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無意挑起爭端,但也不會委曲求全。”方子介說。


    “咳,這種論調本身就抱有成見。”布萊恩微喟,“我們的合作是建立在共同利益的基礎上,雙方的地位也是絕對平等的。如果按照你的說法,中方隊員的觀念絲毫不容觸犯,那麽,英方隊員的意願就可以全然不顧嗎?”


    方子介不由得啞口無言,漲紅了臉不知所措。布萊恩緊接著說,“退一步講,即使帶走這些壁畫,在雙方最終的分配方案沒有落實前,誰也無法確定它們的歸屬權,你們又何必苦苦爭執呢。餘先生——”他遽爾轉向餘伯寵,語氣格外懇切。“假如拋開種族地域的隔閡,以及方教授雖然美好卻近似虛幻的構想,純粹從發掘文物的角度考慮,你還會舍得把這些千載難遇的珍品留在荒漠嗎?”


    《樓蘭地圖》(十五)(5)


    餘伯寵眼神遊移,神色局促,對方的無礙辯才使自己感到心慌意亂,猶豫了片刻,卻又不肯隨意改變立場。“博士,你的話也許有道理,但在矛盾無法調和的情況下,我隻有選擇放棄。”


    “哪裏有不可調和的矛盾,關鍵要看雙方有無誠意。”布萊恩說,“我倒是想起一個解決問題的辦法,不知道兩位先生是否讚成。”


    “請講。”餘伯寵擺出了“姑妄聽之”的姿態。


    “既然大家達不成共識,何妨聽取上帝的安排呢,”布萊恩說著,從衣袋裏摸出一枚十先令的硬幣。“我們拋擲錢幣裁決雙方的命運,猜中一方可以得償所願,猜錯一方隻能無條件服從。”


    “太好了,”旁邊的蘇珊笑道,“這個辦法公平合理,任何人都不該再有異議。”


    餘伯寵先是一怔,而後默然苦笑,若非情急之中,嚴謹沉穩的布萊恩是不會想出這種荒誕的主意的。但轉念細忖,除此以外也別無良策。心思波動之際,抬眼瞟向方子介。


    以方子介的敦厚質樸,自然也希望息事寧人,何況布萊恩的提議機會均等,倘若一味拒絕,則顯得自己過於偏頗。猶疑了一會兒,沉聲答應。“好吧,我可以接受。”


    於是布萊恩攥著硬幣走到中央,雙方代表威瑟和方子介分列左右,經過商榷,威瑟挑選了正麵,方子介認定了反麵。布萊恩隨即兩指一彈,硬幣在半空劃過一道漂亮的弧線。旁觀者的心同時揪了起來,有人屏氣凝神,有人小聲禱告,也有人緊閉雙目。


    硬幣落在地上,威瑟最先發出歡唿,之後所有的人都看清了朝上的一麵正是大英女王的頭像。


    “女王陛下萬歲!大英帝國萬歲!”威瑟及隨從興高采烈,重新收拾工具湧向殿牆。中方人員麵麵相覷,靜默無語,方子介尤其沮喪,臉色蒼白,神容慘淡,猶如一座泥塑木雕佇立原地。


    布萊恩撿起硬幣,試圖安撫失敗的競爭對手。“教授,抱歉得很……”


    “天意如此,夫複何言。”方子介輕輕擺手,“放心,**人是守信用的,我不會再幹涉你們的行動。”


    說完掉頭離去,背影蕭索而淒涼。站在旁邊的餘伯寵目逆而送,胸臆間泛起一股難以名狀的酸澀。蘇珊緩緩靠近,幽幽地歎道:“真是沒有想到,一個簡單的擲幣遊戲竟會給人帶來巨大的傷害。教授的學問和品格無可挑剔,隻是思想未免太迂腐了。”


    “和迂腐無關,”餘伯寵峻然糾正,“他表現出的是一副**讀書人的凜凜傲骨。”


    提及抗懷物外的操守和成仁取義的氣節,自幼熟讀經史的餘伯寵當然不會陌生,並且從公忠體國的父親身上曾領會到其中的精髓。但隨著家勢破敗及顛沛流離的遭遇,他再也不能將所謂的先賢遺訓奉為人生的戒律,為了擺脫窘困,甚至常常幹下離經叛道的勾當。然而,剛才的風波使他如夢初醒,原來還有太多**人的頭腦裏保持著堅定不渝的信念,那些早已被自己視作無形羈絆的東西竟然也顯得無比崇高而寶貴。


    艱難的處境可以觸動相濡以沫的情懷,可以勾起美妙的迴憶,但也可以成為道德淪喪的禍根。西行不久,隊內發生了冰塊失竊的事件,偵察探究,當場捉住了兩名勞工。威瑟不會放過實施權威的機會,杖責鞭撻,嚴加懲罰。勞工滿地翻滾,哀聲乞憐,這一次卻沒有人上前勸阻,因為大家心裏明白,倘若此風漸長,考古隊原本窘迫的境況將會更加岌岌可危。然而,和可怕的幹渴相比,皮肉之苦似乎已無足輕重,打罵責罰和克扣工錢的雙重壓力下,偷盜冰塊的行為仍然無法遏止。萬不得已,隻有委派機警幹練的杜昂和蓋勒輪流守護,對於屢戒不悛者格殺勿論。


