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學校裏出來時,太陽已被遠山遮去大半,天際尚且亮堂,隱隱到了黃昏,溫馨的暖橘色霞光將許念親毛躁的小卷發晃成了一頭枯草。


    他看上去,好像營養不良。


    趙林之前聽蒙牛說過,許念親是三周歲那年被拐賣的,人販子看這小孩精神漂亮,本想賣個好價錢,可相比同齡孩子,他有些太聰明了,走路利落,說話清楚,甚至連爸爸媽媽大名和手機號碼都能脫口而出,對於那些肯花大價錢買小男孩的人家而言,這種早早記事的養不熟,哪怕以後裝作忘記了,也會一直惦記著自己是被買來的。


    當年網絡不似現在發達,很多被拐來的小孩如果無法很快脫手,就會被人販子弄成殘疾,隨便扔到某個離家遠遠的城市去乞討,但許念親沒辦法這樣處理,他父母找的太兇了,各個城市的晚報都刊登了許念親的尋人啟事,一旦許念親出現在街頭被識出,警方很可能順著這條線索將他們一網打盡。


    進也不是退也不是,無奈之下,人販子隻好把他賣到窮鄉僻壤的山溝裏去。


    相比東北的地勢平坦,南方更多群山險峻。


    在九零年末,東北的困難之處是冬季零下三十多度的千裏冰封萬裏雪飄,鄉下人想要進城買東西,要頂著嚴寒徒步走極遠的路,真是能把人凍木了,不過氣溫低也有好處,深深的地窖就是天然的冷藏室,秋天儲存的糧食能勉強度過隆冬,如非必要遠行,東北的鄉下人幾乎一整個冬天都會窩在炕頭上侃大山,等到二十世紀初,國家開始大力推行基礎建設,把水泥板路建到了家家戶戶的門前,想要出門就容易很多了。


    而南方一些偏僻的地方,由於群山環繞的地勢問題,導致基建進展困難,交通閉塞嚴重,出行條件難以改善,連小孩上學都要翻越陡峭大山,甚至於幹脆沒有學可上。雖然縱觀大趨勢,南方整體經濟和文化素養要比東北領先很多,但是東北在七十年代初,偏遠的鄉下就已經開始建設小學,文化普及程度極高,南方的小部分地區卻仍存在大字不識一個的文盲。


    許念親的養父母就是文盲,對法律法規毫無概念,也不知道人口買賣的惡劣性,就這麽堂而皇之的將許念親以兩百七十三塊錢的價格買迴了家,令人感到可笑的是,許念親繈褓中所喝的奶粉,一罐就要三十,而那個深山中家徒四壁的房子裏已經有了三個瘦弱不堪的女兒。


    他們偏執的認為女兒遲早是要嫁人的,隻有兒子才能成為這個家的支柱,給他們養老送終,當然,最好是自己的兒子,如若不是許念親的養母在生第三個女兒的時候傷了身體,今後無法再生育,他們也不會鋌而走險,買別人家的孩子迴來養。


    蒙牛向趙林轉述到這裏的時候,在場其他人都一臉難以置信。


    誠然,重男輕女的情況全國各地哪裏都會有,但像許念親養父母的這種作為在東北著實稱得上離奇。即便在許多人的認知裏,東北代表著封建落後貧窮,可這裏女性地位卻是極高的,建國初期那會,東北重工業非常發達,不論男女都會去國企工廠上班,讓勞動力較為低下的女性也有了養家糊口的能力,“婦女能頂半邊天”是當時廣為流傳的一句話,實現了最早的男女平等,後來國家推行計劃生育,東北大力響應號召,絕大部分家庭都是獨生子女,對孩子都是千疼萬寵,那一撥長大的女孩,精神更為獨立自主,她們要是生了女兒被嫌棄,必定要把男方家攪得翻天覆地,而不是敲鑼打鼓的往下生。


    因此許念親養父母不顧家中三個女兒,拿僅有的一點積蓄去買一個兒子的做法實在令人費解。


    畢竟有四張嘴要吃飯,蒙牛說,“許揚他弟和那三個姐姐一樣,缺吃少穿的,真他媽作孽啊,三歲就熟讀唐詩的小孩,十歲才第一次踏入學校大門。”


    他說的時候,趙林還不覺得有什麽,可現下看到瘦瘦小小頭發枯黃的許念親,倒是真有點理解那句作孽了。


    和兩個高三生把衣服換迴來後,趙林從車裏翻出兩包中華給他們,“謝了。”


