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個人的內心深處都存在著征服一切的野心。】


    這個行為實在是太蠢了,德拉科想。


    可他沒有聽到理智高高在上的嘲諷。


    德拉科也沒有鬆開琉莉的手,正如最初馬爾福莊園結締實現願望的契約一樣牢牢地牽住了她留著鮮血的左手,那種如飲福靈劑的感覺讓他目眩。德拉科以為自己會等很久,畢竟哪怕一秒鍾也漫長地叫人覺得可怕,然而並沒有,幾乎在話音剛落的同時,那些傷疤詭異地蠕動起來,仿佛要衝破桎梏,沿著鮮血蔓延到德拉科的手上去。


    靈魂的契約魔法用轟鳴的方式碾壓而來,無聲卻巨大。


    他聽到了某種微妙的聲音,在空曠的原野上風在嗚嚎,一個巨大的影子緩緩地靠近了,在煙塵滾滾中帶著兜帽、舉著鐮刀,威嚴可怖。德拉科一晃神,眼前依舊是漆黑一片。很快,在寂靜中他察覺到某種微弱但綿長的唿吸聲,那隻按壓在琉莉胸腔的手觸碰到漸漸攀升的溫度,正如他所許下的第三個願望。


    德拉科垂下了頭,捕捉到緩緩睜開的眼睛。


    她真的活了過來,而不是剛才那具冰冷的屍體。


    琉莉猛地吐出一大口海水,混合著鮮血,茫然的神色在短短數秒內就一掃而盡,徹底清醒。


    那張發青的臉上還有未褪去的死氣,沒有任何的照明條件,德拉科就能清晰地看到灰色的魔力從她的手上衝了出來,像是被釋放的惡魔,一個舉著鐮刀的虛影在琉莉上方形成。


    “……”


    琉莉的深眸久久地盯著她上方的虛影,沒有理會德拉科。


    她的嘴角艱難地挑了起來,“你還是無法奪走我的命。”琉莉小聲地說,聲線略喑啞,不帶感情,也沒有絲毫情緒的起伏,“你無法做到。”她冷硬地說,直挺挺地躺在那裏,濕漉漉的袍子緊緊貼在她身上,又髒又亂的頭發粘成一團,然而這樣的狼狽卻絲毫不影響她的氣勢——尖銳、篤定、自信,還帶有些許的嘲弄。


    一道天雷閃破天際。


    虛影有了輕微的晃動,仿佛在表示狂怒,鐮刀的尖端依舊穩穩地對準了琉莉。


    在德拉科看來,這個舉著鐮刀的虛影與傳說的故事裏那個收割亡靈的死神極為相近。


    “你做不到。”琉莉說,一下子坐起了身,好似從來沒有受過重傷,語氣強硬得不亞於在命令它“滾開”。


    虛影頃刻扭曲消失。


    “……”


    德拉科半眯著眼睛,他已經收迴了手,那些溫熱的血液順著他的指尖垂落到泥地中去,立即就蒸發不見了,仿佛這樣的血不應該存在人世間。


    琉莉終於側頭迎上了德拉科的凝視。


    德拉科微微一怔。


    黑漆漆的環境裏也不知道兩人是怎麽捕捉到對方的眼睛的,但這麽長時間以來,德拉科第一次在琉莉的深眸中什麽也沒看到。


    在富含多種情緒和感情的一雙眼睛裏,褪去了所有殘酷的殺意和冰冷的漠視,囂張、淡然、自我、任性、輕蔑全部都收了起來,就像是被風撫平了所有的尖刺,那些曾經讓他怒不可遏的東西都消失了,而她的眉毛極其細微地隆起,嘴角依舊翹成平日裏最熟悉的精致弧度,德拉科從中看到了某些難以解讀的意味。


    氣氛變得有些詭異起來。


    在這樣的對視裏,不知道出於什麽緣由,德拉科率先安靜地垂下了眼,甩了一個魔咒,一些木柴飛了過來,堆在一起,嘭的燒了起來。


    “馬爾福先生。”琉莉望向燃燒的火堆,突然開口。


    “……”


    德拉科依舊垂著眼,等著她的下一句話。


    “你削了我頭發。”琉莉說。


    德拉科眼皮一跳,幾近啞然,“……所以?”