    其次是傷病問題。還在佛塔南邊遺址發掘的時候,當狐尾鋸的聲音傳入營帳,方子介就覺得周身發抖,悚然心驚。起初以為是悲憤所致,誰知第二天起又開始寒熱大作,頭痛如裂,這才意識到自己染上了瘧疾。在同伴的幫助下,他吞服了大量的奎寧,雖然緩解了一些症狀,精神卻從此一蹶不振。


    事實上為病痛侵擾的並不僅方子介一人。進入沙漠不久,已經有不少隊員無法適應惡劣的環境。喝了苦澀的鹽堿水,普遍的反應是頭暈幹嘔,腹瀉不止,體質稍差者根本難以抗禦。加上長期吃不到新鮮蔬菜,幾名隊員出現了敗血病的症候,行程未及一半,身體已徹底垮掉了。


    天氣寒冷至極,勞工們皴裂的手指得不到清洗,很容易導致潰爛感染,而小小的一塊凍瘡也能成為致命的威脅。再有就是心理上的負擔,放眼四顧,黃沙漫漫,闃然無聲,似乎永遠也走不出這一片蒼涼死寂的天地,每個人都承受著恐慌和壓抑的折磨。


    隊伍不斷減員,目標卻仍未達到,布萊恩產生了一絲不祥的預感,隻是依靠著頑強的意誌堅持前進,也從未向人談起自己的隱憂,直到一件事情發生,才促使他堅定了懸崖勒馬的決心。


    當時他正指揮安紮帳篷,奔走之際,忽然感覺右腳奇痛,一個趔趄險些跌倒。被人攙扶著進入帳內,費力脫去皮靴和襪子,不由得吃了一驚。原來,他腳底的血泡粘連成片,皮膚已經呈幹皺狀,兩根腳趾嚴重凍傷,瘀青紫脹,不堪入目。


    他暗暗叫苦,命人找來蓋勒。查看傷勢,蓋勒也不禁悚然變色,說:“博士,你的情況很糟糕。聽說**人治療凍傷的藥膏效果不錯,我去取一些來。”


    《樓蘭地圖》(十五)(6)


    “腳趾肌體組織已經壞死,什麽藥都沒有用了。”布萊恩淒然笑道,“保羅,還是勞駕你幫我做一個外科手術吧。”


    “博士……”蓋勒遲疑著。


    “別猶豫了,”布萊恩催促道,“如果凍瘡繼續發展,我的整條右腿也會報廢的。”


    這句話絕非危言聳聽,於是蓋勒不敢耽擱,讓兩名隊友左右扶持著布萊恩坐在睡榻上,又用一條毛巾塞住了他的嘴巴。然後掏出一把鋒利的軍刀,在酒精爐上簡單加熱消毒,並沒有采取任何麻醉措施,就開始了截趾“手術”。


    雖然凍僵的腳趾近乎麻木,蓋勒的手法也非常敏捷,卻依然避免不了深入肺腑的痛楚。布萊恩嘴上的毛巾脫落,慘叫聲直透帳頂,額頭上冒出黃豆大小的汗珠。


    蓋勒一邊替他敷上止血藥,用繃帶仔細包紮傷口,一邊說:“博士,看來隊伍的進程需要調整一下,你必須安靜地休息兩天。”


    “按照目前的情形,安靜休息是不可能的。”布萊恩忍著疼說,“不過,漫無目的持續挺進似乎也沒有必要,唉,一切到了該痛下決斷的時候了。”


    “博士,你是想……”蓋勒茫然。


    布萊恩卻沒有解釋,輕輕吩咐:“你去把威瑟和餘先生他們請過來,我有一些重要的話說。”


    其實不必蓋勒一一通知,剛才撕心裂肺般的唿叫已經驚動附近,威瑟、蘇珊、餘伯寵及幾名隊內的骨幹成員聞聲趕來。探問傷情,紛紛致意寬慰。但布萊恩顯然心不在焉,略微客氣了兩句,很快改換了話題。


    “先生們,從佛塔西南的寺院遺址離開後,我們的發掘工作再也沒有實質性的進展,而各種困難與日俱增,冰塊逐漸減少,水源無法保障,疾病和傷痛的程度不斷加深,迄今為止已經損失了七匹馬和五峰駱駝,並且有十一名同伴長眠於沙海荒原。麵對險惡的自然環境,我們需要保持堅強的信念,但也必須懂得審時度勢和當機立斷,眼看著希望越發渺茫,相信每個人的心裏都會做出正確的選擇……”


    “博士,你什麽意思?”威瑟打斷他的話,皺眉問道:“難道想讓大家放棄嗎?”


    “不錯,”布萊恩點點頭,說:“與其在毀滅的邊緣掙紮,還不如及時掉頭,脫離險境。這次雖然沒有找到德納姆爵士的遺物,但在佛塔南邊廢墟的發掘已取得成功,應該算得上不虛此行了。”


    “你的成就感也太膚淺了吧,”威瑟譏笑道,“莫非失去了兩根腳趾,連本身的勇氣和毅力也喪失殆盡了。”


    “不,恰恰相反,肢體的殘缺使我的頭腦更加清醒。就像切除壞死的腳趾可以保全生命一樣,擯棄偏執的思想能夠挽救整支考古隊。約翰,真正的冒險精神並不等同於魯莽逞強,假如擴大成果必須以全軍覆沒作為代價,那麽我們原有的行動計劃還有什麽意義呢?”