    兩個高三生推搡著不肯收,“林哥,不至於啊,多大點事啊。”


    趙林笑笑,抬手把許念親攬到懷裏,“收下吧,這是我弟,現在讀高一,他這性格估計以後麻煩你們的時候多了。”


    “沒問題沒問題。”宋城收下了他給的煙,對許念親笑的一派爽朗陽光,“我叫宋城,高三六班的,以後你在學校有什麽事盡管來找我。”


    許念親這會來靦腆勁了,躲在趙林懷裏一聲也不吭。


    許揚在旁邊喊,“跟你說話呢,聽到了沒!真服了,咋娘唧唧的。”


    嘖。


    趙林心想,許揚這死出兒,小孩能給他打電話求救,都可以誇一聲優秀,還要什麽自行車,“小許不是有手機嗎,你們相互留個聯係方式,都在一個學校裏,交個朋友。”


    宋城聽趙林這麽說,嘴快裂到耳根了,別看他在學校裏混的挺牛逼,到趙林和許揚這些真大哥麵前,就是實打實的弟弟,能和許念親交上朋友,就足夠他在同學麵前吹噓自己認識大哥了,到時候整個學校除了他還有誰啊,“你用企鵝還是微信,我加你好友吧。”


    許念親摸了摸校服上衣的口袋,從裏麵掏出一部碎屏的蘋果最新款,“我用微信……”


    趙林笑,“咋摔成這副……模樣。”


    其實他是想說這副逼樣的,一看許念親純良無辜的小眼神,硬是用口吐芬芳管理學給憋了迴去。怕帶壞小孩。


    等他們倆加完微信,蒙牛的遊戲也結束了,像個大爺似的道,“還走不走啊,都他媽要給我餓屁了。”


    許揚這個人品性雖不怎麽樣,但人情世故還是講的,他立刻說道,“走走走,我安排,咱哥幾個好久沒喝一場了!”


    趙林有點猶豫,他不想和許揚一起喝酒,免不了要喝得第二天起不來床,不如接著迴去打麻將,有益身心健康,可許揚都說道這份上了,他也不好拒絕,“行,聽你安排。”


    “得嘞。”許揚轉而對許念親說,“你兜裏有錢吧,自己打車迴去。”


    許念親可憐兮兮的,聲音像蚊子叫,“屋的……”


    “你他媽大點動靜,說普通話會不會!”


    趙林用細長的眼角睨著許揚,雖沒開口,但蒙牛一下子就看出了他對許念親的維護之意,很有眼力價的道,“咱講的也不是啥普通話,憋一天到晚吵吵把火的,慢慢教唄。”


    蒙牛說完,就聽許念親在一旁蔫蔫的補充,“豆是嘛。”


    蒙牛愣了一下,爆笑,“哈哈哈哈哈哈哈哈,許哥,你弟挺好玩啊。”


    趙林也忍不住笑,他揉了一把許念親焦黃的頭發,手感意外的柔軟,“你剛才說什麽,重新說一遍。”


    許念親似乎是被蒙牛笑的不好意思了,臉蛋泛起一層薄薄的紅暈,“屋的黑嗎漆拱的,爸媽不在屋的……嗯是,窩怕。”


    他是地地道道的貴州口音,趙林以前用過一個貴州網管,多少能聽懂一些,可那個地方村和村之間口音都不一樣,邪門的很,“你的意思是,你爸媽都不在家,你害怕對吧?”


    許念親點點頭。


    趙林覺得這小孩怪可憐的,許家夫婦總在外跑生意,一年到頭也迴不了幾次家,當哥的又不是個東西……


    想了想,他對許揚道,“讓你弟和我們一塊去吃飯吧。”


    許揚的確是看不上許念親,可趙林對許念親客氣,變相顯示了趙林對他的尊重,他這人好麵子,自然不會反對,“成,你要帶著就帶著吧。”


    “去哪吃啊?”


    “東海漁村唄。”


    趙林開車門的手一頓,轉過頭看許揚,半點不客氣,“你他媽挑事還怎麽挑?”


    許揚早就做好了挨罵的準備,半點不生氣,“哈哈哈和你一塊去不全場三折嗎,我惦記那的大龍蝦好久了。”


    蒙牛也來了精神頭,“大龍蝦可以啊!林哥走起!”