    “我養了很久了。”琉莉柔軟地說,然而語氣卻像是撒脾氣的小姑娘,好似她養的不是那長長的金發而是什麽寵物。


    “哦,我很抱歉。”德拉科毫無誠意地說。


    “先生。”琉莉又叫道。


    “琉莉小姐請說。”德拉科罕見地保持了他的耐性。


    就在德拉科認為琉莉還要繼續糾纏那個問題的時候,琉莉開口了:“我不會遊泳。”依舊是柔軟的聲線,這應該是相當奇異的事,這種柔軟與那種帶血的隨意不同,不是讓人毛骨悚然的溫柔,而是一種難以言喻的平和。


    “顯而易見。”德拉科彬彬有禮地說,拒絕出現一絲一毫的愧疚。


    “馬爾福先生。”第三次,琉莉叫道。


    “……”


    德拉科閉上眼睛,他感覺自己的身體有些僵硬,一些內心搖晃不定的情緒正在被他用理智抵擋著,而他並不知道那應該是什麽,他允許自己露出一個平淡、毫無意義的微笑,腔調是一種毫無熱情的懶洋洋,“琉莉小姐還有什麽話想說?”


    “……”琉莉歪過頭看他,唇瓣浮現精致得剛剛好的弧度,“許久不見了。”她輕聲地說。


    那句話仿佛打開了什麽開關,讓德拉科的神色一頓。


    他睜眼將目光交給琉莉,大約是在試圖捕捉什麽,他沒有發現來自那句話的絲毫敵意。在火光中,琉莉的側臉被勾勒出一條光與暗的邊界線來,麵容還是青白的,並沒有恢複成白皙。她看來很冷,德拉科恍惚地想著,相比起上一次琉莉蹲在火堆邊上的模樣,這時候的琉莉病態又孱弱,這在刺激德拉科為數不多的一點兒同情心。


    嗬,同情心,馬爾福沒有那玩意兒。


    德拉科堅定地將視線偏開,意圖轉移那些不應該產生的情緒,他瞧見了她糾結在一起的頭發,被他削了一大截現在隻能到肩膀的位置,不再金光閃閃和柔順美麗,還不斷滴著水,如果他沒記錯,他還踩了那長長的頭發好幾腳;不知怎麽的,德拉科的腦子裏出現了一個聲音:“你的頭發顏色很漂亮。”


    閉嘴。德拉科的每一根神經都在釋放出一些情緒,而他在用理智掩埋它。


    “不過用多了發膠以後說不定會禿頭的。”女孩笑眯眯的聲音頑強地穿破了桎梏。


    他的唿吸哽在喉嚨裏。


    那些不該存在的微妙愧疚穿過了他頑強的麵具,在他意識到這個女孩現如今的弱小、和自己那些被恐懼與欺軟怕硬的本性所驅使的臆想之後,輕而易舉地刺破了裂縫,探出了腦袋。


    他從未生出好感,但他本該也毫無愧疚,在被那個女孩幾次威脅性命、當作玩具一樣逗弄把玩之後,梅林知道他怎麽可能會有一絲一毫的愧疚。


    但她救了你,無數次。


    她傲慢無禮、喜怒無常、氣焰囂張,她用強硬的實力逼迫你屈服,無數次在殺了你的渴望中徘徊……可你必須承認她用言辭拆穿你的偽裝、表露她的惡意之外,她從未對你做過什麽。


    德拉科平靜又嘲諷地拉開一個無聲的笑容。


    不僅沒有,她每一次都克製住了那股無由來的殺意,並總在保護他的性命,將他從麻瓜催眠和戰爭創傷裏無情地揪了出來,逼迫他麵對真實、往前走,甚至……德拉科可笑地想,從頭到尾隻有他在瑟瑟發抖、在為一個無法掌控的女巫感到恐懼和威脅,他早該察覺到,她為他每一次強大而發自內心的愉快,為他隨時的放棄和過於幼稚的試探而發怒。