    “純粹是貪生怕死的托辭,”威瑟不屑一顧,“任何成功之路都不會是一帆風順的,唯有知難而進,才可能達到輝煌的巔峰。這時候我們需要的是相互勉勵,而絕不是悲觀泄氣。也許再堅持一兩天,最終的目標就會出現了。”


    “太天真了吧,”布萊恩淡淡地苦笑,“拿起望遠鏡站在高處,所看到的路程也不止三天,但除了滾滾黃沙,你又發現了什麽有價值的目標?根據地圖上的注釋,佛塔距樓蘭遺址頂多有三天的行程,我們辛苦跋涉將近半月,卻似乎仍然遙遙無期。並且沿路所見盡是鏈狀沙丘,和《喬治日記》裏記述的雅丹地貌大相徑庭,我們的行進方向過分依賴那幅地圖,卻很可能在不知不覺中誤入歧途了。”


    “博士——”蘇珊惘然若失,“我父親的測繪技術是經過專業培訓的,這幅圖又是心血之作,你難道還懷疑它的可靠性嗎?”


    “不要誤會,我並不是低估德納姆爵士的繪圖技術,隻是有太多的離奇現象無法解釋。更加難以置信的是,短暫的九年過去,沙漠裏的地形變化竟然如此巨大,從而使當初繪製的地圖降低了指示作用。餘先生……”布萊恩的目光轉向餘伯寵,似乎在尋找新的支持。“在補給緊缺,迷失方向的前提下,你認為考古隊該不該改弦易轍呢?”


    “我……”餘伯寵正欲迴答,卻忽然意識到,自己不過是倫庭玉的私人助手,對於隊伍的進退行止並沒有決定權。但這一層隱衷不便明言,婉轉笑道:“博士分析得確實很透徹,我們也會提出一套自己的方案。隻是在此之前,首先希望貴方內部的見解達成統一。”


    布萊恩頗感失望,隻得側身征詢同胞。而反饋的意見莫衷一是,有人讚同撤離的主張,也有人覺得功虧一簣實在可惜。


    “約翰,”布萊恩歎道,“既然我們彼此不能說服對方,時間上又不容許繼續爭執,隻好再次采取非常的手段解決了。”


    “什麽非常手段?”


    “還記得前些日子剝離壁畫的情形嗎?”布萊恩無奈地笑了笑。


    當初剝離壁畫的行動由擲幣裁定,威瑟算是最後的贏家,自然不會忘記。於是稍作躊躇,咬一咬牙說:“好吧,我就來和你比一比運氣。”


    布萊恩又掏出了那枚硬幣,先請威瑟挑選,威瑟依然選擇頭像。硬幣拋出,不偏不倚地落在煤氣燈旁,這次麵朝上的卻是十先令的數字。威瑟氣色灰敗,布萊恩則長長舒了口氣,說:“嗨,看來女王陛下也反對你的觀點。”


    《樓蘭地圖》(十五)(7)


    不料,和篤誠守信的方子介不同,威瑟可不是願賭服輸的角色,懊惱之際,一腳將地上的硬幣踢開,直眉瞪眼地叫嚷:“開什麽玩笑?探險隊的命運怎麽能靠這孩童的把戲定奪?根本不能算數!”


    “約翰,”布萊恩愕然,“你總該顧全一點紳士風度吧。”


    “哼,我本來就不是紳士,哪裏有什麽紳士風度?”威瑟冷笑著,“為了中亞之行,我奉獻了全部財產,耗盡了所有的精力。如今夢想即將成真,沒有人能讓我半途而廢。就算分道揚鑣,我也絕不會接受你的荒唐建議。”


    布萊恩哭笑不得,一籌莫展。但暗自揣摩,他的話裏似乎留有轉圜的餘地,便不失時機地接口。“暫時的‘分道揚鑣’也不失為一個折中的辦法,如果你有此意,不妨坐下來仔細商量。”


    談及具體事宜,或許關乎內部隱私,餘伯寵及兩名中方代表感覺不宜滯留,隨即提出告辭。走出帳篷,方子介的一名學生跑來找餘伯寵,說是教授有急事相請。


    餘伯寵明白,必是方子介聽到了風聲,想要進一步了解情況。果然,來到方子介帳內,見他翹首企盼,滿臉焦灼,卻又身裹棉被,神容委頓,仿佛剛剛發過病的樣子。


    “教授,你病體未愈,不該過度操勞,隻管安心靜養就是了。”


    “咳,發生這麽大的事情,我怎麽能安得下心來。快說說,最後的決定是什嘛?”


    “還沒有結果,英國人內部也爭論不休。”餘伯寵說,替他掖了一下被角。


    “那麽,你的看法呢?”


    “我比較傾向於布萊恩的主張,”餘伯寵說,“隊伍水源短缺,又有輜重拖累,繼續深入沙漠腹地的危險性越來越大,不如及早撤退。最麻煩的是人員的傷病不斷增加,就像你目前的狀況,連正常行走都有困難,哪裏還談得上考古發掘呢。”


    “可是,”方子介說,“威瑟的意思不是想堅持挺進嗎?”


