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陽城有驛站四方會館專供各路人馬歇腳。


    四方會館是個迴字形的建築,入口進去之後是個廣闊的天井,遍植各種花木,東南西北各有小樓,坐北朝南的是給達官貴人住的,一排三幢,左邊是給往來貿易的商人居住,右邊是給有通關文牒的差役居住。可想而知,最裏麵的自然是最雅致,最奢華的。且每一處的宅子都各有食肆,但由於四方會館匯聚了各路人馬,官商混雜,若有人想要買賣奴仆,或者進行各種其他交易,方便起見,大部分時候,都喜歡聚集在四方會館最中間的廳堂。


    嶽紅衣她們還沒有走進四方會館,就見到一隊人馬行色匆匆的從遠處踏馬而來,在四方會館前停下。


    小二低頭哈腰的,忙不迭上前去接過馬的韁繩。


    為首的是個年輕公子,從馬上翻身而下的瞬間,一身白色的天香織錦袍子衣袂翻飛,動作瀟灑利落,眉目間有難掩的清逸貴氣,盡管衣飾並不過分華麗,但用的是押金滾銀線暗繡雲紋,陽光底下,周身氤氳出一股淡淡的光暈。


    紅衣小心翼翼的望了他一眼,暗忖道,此人身份一定非富即貴。


    幾個衙役也垂下頭來,卑躬屈膝的,神色甚是恭敬。


    紅衣她們一群人隻得順從的讓道,貼著牆壁立好,費事汙了貴人的眼。


    這位公子身後還跟著幾個人,估計是他的隨從,有書生樣貌,有拿兵器的,呈包圍之姿拱衛著他,紅衣低垂下眼瞼,眸子微微一動。


    前腳人進了會館,後腳差役就來拉嶽夫人,將她們母女推推搡搡的押進了會館,嘴裏止不住的低聲咒罵:“怎麽可能沒有銀子呢?你沒有銀子,哥幾個還管你們幹什麽,呆會兒轉手就把你們賣了。反正本來就是送到仙羅來做奴隸的。”


    “這位差大哥,你行行好,這一路上我全都按照你們的吩咐做了,求你們別賣了我們。我一把年紀了,也不值什麽錢,小孩子更是經不起折騰。”嶽夫人經過一段時間的跋山涉水,哪裏還有往日的雍容華貴,早已是疲憊不堪,細看的話,甚至能窺見鬢邊流露出的幾絲新生華發。


    她喪夫喪子,要是連女兒也保不住……她低聲哭泣著。


    貴公子專心抬腳上樓,望都沒有望他們一眼,鹿皮金靴踏在樓板上的聲音就好像差役一拳一拳擊打在嶽夫人肚皮上的聲音,砰砰砰的悶響,嶽夫人倒在地上痛苦的呻¥吟,涎水從口角流出來,模樣狼狽極了。


    那幾個差役見狀,更是不顧一切,虎狼之勢一般撲上去扒嶽夫人的衣裳:“在哪兒?銀票到底在哪兒?你這個臭婆娘,趕緊把銀子吐出來!”一邊逼問,一邊動手動腳的全身搜索。


    嶽夫人漲紅了臉,這輩子沒有受過這等屈辱,此時此刻,簡直恨不得一頭撞死。但是一想到孤苦伶仃的女兒……唯有咬牙忍著呀。


    紅衣哭道:“沒有了,真的沒有了,我們沒有銀子了。這一路上能給你們的都給你們了,連我出生時的長命鎖都被你們拿走了,我們眼下是一個銅板都沒有了,你們還要怎麽樣!”紅衣說著,小小的人兒撲到嶽夫人身前,擋住那些從四麵八方射過來的不懷好意的眼光。


    “好你個小丫頭片子,口角挺伶俐的啊!平時在那兒裝啞巴,這會子到了仙羅的地盤上就不服管束了是吧?”說著,幾個衙役就要去抓紅衣。


    嶽夫人被扯得衣衫淩亂,也顧不上體麵,趕忙哀求道:“我真的沒有銀子了,所有的銀子都給了幾位大哥,我真的沒有銀子了!”