    清醒的認知並非讓他產生好感,那些被掌控、被愚弄和被要挾的惱怒仍舊讓他厭惡著一切,但同樣讓他在這個一無所知、又出奇弱小的女巫麵前生出了不該有的愧疚。


    是他將她丟進海裏,把她淹死了的內疚。


    事實上,這很奇怪,他其實一直抱著殺死她的念頭,至今這個念頭也牢不可破地屹立在他的腦海裏。但他絕不希望她是這樣意外死去的,尤其在過去那些被恐懼支配的時間裏,德拉科無時無刻不希望著一場徹底的一對一的決鬥,打敗她,踩碎她高傲自我的麵孔,將那些被玩弄的恥辱都還給她。


    幼稚。


    德拉科並不否認這一點,甚至他的理智完全無法克製內心的這種渴望。


    他是一個斯萊特林,睚眥必報,哪怕在被恐懼支配的時間裏他一直耐心蟄伏著,尋求一擊必殺的機會。


    然而就在剛剛,她被他一不小心弄死了。


    這簡直就是梅林的玩笑。


    德拉科還是望向了琉莉的臉,那些被海水浸泡過的傷疤看上去糟透了,微微腫起,還有些發紫發紅的醜陋紋理。或許會感染,德拉科聽見自己的聲音。然而琉莉卻一點兒都不在意的神情,轉迴頭漫不經心地用手一下一下抓著火焰的頂端。


    “你看起來很意外。”在柴木劈啪的寂靜聲響中,德拉科最終低聲迴應。


    有什麽東西變化了,德拉科清晰地明白這一點。


    “確實很意外,本以為馬爾福先生不打招唿的離去代表著永別。”琉莉說,對於德拉科漫長的沉默裏到底思量了什麽毫不在意。


    德拉科放鬆了肩膀,給琉莉甩了一個幹燥咒。


    琉莉挑起眉梢,睨了一眼給自己甩幹燥咒的德拉科,竟然無視了這種行徑。


    “我也很意外我還會再見到你,琉莉小姐。”德拉科翻翻眼皮,懶洋洋地應答,並相當紳士地用魔法梳理了她糟糕的頭發,“梅林知道,這並非我願。”


    “真可惜。”琉莉遺憾地說,伸手拂過她的頭發,“我還是很樂意再見到馬爾福先生的。”


    德拉科能從琉莉的目光裏找到一些他熟悉的血腥。


    她的樣子很狼狽,這無可辯駁。


    然而德拉科的心底卻意外地覺得,這樣滿臉掛彩卻心不在焉的琉莉有一種詭異的的美感,那些糟糕的傷疤口子發腫的紋路本應該醜陋地讓人不願再看第二眼,但相比起往日那些笑容漂亮、無可挑剔的樣子,她在火光映射下的麵容叫人驚豔。


    他明白琉莉那句話的意思——她當然希望再見到他,正如她所說,她一定會把遭遇的一切千百倍地還給德拉科——她在未來也確實做到了。德拉科應該感覺糟糕,因為正是他現在對琉莉的所有作為引致了未來的後果,但他又沒那麽沮喪,也沒有絲毫想要彌補的念頭,想必彌補也太晚了,而事實上,他會對琉莉這樣的態度完全來自於琉莉未來的作為。


    這像是某種怪圈,就在他們兩個人之間。


    “倍感榮幸。”德拉科近乎溫柔地說,“希望下一次見到琉莉小姐,琉莉小姐不會這麽狼狽。”他停頓了一下,淡眸掃過琉莉,“又或者,這麽脆弱地差點喪命。”