    “那個利令智昏的家夥,”餘伯寵輕蔑地一笑,“在野心和貪欲的驅使下,有什麽蠢事幹不出來?”


    “但你想過沒有,”方子介的麵色趨於凝重,“萬一他的野心得逞,將會造成什麽樣的嚴重後果?”


    “什嘛?”餘伯寵微微一怔。


    “如果由威瑟單獨完成樓蘭遺址的發掘,英國人就會在最後的談判席上占取主動位置。而分配比例的偏差,意味著我們將失去更多的珍貴文物。”


    “教授多慮了,即使存在差異也是有限的。”餘伯寵故作輕鬆地笑道,“說句實話,我們挖出來的東西在行家眼裏或許有一定價值,但在尋常百姓看來不過是一堆破木條爛紙片,甚至不如一頓可口的飯菜來得實惠,你又何必斤斤計較呢?”


    “伯寵,想不到以你的學識和見解,竟會出此荒誕的言論。”方子介莫名驚詫,難以置信似的睜大雙眼。“想想看,我們找到的文物雖然隻是吉光片羽,卻無一不是價值連城的珍寶。那些藝術精品凝結著先人的勤勞與智慧,是探索和考證古代社會的重要線索,但凡有一點民族責任感,也不該掉以輕心呀,咳咳……”


    由於太過激動,引發了一陣劇烈咳嗽,頓時麵紅耳赤,聲嘶力竭。餘伯寵自覺失言,不禁暗暗懊悔,正要解釋,卻見方子介伸手在自己的喉結處使勁揉搓了幾下,待喘息稍定,緊接著又說。“近百年以來,國勢衰微,民生凋敝,世界諸強乘隙蜂擁而至,橫行霸道,巧取豪奪,庚子賠款更是達到了喪權辱國的極致。然而,無論簽訂了多少城下之盟,泱泱中華卻始終於風雨飄搖中屹立不倒。究其根本,是因為我們仍然擁有綿延不絕的傳統道德和民族文化,當然,其中也包括埋藏地下的昔日瑰寶。正是憑借這份博大精深的文化底蘊,我們的民眾才得以在苦難中生生不息,並且總有一天會重新崛起。所以說,土地割讓不可怕,物產流失也不要緊,一旦薪盡火傳的民族文化受到摧毀,我們離真正亡國滅種的時刻就不會太遠了。”


    方子介語調懇切,憂思如焚,說到傷心處,眼圈濕潤,幾欲垂淚。餘伯寵不免為之所動,內心波瀾起伏,一份責無旁貸的念頭油然而生,而且絕不同於當初對倫庭玉感恩圖報的情懷。


    “伯寵,我沒有資格苛求你的行為,卻又忍不住想提醒一句,‘人必自侮而後受人侮之’,對於那些巋然獨存的國寶,假如我們自己都不能珍惜,任人蠶食鯨吞也就不足為奇了。”方子介神色黯淡,意猶未盡。


    “教授,請你放心,我知道何以自處。就算還有一名英方成員留下,我也絕不會退縮半步的。”餘伯寵拳拳服膺地表示。


    方子介遽爾昂首伸眉,深感欣慰,嘴唇不停翕動著,似乎想要說一些感謝的話。餘伯寵明白他的心意,輕輕擺手加以阻止,然後就傷病人員率先撤離的問題進行了一番商洽,但因他體弱氣虛,唯恐過度傷神,隻談了半個鍾頭便起身離去。


    英國人的討論也已經結束,最終的方案和餘伯寵的預想基本接近。由布萊恩和方子介為首,押運裝箱的文物先行迴撤。返還的隊伍中大多是傷員病號,但也有體格強健者負責護送,比如布萊恩的得力助手保羅·蓋勒及幾名腿腳靈便的駝夫等。


    繼續前進的有十九人,扣除勞工外,中英雙方所占名額相差懸殊。餘下的**人包括餘伯寵、杜昂和兩位學者。但即便僅剩一人,也符合方子介的意願,即沒有脫離“聯合考古隊”的範疇。


    《樓蘭地圖》(十五)(8)


    此外,蘇珊又向餘伯寵透露了一條秘密。威瑟同布萊恩商榷進退事宜時,除了在冰塊用量和工具裝備上討價還價,另外提出一個古怪的要求,凡是撤離的英方隊員必須將出境的護照全部留下,等日後會合時再行發還。


    “真正是小人之心。”餘伯寵鄙薄地笑道,“布萊恩不是英國官方委派的科學顧問麽,倘若有意私吞文物先行離境,隻須到喀什的領事館補辦一道手續就是了。何況威瑟也不想想,自己重返雅布的機會究竟有多少。”


    蘇珊也笑了,卻又忽然悚惕,暗忖,假設威瑟無法走出沙漠,自己和餘伯寵的歸宿又將如何呢。憂深思遠,如芒在背,縱然極力擺脫驚慌和畏懼的束縛,還是有一片不著邊際的悵惘籠上心頭。


    《樓蘭地圖》(十六)(1)


    休息時間剛到,蘇珊一下子癱倒在沙堆上,周身酸脹疲乏,但最難忍受的還是嗓子灼痛的感覺。她拿過水囊,輕輕搖晃,發現隻剩下小半袋水,於是舔了舔幹裂起皮的嘴唇,最後又緩緩地收了起來。


    “為什麽不喝水?”餘伯寵在她的旁邊坐下。


    “喝過水走路反而渴得更厲害,”蘇珊無奈地歎道,聲音略顯沙啞。“再說這點水還得支撐一天,不能不格外節省。”


    餘伯寵的目光裏透出無限憐惜,忽然心思一動,說:“蘇珊,你知道‘丹田’在什麽地方嗎?”


