須,又是覺得好笑,又是無奈搖了搖頭。“倒是縣尊大人極是生氣的。”


    曹文賀的眼神再次閃動起來,急切的說道。“是不是有人左右出案成績,教縣尊大人沒法做主是不是書院有人說話了”


    趙平坡忍不住白了他一眼,心想他避嫌這般辛苦,外人輕巧還是就把鍋安在了他的身上。嶽麓書院若真的有人說話,那就隻能是他這個書院唯一派出去的學官有問題了。


    曹文賀也知自己情急之下,說錯了話,連忙要解釋。


    趙平坡打斷了他。“文賀,你當年在潭州城的縣試拿了第三名你叔公,縣尊大人對你好是一番誇獎,要你勤勉學習,勿忘曹氏門楣。”


    曹文賀,曹克正都為同宗之姓,血脈相傳。曹文賀本就是從潭州縣學的學生,被曹克正推薦到嶽麓書院,最後甄別考錄進來。


    “我考進來嶽麓書院清清白白我曹家人從不做旁門左道的事情。”曹文賀不服說道。他當年也是揚名鄉裏的“神童”,但在潭州的地界上仍然算不上是最好的,他不信白明簡未上縣學,反而比他還要強。“我不信他比我強。”


    趙平坡悠悠說道“世人都說一葉遮目,不見泰山。嶽麓書院雖名為天下第一,卻未必收攏所有麒麟學子,白明簡並非是滄海遺珠,隻是恰巧你看到了他。等到你參加會試時,賣於帝王家的文才者,又豈是你眼下看到的這些要論胸襟氣度,你倒是得學學白明簡。”


    曹克正將白明簡欽點為案首,於理,他的卷子自然挑不出任何問題。於情,曹克正心情卻是極度不鬱的。他跟趙平坡直嚷嚷,嶽麓書院何等欺負人,將頂級的人才派出來搶他潭州縣的學額。在此期間,白明簡就在旁邊,沒有因成績一騎絕塵而忘乎所以,也沒有因為差點背上“冒籍”之名而神色大變。


    “我不覺得他有這麽強。”


    “浩蕩江水,入海奔流。文賀,知足下追踵古人,你在嶽麓書院為他人榜樣,那就更應該知道見賢思齊的道理。”


    趙平坡的學究氣堵人,見誰都堵,他見曹文賀臉上不服,更加嚴厲的教訓起來。曹文賀此時想走又不能走,隻得低頭聽訓。


    其他學生們路過時,露出了忍俊不禁的神情。但又礙於曹文賀的淫威,不敢笑出聲來。


    在崖後,白明簡待在阿措身邊,將頭埋在兩膝之間,安靜極了。


    麓山寺的高崖是東西延伸,在起伏的曲線上平白撕出個口子,遠處的落日在缺口上漸落,襯著青山綠樹,沒有了奪目的光芒,在狹長的縫隙中一個柔和的暈圈,像是溫柔的眼,正在睜開,飛鳥在日影裏掠過,連著一痕斜照。


    阿措恍恍惚惚,從夢中驚醒。


    她發現自己正枕著白明簡的肩頭,白明簡側著臉,望著她不知道望了多久。


    “少爺,我說話算話的,你看我一步都沒有走,老老實實等你迴來的。”她嗖的站了起來,自我檢討有沒有做錯事,但望著他在暮色中深沉的眼神,不由自己先心虛起來。按照他們離行前的約定,她要在後山等著白明簡。然而她造成的轟動效應效果良好,竟然用不上這個文曲星下凡的噱頭了。她疲倦極了,卻也不敢離開這裏半步,實是怕了他迴來不見她的委屈眼神。


    “謝天謝地,你這次說話算數。”白明簡撫了撫她的額頭,說這話顯得有些暗啞,嘴角溢出一絲苦笑。


    阿措正要辯駁自己何時說話不算數,呆了一會兒,她突然想起來她該問起的最重要的事。“少爺,你考的怎麽樣過了嗎”


    他望著她。


    阿措一謊,連忙安慰道“都怪山長大人趕鴨子上架,哪有才上兩三天學就要上縣試考場的,明年年底還有一場,咱們再好好準備。”