    遠離瘋子應該是人的本能,不管是出於恐懼還是出於厭惡。


    德拉科彬彬有禮地笑了笑,他一直討厭這個女孩,現在也是。


    她擁有強大的力量,卻熱衷於破壞別人的人生,性格惡劣且行為無邏輯,而他總被玩弄於鼓掌之間。


    然而有什麽變化了,在他明白自己和琉莉之間,那條因為時間的扭曲而聯係緊密的紐帶;在他發現自己與琉莉兩個完全不同的個體之間出現了詭異的相似點——暫時的蟄伏與遲早有一天期望的報複;在他真正明白自己厭惡的並不是琉莉,而是自我的弱小——他無數次想象過如果遇到這些的不是他而是他的任何一個戰友,都會比他做得更好——這樣的挫敗促使他更加厭惡無所顧忌地玩弄人心的琉莉,也更加想要殺死她、擺脫她,或者說……


    征服她。


    “馬爾福先生放心,我不會再給死神帶走我的機會的,一次也不會……”琉莉的聲音輕輕的、如若夜風拂過樹葉,但卻囂張得讓人心悸。


    在他年幼的時候,德拉科想。


    真正年幼的時候,他曾與吸引走一切關注力的哈利·波特、大難不死的男孩處處針鋒相對,給他找一切麻煩,甚至為自己第一次向一個人伸出代表友誼的手卻被拒絕的事心懷不忿,花了六年的時間去挑釁他,在哈利·波特遭遇糟糕的事的時候就洋洋得意。到現在為止,他也沒有一點兒長進,挑釁、試探、抗爭。


    因為教育、因為環境、因為父母、因為姓氏——這樣被驕縱又苛求著長大的他,對上位者的權威有著天然的向往,他渴望贏得一切,對權力、名聲、地位、力量,掌控一切並且受人尊重和關注是他真實的野心。年幼時他看到了輕鬆得到一切的哈利·波特,視其為頭號對敵;如今他因為琉莉做到了自己難以達到的隨心所欲和任性自我,而發自內心地厭惡她。


    真是妙極了的剖析,德拉科想,又聽見理智不冷不熱地嘲笑。


    他所有痛苦、憤怒與恐懼的源頭,不過是自己有著變得與她一樣無畏和強大的野心,實際上卻弱小、無法掌控、欺軟怕硬的本性之間的劇烈矛盾罷了。


    “……畢竟我一直都在從它的手中搶奪亡靈。”琉莉說著,那話語中強烈的自信與篤定打斷了他的思緒。


    德拉科應該拒絕陷入這樣的思考。


    對自我的清醒認知正在一步步蠶食他長久以來的人生堡壘,將那些堅信不疑都瓦解一空,不容拒絕地摧毀他的信條,讓他在洪流中麵臨轟然倒塌的一切。他過去已經因為那個戰勝一切的年輕男人被摧毀了一次自我和信仰,像一個卑劣的人渴望著光和溫暖……他不該經曆第二次,更深入、更糟糕的摧毀。


    “正如你所做的,德拉科·馬爾福。”琉莉微笑著偏過頭,凝視著德拉科,深眸裏流轉著從未有過的奇異光彩。


    德拉科錯愕地揚起臉。


    火光的交錯中,他感覺到一陣奇異的暈眩,讓他忍不住眨了眨眼。


    四周的一切都在變得扭曲而模糊,四肢百骸的疼痛與胃部翻滾的作嘔感卷席而來,牆與壁爐還有淺金色的柔軟長發隱約闖入了他的視野。一個很遙遠的聲音仿佛順著風滑入他的耳朵裏,清清冷冷、不帶感情卻叫人戰栗,與眼前坐在火堆前的女孩模糊的口型漸漸重疊了一起,而落下的鐮刀斬斷了一切。


    “你教會了我去征服一切、包括死神,在時間中旅行的德拉科·馬爾福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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