    蘇珊茫然搖頭。


    “就是你肚臍以下的部位……”


    “啐,”蘇珊臉色通紅,翻著眼嗔怪道,“想不到寸步難行的關頭,你還有興致開這種輕薄的玩笑。”


    餘伯寵微微一愣,不免尷尬地笑道:“你誤會了,我隻不過想教你一個止渴的方法。”


    “哦?是什麽方法?”蘇珊將信將疑。


    餘伯寵要言不煩地講解著自己常年修煉的功法,諸如盤膝端坐,放鬆軀體,雙目微合,舌尖緊抵上顎,意念守於丹田,均勻調整唿吸等。


    蘇珊的悟性極高,依言而行,工夫不大,已覺得舌底隱隱生津,連續吞咽幾次,幹渴的感受頓時緩解了許多。


    “果然有效,”她驚喜地說,“我在印度的時候聽說過一種瑜伽功,也是以控製唿吸為主,似乎和你傳授的方法差不多。”


    “或許是吧,凡此養生之道,總脫不了凝神守意,疏導氣息的宗旨。”


    “嗨,東方文化確實有不少玄妙之處。”蘇珊大發感慨,“正如你本人的深沉和含蓄,好像總有發掘不盡的奧秘,簡直就是我西域探索的另一個目標。”


    “太誇張了吧,”餘伯寵做出受寵若驚的樣子,“我真的有那麽高深莫測嗎?”


    “不錯,你在我眼裏始終是一團迷霧,尤其有一件事情更讓人摸不著頭腦。”


    “哦,什麽事情?”


    “比如說,”蘇珊美麗的雙眼緊緊盯著餘伯寵,“相處了這麽久,我對你早已是推誠相見,你卻總是有意無意地隱藏心跡,未免太不公平了吧。”


    “這……”餘伯寵遲疑地笑道,“路遙知馬力,日久見人心。有些話直接說出來就顯得無趣了。”


    “不行,”蘇珊語氣堅決,神情像一個負氣撒嬌的小姑娘。“我一定要你親口說出對我的真實感覺。”


    餘伯寵啼笑皆非,不忍峻拒,轉念忖度,也沒有繼續掩飾的必要,便躊躇著說:“好吧,還記得你我初次見麵的光景嗎?”


    初次見麵是在雅布城北的紅柳湖畔,當時蘇珊一絲不掛,宛若出水芙蓉,至今想起,猶覺雙頰滾燙,不由得半羞半惱地埋怨。“難道讓女人難堪是你的一種嗜好嗎?”


    “不,請仔細迴憶,”餘伯寵平心靜氣地解釋,“當你怒容滿麵地走近,並開始實施懲罰時,我的反應是否極其遲鈍,甚至近乎呆傻。知道麽,除了驚詫於春光乍泄,導致我神昏意亂的還有其他的原因。”


    “什麽原因?”見他神態鄭重,蘇珊也不免好奇。


    “正因為你的出現,讓我想起了一些割舍不去的往事,同時也勾起一段魂牽夢繞的情結。”餘伯寵神色專注,如癡如醉,娓娓講述著早年間那次難忘的經曆。珍藏在他心靈深處的隱秘,自然是和田古墓壁畫上的出浴美女。飄渺的眼神和優雅的體態,不僅喚醒了對異性的向往,也悄然觸動了一片聖潔而激昂的情懷。致使長期漂泊的歲月裏,始終將那份忠貞不渝的依戀當作唯一的安慰,任憑遊蜂戲蝶,閱人無數,終究也不曾找到心儀的伴侶。直到與蘇珊相遇,眼前才驟然一亮,繼而產生了一種迷離惝恍的幻覺。


    蘇珊側耳傾聽,默默體味,終於心滿意足了。對方雖然沒有直抒胸臆,但簡約婉轉的譬喻已經徹底坦露衷腸。實在沒有想到,自己竟被看作一段少年綺夢的化身,又在無形間成為一片至愛癡情的替代者。激動之餘,竟有幾分惴惴不安。


    “真是愧不敢當,”她歉笑著,“能夠接近你所理想的情人標準是我的榮幸,隻是不知道該如何表現,才可以維護你心目中美好的印象。”


    “你已經做到這一點了。”餘伯寵直言不諱,“夢想固然奇妙,卻總是遙不可及,切實的關懷和理解更值得加倍珍惜。何況你吸引我的不止是天生麗質,還有一份純真與熱忱,以及聰穎和勇敢的完美結合。”


    蘇珊目眩神搖,周身的氣血洶湧澎湃,四肢百骸有一種輕盈恬適,飄然欲仙的感覺,而蘊涵於肺腑間的一股柔情變得厚重無比,濃不可化,卻又無法用言語表達。不知不覺中,兩人的雙手已經緊緊地握在一起。