    “……”


    東海漁村是綏遠市最老牌也是最牛逼的飯店,從改革開放至今也有四十多年了,老板大金海曾酒桌上揚言,自己三十年前一天的營業額就上萬,要知道,許念親十多年前也才賣了二百多塊,大金海的話是不是吹牛逼誰也不清楚,家底厚倒是真的,在綏遠市能和他相比的沒幾個,而年至七十的大金海膝下隻有一個寶貝女兒,他是老來得女,對這個女兒寵愛萬千,要什麽給什麽。


    直到金滿月說,她想要趙林。


    大金海:“閨女,老爸在精神上支持你。”


    當然,大金海就是那麽一說,他五十歲才有了金滿月,他老的快不行了,金滿月卻是小孩性子,他得找個靠譜的女婿保障女兒的後半生,趙林在他看來就很靠譜,哪怕趙林是塊硬骨頭,他也要幫著啃,因此許揚等人一進東海漁村的大門,前台經理立馬通知了大金海。


    等許揚點完菜,大金海領著閨女就來了。


    意料之中的許揚和李燕龍在那裝驚訝,“呦!海叔!”


    大金海保養的好,顯年輕,看樣子也就六十出頭,“聽我們家服務員說你們幾個來了,正好我在這,下樓看看,小許挺長時間沒來了吧。”


    “海叔這是挑我理了啊,以後,以後肯定常來!”


    他常來趙林才能常來啊,大金海滿意的笑了,偏過頭去看趙林,“小林……嗯,最近忙啥呢。”


    大金海做飯店生意這麽多年,啥樣的客人沒碰上過,可以稱得上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可他見到趙林,是真心沒什麽話說。


    “打麻將。”


    “啊,都和誰啊。”


    趙林穩如泰山的坐在椅子上,伸出食指,靈活的晃了一圈,“就這幾個。”


    “……”


    看吧。


    憋的是真他媽難受。


    大金海每次和他搭話都掛不住麵子,可為了閨女,又不得不厚著臉皮尬聊,他要是不聊,閨女更不知道怎麽說,“咳,滿月天天也沒啥事,你們下次打麻將可以叫上她,讓她也學習學習。”


    許揚就願意在這時候做好人,“行啊,到時候我給她看眼。”


    嬌嬌羞羞的金滿月終於開口了,“我不要你,我想讓林哥教我。”


    趙林笑了一聲,把金滿月惹的心髒砰砰跳,把許揚和大金海尷尬的恨不得找地縫鑽進去,尤其是許揚,他知道金滿月情商低,卻沒成想能低到這份上,難怪年輕漂亮又有錢還得上趕著倒貼人家。


    趙林心氣多高,哪能看上這麽一蠢貨。


    不過場子還是要圓的,“你林哥教你,你能專心學嗎,再說,他教著教著容易自己上手玩。”


    “那行吧。”金滿月估計是想通了,衝著許揚笑了笑,又看向趙林,不過這次她注意到了坐在趙林身旁的許念親,“這是你弟呀。”


    大金海一臉欣慰,閨女終於會找話題了。


    “是啊,我弟。”許揚就等金滿月問多大呢,在哪上學呢,這麽一句一句聊下來,大家就能順理成章的一塊吃飯了。


    可金滿月,顯然對許念親不感興趣,“哦,瘦的跟猴似的。”


    “……”


    感覺像是一片沉默,唯有趙林聽到身旁的小孩坐在那嘟嘟囔囔,“易漏誤露的。”


    他猜測應該不是什麽好話。


    小朋友,還挺有脾氣。


    “金叔。”趙林一張嘴,大金海都一哆嗦,可趙林沒給他留什麽情麵,直話直說了, “您別老想著留多少財產給閨女,沒用的,您一身本領才值錢,好好教吧。”


    “嗬嗬嗬,是是……滿月!怎麽說話呢,我平時怎麽教你的,跟小許道歉。”


    他媽的。大金海想,要是能教會,我還用腆著老臉在這受你敲打。


    其實金滿月也不是那麽傻,她就是總聽大金海說趙林和許揚不對付,才會罵許念親像猴子,沒想到趙林會護著許念親。


    趙林不高興了,她就沒辦法,老老實實的道了歉,“對不起。”


    許念親抬頭,說了一句大家都能聽明白的話,“莫得關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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