    “放屁!”衙役朝嶽夫人臉上啐了一口,“爛船還有三分釘呢!何況你嶽家世代皇商,是青州首富,就算陛下砍了你男人的腦袋,你身上還帶了銀子和私己跑出來呢!所以別跟哥幾個說你沒錢,告訴你,你要是真沒錢,哥幾個今天就直接把你賣到窯子裏,所說是半老徐娘了,妝點妝點也算風韻猶存吧。”訕笑著,用手勾著嶽夫人的下巴,厚顏無恥道,“一天接客十迴八迴,薄利多銷嘛!至於你閨女——”衙差們把視線轉向紅衣,“年紀小,正是‘栽培’的好時候,將來能賣個好價錢,在仙羅做娼妓也是很有前途的。”


    “你們——你們實在是太過分了!”嶽夫人趴在地上,有氣無力的用手指著一群差役,“我們嶽家從來沒有做過對不起別人的事,我家老爺頂天立地,蒙了不白之冤才落到今天這個田地,任人欺淩,但就算陛下判了我們的罪,我們也隻是為奴為婢,絕不落入娼:門。”


    嶽紅衣眼眸微微一抬,朝樓上貴公子那一桌乜了一眼,開口道:“娘!大不了咱們就是一死,女兒跟您一起死。”


    嶽夫人聞言,抱著紅衣放聲大哭。


    紅衣被嶽夫人抱在懷裏,突然抬起頭,一雙眼睛射出猶如寒芒一樣的光,盯著差役道:“你們不過是崔家的走狗,受了申國公府的指使要將我們母女磋磨致死,你當我們真的不知道崔家人讓你們斬草除根嗎?”


    幾個衙役一愣,他們隻是想在嶽家人身上訛點銀子,並沒有要趕盡殺絕的意思,嶽夫人和嶽紅衣畢竟隻是一屆女流,殺了他們沒有好處,衙役們沒有必要多此一舉。


    嶽紅衣道:“雖然我年紀小,可是我也知道我爹是被人害了,申國公府嫁了安平郡主到淳親王府上,淳親王立下赫赫戰功,申國公便有了靠山。太皇太後的死其中明明另有隱情,卻硬說是我嶽家的人參湯出了問題。可太皇太後喝得人參湯是去年宮中采買的,乃崔家人半道上截胡,搶了這單買賣。為此,我嶽家還遭受不少損失,直到今年陛下肅清內宮,革除私吞公帑之輩,宮中的采買才又定了我嶽家。那麽敢問,我們嶽家的貨物都還沒送進宮裏,太皇太後的事怎麽能算到我們頭上?這根本就是栽贓嫁禍。”


    幾個衙差一聽小丫頭道破了其中關鍵,彼此對視一眼,心道不好,愈加對他們母女拳打腳踢起來,嶽夫人死死護住紅衣,紅衣卻道:“娘,你別管我,你讓我說,這口氣憋在心裏很久了,橫豎都是一死,也讓周圍的人都聽聽。”


    “好,你不怕死是嗎?”衙差們拔刀指著嶽紅衣,蠢蠢欲動道,“他娘的敢跟老子頂嘴,還往申國公府頭上扣屎盆子,要知道,你們家的案子都定案了,你還在這裏胡說八道,天高皇帝遠,陛下能聽見嗎?”


    “沒錯,陛下聽不見,可天理昭彰,我就不信沒有喊冤的地方。”嶽紅衣站起來高聲道,“你要殺我?行啊,你動手,你盡管動手!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我雖被打成賤民,但我仍是大覃的子民,我被發配至漢陽城,但我仍在大覃的地界上。陛下隻是流放我,沒說過要殺我,你要殺我,得問問金殿上的天子同不同意,怎麽?難不成差大哥還想草菅人命?就像你說的,這裏是仙羅,天高皇帝遠,你們打算越過天子行事?那麽幾位差大哥的意思就是‘仙羅不是大覃的疆土’咯?所以你們可以為所欲為,不聽天子號令?”


    此話一出,舉座皆驚。


    本來大家都不管閑事的,好像嶽紅衣這種賤民悄沒聲的被人滅口是常有的事,可是她大鳴大放的喊出來,並且把矛頭指向了敏感的政治問題,倘若差役們敢動手,便坐實了紅衣的話,那他們就是謀逆,就是大不敬,因為他們認為仙羅還是仙羅,並沒有被並入大覃的版圖。到時候死的就不是嶽紅衣,而是這幾個差役了。


    “好!”二樓雅座上一個角落裏有人鼓掌道,“有膽識!”


    眾人循聲望去,隻見那人雖然一身藍色常服,但麵料講究,做工精細,他指著紅衣道:“你小小年紀,膽識過人,你若是真要賣身,我——買你!”


    人群中一股騷動:“天呐,快看,是世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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