    艱難險絕的旅程中,甜蜜的時光畢竟是短暫的。隊伍繼續前進了三天,仍然不見樓蘭遺址的蹤跡,視野內皆是連綿不盡的沙丘,渺小的人畜似乎陷入一片浩瀚無垠的蠻荒世界。隊員們的表情顯得疲憊而麻木,每個人的心裏都充斥著悲哀和絕望,就連性格堅韌的餘伯寵也不例外。


    然而,正當他考慮著如何補偏救弊的時候,卻沒有料到,探險隊即將麵臨一次災難性的打擊。


    進入沙漠後,考古隊的冰塊儲備一直被視作整個行動的命脈,並且遵循著嚴格的分配製度。馱運冰塊的駱駝均編號排序,每次酌量提取,絕不容許隨意動用。盡管如此,存量還是逐日遞減,布萊恩離去前又分割了一部分,等到持續挺進三天後,裝載冰塊的駱駝隻剩下五峰了。


    《樓蘭地圖》(十六)(2)


    找不到水源的情況下,冰塊的分配仍然繼續。每逢此時,隊員們的情緒普遍高漲,尤其是體力消耗頗大的民夫,簡直比領取工錢的日子更加興奮。


    盛放冰塊的鐵鍋架在火上加熱,還沒有完全融化,勞工喀斯木已迫不及待地舀了一木瓢解渴,夾雜著冰屑的淡水滋潤著幹涸的五髒六腑,清爽愜意的感受勝過品嚐天底下所有的美酒。


    但是,當他的木瓢再次伸向鐵鍋,卻忽然感覺腹內疼如刀絞,旋即翻滾倒地,慘嚎不絕,嘴角冒出黑紅的血沫。


    “怎麽迴事?”附近的餘伯寵趕來,卻見喀斯木麵皮腫脹,舌苔烏紫,分明是中毒的症狀。猶自驚駭不已,又聽到身後的攝影師史蒂芬大叫一聲,口鼻滲血,緊接著又有兩名隊員相繼翻倒。


    “大家快放下冰塊,千萬不要喝水!”餘伯寵高聲提醒,奔走相告。


    “怎麽會發生這種事情?”威瑟和蘇珊等人圍攏上來,惶急之餘,威瑟卻不忘抉瑕擿釁。“餘先生,冰塊可是由**人負責監製,你最好能夠提供一個解釋。”


    “哪裏是追究責任的時候,還不趕緊救人!”餘伯寵怒聲駁斥,衝入帳篷拿起藥箱準備實施救治,卻已然於事無補。在此之前,有八九個人飲用過解凍的冰水,其中五人當即喪命,可見毒性猛烈。其餘幾人目睹同伴受害,無不栗栗危懼,有人把手指塞入嘴裏摳挖,試圖吐出剛剛喝下去的水。也有人頹然倒地,閉目等死,苦熬了半晌,卻終究沒有發作。


    搬運屍體,勘察現場,初步得出一些結論。“眼前的慘禍是蓄意謀劃的結果,有人早在冰塊凝結前放進了包裹毒藥的蠟丸。冰塊經過加熱後,蠟丸隨之溶解,無色無味的毒藥混入水中,飲用者看不出絲毫痕跡。”


    “有一個現象值得注意,”蘇珊說,“方才融化的冰總共是六塊,分別裝在不同的鐵鍋裏。喝過前兩鍋水的人中毒身亡,喝過其餘鍋裏水的人卻安然無事,說明剩下的冰塊中並不是全部藏有劇毒。”


    “你該不會因此而感到慶幸吧。”威瑟冷笑道。


    “我當然不會那麽天真,”蘇珊說,“但從中得到了一點啟示。考古隊出發至今,所用的冰塊並無異常,偏偏到最後的關鍵時刻突發變故,有毒無毒的冰塊摻雜在一起,更像是對方的別有用心。隻不過若想在火候上把握得分毫不差,也不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情。”


    “由此可見,”餘伯寵說,“投毒者對我們的行程非常了解,並且充分掌握著冰塊的分配步驟,甚至有可能一直隱藏在探險隊內。”


    “那會是什麽人呢?”威瑟發問。


    “如果知道,悲劇就可以避免了。”餘伯寵淡淡地說。根據作案手法,他已經聯想到了陰險毒辣的“櫻花社”,隻是倉促之際,頭腦中思路紊亂,一時還難以明察。


    “無論怎樣,**人也難辭其咎。如此重要的環節,當初為什麽不采取防範措施呢?”威瑟怨氣衝天。


    “災難已經降臨,一味的指責埋怨又有什麽意義?況且你憑什麽說我們沒有采取防範措施,事實上每塊冰在凍結以前都有人親口嚐試……”餘伯寵厲聲抗辯,忽然想起當初負責製冰的杜昂,連忙轉身詢問。“老杜呢?怎麽沒有看到他。”


    “紮營的時候,杜爺帶著兩個人外出找水去了。”旁邊的駝夫艾買提答道。


    “噢,”餘伯寵深鎖雙眉,茫然四顧,並沒有看到杜昂。但在不經意間,一條似曾相識的身影映入眼簾。那是個身材短小的勞工,扛著一把坎土曼踽踽獨行於營地邊緣,一副粗糙的麵孔餘伯寵並不認得,卻覺得他走路的姿勢有幾分熟悉,隻是急切之中無從追憶。