    “過了。我考中了案首。”他撇過眼,這話說的平白直敘,隻是在簡述發生的事實。比起在潭州城他引起的軒然大波,他說的太簡單了。


    阿措跳了起來,她不能理解白明簡為什麽這麽淡定。“案首是第一名少爺你考中了第一名少爺你怎麽這麽厲害”她圍著他,又拍掌又歡唿,她當然認為白明簡的成績錯不了,但是從文風昌盛的潭州城獨取頭名,是實實在在的不容易。


    白明簡望著她,她歡唿的背景是長寬均達十丈的岩蘚壁畫,她在十天裏做出了一番讓世人驚歎的神跡,與她相比,他自己考中案首顯得猶如塵埃般渺小。但看著她發自肺腑地為他開心雀躍,他在潭州城引起眾人的驚唿,比不得他這一刻的滿足。


    這個世界上,她的認可無比重要。


    “阿措,我們迴家吧。”


    阿措點點頭,她臉上的喜悅尚未散去,伸手去拿白明簡挎在後肩的包袱。卻見白明簡打量了她一下,蹲了下來,雙手在後邊向她招著。“我背你。”


    她低下頭瞅了瞅自己,她確實是狼狽極了。她的身上都是土,衫裙前邊被撕破了,雙手雙腳裸露在外的地方都是傷痕。


    她扭捏地看著他,白明簡的雙手卻又招了招。


    “那阿措可就要上了”她嘿嘿笑著,毫不客氣的一個箭步撲了上去,本以為她會將他撲個趔趄,卻沒想這個僅比自己大兩歲的男孩子全力托住了她。


    他們從柔玄鎮到嶽麓山,白明簡背她的時候,多是在她受傷昏迷的時候,這會她倒是足夠清醒。


    白明簡似乎又長大了些,她伏在他的身上,丈量著他的肩寬,似乎男孩子的肩比女孩子要寬一些,她心想著,伏上去很是平穩踏實。


    夕陽就要下落了,吐露出溫暖的光芒。


    綠蔭如蓋的鬆樹,崖上的青苔,都在那一刻被它披上了華衣,擲棄了陰霾,照亮了整個崖穀。


    “少爺,你盯著那圖案看。”她指著峭壁說話。


    “我說不許閉眼,你就一直睜著看那四個黑點。”她將雪白的手臂伸在夕輝中,打量著陽光的亮度。“好像光還行,不知道你能不能看到”


    她在這場考試中,是拿了滿分成績的。佛家禪子出關,道家拜謁天庭,理應儒家還有對應的神奇,誰想到韓冰早早在後山等著,她的一番琢磨沒有了用武之地。


    說到這兒,她心中仍然生氣。本來是打算不把韓冰牽扯進來的,他卻上趕著來湊熱鬧。


    “一,二,三”阿措數到了三十。


    她雙手遮住了白明簡的眼睛。“你睜開吧你看到了什麽”


    他看到了一截雪白如藕的臂膀還有上邊的紅色影子。那影子正是當日阿措給他看到的帶著儒家少年振衣而立的圖像,圖像衣服上的北鬥七星畫的清清楚楚,文曲星是最明亮的那顆。


    “少爺,你說我厲害嗎”阿措得意地說。


    白明簡在陽光下盯久了峭壁上的圖案,再睜開眼睛,看到的是一段模糊的殘影。也就是阿措當時吹噓的文曲星。


    阿措抄襲的一團和氣圖,其實在中間部位是有了改動的。圖案上中間儒道佛三家拿的不是“萬裏山河圖”,而是四個黑點。


    這是一種視覺補償殘留原理,當人類集中精神去盯著那四個黑點的時候,人類的視神經是具有一定記憶作用的,也就是光象一旦在視網膜上形成,視覺將會對這個光象的感覺維持一個有限的時間,這種生理現象叫做視覺暫留性。同時視覺負殘像現象也會出現,物體色或光色的視覺刺激後,視覺仍然短暫殘留與原有物體色或光色成相互補充色映像的視覺情況,綠色的負殘像是紅色。


    阿措在假造神跡的過程中,把兩張圖都藏在了峭壁上。隻是峭壁上生長出來的苔蘚綠色偏灰偏暗,形成負殘像的紅色也就不太正。


    “但也足夠神奇了。”阿措見白明簡沒有什麽強烈的反應,略有些不甘。


    白明簡淡淡地笑了笑。“你總是這麽厲害。”他胸中有一股蕭索之意,揮之不去。


    “少爺,你這反應也太平常了。我要是告訴你,我像天上的仙女一樣會飛呢。”


    他低下了眉頭,他可能會更害怕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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