    “艾買提,那人叫什麽名字?”餘伯寵伸手一指。


    “不知道,我從來沒有和他說過話,還以為是洋大人自己帶來的夥計呢。”


    “蘇珊,是這樣子的嗎?”餘伯寵又問。


    “咦,我好像也沒有見過這個人。”


    餘伯寵頓生蹊蹺,衝著那名勞工招手唿喚:“喂,你過來一下。”


    那人聽到叫喊,抬頭張望,看見餘伯寵緩步走來,神情倏爾大變,隨即掉轉身體,邁動兩條羅圈腿,朝著不遠處隆起的沙丘飛快跑去。


    “胡醫生——”餘伯寵恍然記起在木拉提旅店神秘消失的“櫻花社”爪牙,不由得既驚且疑。比起俄國人來,日本人的奸滑狂妄更勝一籌,居然假冒勞工一路躲在考古隊內。此計雖險,卻也著實高明,民夫們來自四麵八方,大部分素不相識,甚至語言也各不相通,混跡其中毫不顯眼。而平日沙塵滿麵,五官模糊,更不會引起其他考古隊員關注。若非布萊恩中途撤離,隊伍人數驟減,加上機緣巧合,或許“胡醫生”的行藏至今也不會暴露。但是,考古隊內還有沒有“櫻花社”的同黨,冰塊裏的劇毒是否有化解的辦法,一切還須從“胡醫生”的口中套取詳情。


    一念至此,餘伯寵不敢怠慢,大步流星追了過去。蘇珊緊隨其後,同時掏出手槍準備射擊。


    “別開槍,我們需要活口。”餘伯寵沉聲告誡。


    鬆軟的沙地不宜於奔跑,相比之下,“胡醫生”的一雙短腿顯得更加靈活敏捷。等餘伯寵和蘇珊衝上沙丘,他已經逃出半裏之外。餘伯寵正感到焦急,忽然發現對麵的沙梁上走下三個人,為首的好像是找水歸來的杜昂。


    《樓蘭地圖》(十六)(3)


    餘伯寵大喜,放聲唿喊:“老杜,快攔住他——”


    也許聽得不大真切,杜昂表現得相當遲疑,駐足觀望,不知所措。反倒是隨行的兩名勞工率先做出反應,揮動著挖掘工具撲向“胡醫生”。“胡醫生”了無懼意,舉起手中的坎土曼迎戰。左突右擋,及其兇悍,三五下便將兩名勞工打翻。當他拔腿再想逃跑時,杜昂方才緩過神來,即刻橫身攔截。兩人拳棒交接,拚力廝鬥。


    餘伯寵和蘇珊漸漸逼近,“胡醫生”心慌意亂,口中嗷嗷怪叫著,急於擺脫糾纏。杜昂越發勇猛,應付裕如,眼見坎土曼迎麵掃來,迅疾挪動腳步閃了過去,右臂順勢一撩,手腕處恰巧砸上“胡醫生”左邊的太陽穴。這一招看似平常,“胡醫生”卻仿佛中了雷霆一擊,當時口歪眼斜,直挺挺地栽倒在沙坡上。


    餘伯寵已經趕到,俯身探摸,“胡醫生”鼻息全無,不由得頓足長歎,忍不住責怨道:“老杜,你出手太重了。”


    “剛才的情形你也看到了,如果不及時還手,或許倒下的人就是我。”杜昂理直氣壯地說。


    餘伯寵無言以對,唯有蹙額搖頭。蘇珊也深感惋惜,又有幾分困惑。“輕描淡寫的一拳,怎麽竟然致人於死地呢?”


    一句話提醒了餘伯寵,忽然想起“聖瑪麗亞號”上的情景,杜昂的手臂上原本戴著一副“鐵護腕”。以此刀槍不入的硬物猛擊人體要害,威力自然不同凡響。細心揣摩,剛才的一幕與其說是歪打正著,倒更像是在利用特殊的裝備製造殺機。可是,在已經占據上風的情況下,杜昂為什麽決意除去“胡醫生”呢?


    苦思冥索,餘伯寵隻覺得一股寒意從脊背升起,無數記憶的碎片及久困於心的懸念正一點點的鏈接拚湊,似乎就快要呈現出清晰的印象。


    “餘老板還有什麽吩咐麽?他們需要馬上迴營地治傷。”杜昂鎮定自若地請示,一麵扶起倒地的兩名勞工。


    “喔,你們先迴去吧。”餘伯寵的神態近乎木訥,指著“胡醫生”的屍體說,“我和德納姆小姐留下來,看看他身上還有沒有可疑的東西。”


    杜昂並不關心餘伯寵的打算,對“胡醫生”的屍體也不屑一顧,攙扶著兩名勞工徑直迴返。但走了不遠,又莫名其妙地扭頭望了一眼。


    杜昂的“狼顧”征相在餘伯寵看來已習以為常,蘇珊卻不禁感到好笑,說:“你這位朋友有點古怪,好像腦袋後麵也長著一雙眼睛。”


    “你高估他了,”餘伯寵懶懶地笑道,“如果腦袋後麵也長著眼睛,就不可能留給別人向水裏投毒的機會。”


    “啊,原來他就是監造冰塊的負責人,剛才你為什麽不當麵查問?”


    “嗨,”餘伯寵微微苦笑,“有些問題是不會輕易得到答案的,必須依靠自己探索求證。”


    蘇珊懵然無知,他卻沒有進一步的解釋,而是將深邃的目光拋向前方。半空中雲愁霧慘,遠處黃塵彌漫,似乎有變天的跡象。餘伯寵的臉色驟然陰沉,喃喃歎道:“真正是禍不單行,如果這時候來一場風暴,不知道探險隊還能不能挺得過去。”


    天氣變化不會以人的意誌為轉移,厄運來臨前,人們所能做到的隻是加強防禦措施,盡量減少損失。傍晚時分,探險隊重新選址,在一處低窪地帶安營紮帳,又挖了一排土壕沙坑用以掩蔽輜重物品,諸如牲畜糧草、儀器工具、零散的文物等,甚至包括那些混雜著劇毒的冰塊——其中的原故就好比一個謹行儉用的財主,忽然發現積攢多年的黃金不過是一堆廢銅爛鐵,即使痛心疾首,卻也不忍斷然舍棄。


    和以往稍有不同的是,不需要特別守護,也不必擔心有人盜取冰塊。至少迄今為止,幹渴的折磨還不能超越死亡的威脅。一切安置妥當,所有的隊員都躲進帳篷,和衣蜷縮在被窩裏,默默聆聽著帳外的動靜。


    風聲漸起,卻不是很大,細碎的沙粒打得帳頂啪啪作響。然而,正是這種前兆,人們才更加感到恐懼。因為真正可怕的沙暴就像一個虎狼之年的曠婦,往往來勢綿軟,後勁十足,並且延續不絕,兇猛異常。


    果然,夜色越發昏黑,風力越發強烈,挾帶著尖銳的嘯叫在沙丘間穿梭迴蕩。這時卻有一條幽靈般的身影溜出營帳,頂風前進了幾步,又下意識地迴頭一瞥,看上去竟像是勇武機敏的杜昂。他艱難地走到營地邊緣的沙坑旁,從一峰臥倒的駱駝背上解下一個裝冰的包裹,而後連滾帶爬地返迴帳篷。


    緊緊係牢帳簾,摘去臉上的風鏡,將冰塊放入事先預備的鐵鍋裏,又點燃了下麵的煤油爐。望著搖曳不定的火苗,杜昂的臉上流露出了一絲滿意的微笑。


    當冰塊開始融化,他卻忽然察覺有異,驀然迴首,頓時目瞪口呆。原來,不知什麽時候,餘伯寵和蘇珊居然並肩端坐在自己的睡榻上。


    “餘……餘老板,你們怎麽進來的?”杜昂驚愕莫名。


    “很奇怪是不是,其實每個人都會遇到百思不解的難題。”餘伯寵答非所問地說,“正如我們此刻的迷惑,探險隊人人皆知冰裏有毒,你卻毫不猶豫地拿來止渴,莫非已經達到了勘破生死的境界嗎?”


    杜昂緘口無言,悄悄改變了一下坐姿,右手攥緊了剛才用來切割冰塊的短刀。


    “不要亂動!”蘇珊厲聲警告,“你的麵前有兩把上膛的手槍,哪裏還有反抗的機會。最好保持冷靜,心平氣和地和餘先生聊一會兒。”


    《樓蘭地圖》(十六)(4)


    無須提示,杜昂也看到了他倆手中的武器,神情雖然有幾分氣餒,陰森的目光裏卻透出一股倔強和怨憤,冷冷地盯著餘伯寵說:“不要太得意,若非布萊恩提前撤退,冰塊存量驟減,過早出現了‘圖窮匕見’的局麵,恐怕你至今還悶在鼓裏呢。”


    “不錯,說來慚愧。”餘伯寵輕輕點頭,“我把一些簡單的事情想得過於複雜,以至於被許多虛幻的假象所蒙蔽。實際上隻從表麵的破綻入手,也早該揭穿你的鬼把戲了。”


    “哼,說得倒輕巧,好像我們的計劃部署有無數漏洞似的。”杜昂嗤之以鼻。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餘伯寵說,“你們精心設計的陰謀固然縝密,卻也遠遠稱不上天衣無縫。迴想一下,從浦江碼頭上船後的失圖事件,以及木拉提旅店的槍戰風波,直到今天‘胡醫生’的倉促喪生,但凡‘櫻花社’采取重大行動的時候,似乎都不乏你的身影。並且當對方形跡敗露,又無一幸免地死於非命,致使線索中斷,考古隊無從深究,難道這一切都是巧合嗎。另外,‘櫻花社’行蹤詭異,相互間或許素未謀麵,確實需要一個秘密聯絡的標記。但這一點正是無可彌補的缺陷,稍加思索不難發現,就像花影老九的手臂上始終纏繞著絲巾一樣,你的那副鐵護腕不也是欲蓋彌彰的明證嗎?”


    “‘沙狐’果然厲害,”杜昂懊惱地歎了口氣,“沒有及早將你除掉,實在是我們的失誤。”


    “你太客氣了,”餘伯寵說,“從‘媚香樓’開始,繼而是船上的偷襲,緊接著又操縱飛機失事,及至花影老九的美人計,你們哪一次肯對我心慈手軟,若不是上天庇佑,隻怕我早已不在人世了。不過,有一件事我還是弄不明白。”


    “什麽事?”杜昂隨口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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