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依斐這才迴過神來,尷尬地笑笑,說道:“沒什麽。就是在想,待日後咱們理想實現,我能不能辭官,去個山清水秀的地方,建個小畫樓,專心做自己喜歡的事。”


    唐義璋挑眉點頭:“當然可以。你這叫功成身退,正所謂‘了事扶衣去,深藏功與名’。”


    聽他念起李白的《俠客行》,雲依斐不由失笑,怎麽這麽沉重的事情,到他嘴裏就變得這麽簡單?還以為他會勸自己一番呢。


    雲依斐正欲說話,卻聽唐義璋接著問道:“咱們的理想若是實現,咱們就是王爺登基的大功臣,到時候,你有享不盡的榮華富貴,還有似錦前程,可你為何卻想著事成後辭官?”


    雲依斐聞言,抿唇一笑,她到底是女人,如何長久立足於朝堂,三兩年尚可,可時間一長,總會露出馬腳來。更何況,無論她的人生變成了什麽模樣,她仍舊是最初的那個雲依斐,真正想要的生活與權勢無幹。


    想著,雲依斐迴道:“因為我覺得人生很精彩,值得去體驗的生活有很多種,一個階段的事情做完,就不該再留戀它,去體驗新的生活,這樣過完一生,才不算辜負。”


    唐義璋聽罷,撫掌讚歎:“高尚!疏清,我今日才發覺,你才是真的淡泊名利。子曰:小隱隱於山水之間,中隱隱於市,大隱隱於廟堂之上。你這是大隱啊!”


    說罷,唐義璋側身坐在了雲依斐桌子的邊緣上,神色間頗有些遺憾:“雲將軍怎麽就你一個兒子,你也沒個姐姐妹妹什麽的。”


    雲依斐不解:“要姐姐妹妹做什麽?”


    唐義璋挑眉道:“你要是有個姐姐妹妹,我肯定去提親。”雲依斐這樣的,若是換個性別,不就是他夢想中的那個類型的女子嗎?


    “嗬……”雲依斐失笑,抬頭看了他一眼,將手裏最後一樣筆架擺好,對唐義璋道:“時辰不早了,今日你也忙了一日,早些迴去休息吧。明日我去給幾位長輩選些禮,你去嗎?”


    唐義璋從桌子上下來,點點頭:“去,我也沒準備,正好一起。那你睡吧。院子裏有護院婢女,有事就喊他們。”


    雲依斐道了聲謝,送了唐義璋出門。唐義璋走後,雲依斐叫純熙去燒熱水,在隔壁暖閣舒舒服服的沐了浴,便早早歇下了。


    第二日一早,雲依斐怕唐義璋大大咧咧地直接進屋,老早就從榻上爬了起來,穿戴完畢,便去院子裏練武。


    唐義璋來的時候,她已經練完武,且還順道沐了浴,將身上出的汗都洗得清爽。


    倆人一起吃完飯,去給唐靖和唐夫人打了個招唿,帶了幾個幫忙提東西的小廝,就去了城裏。


    明日就是三十,等到了明日,長安街上的商戶都會閉門去過年,估摸得一直到十五,門才會陸續開起來。所以三十前的這一天,人們都忙著采買物資,長安街道上熱鬧非凡。


    雲依斐和唐義璋邊在街上逛,邊商量著買些什麽。


    走了沒多久,便見不遠處崇明樓門外,聚集了很多人,圍觀者眾,唿喝吵鬧聲不絕於耳。


    雲依斐本不想湊熱鬧,卻見唐義璋眸色一亮,看著那方說道:“崇明樓大抵又在懸賞年貨,走,咱也瞧瞧去。”


    雲依斐不解道:“咱自己買就好,去看他那邊的懸賞作什麽?”


    唐義璋邊拉了她往那邊走,便說道:“你所有不知,崇明樓是京城最大的酒樓,老板是月夕長公主的兒子,乃長安第一富賈。崇明樓每年都會有三件東西懸賞,說不上值錢,但大多是長安鮮見的稀罕物,以此做禮,極好不過。咱們去看看,今天懸賞的題目是什麽?”


    雲依斐這才記起來,當年似乎聽說過有這麽迴事,她邊跟唐義璋往崇明樓走,邊問道:“每年的題目不一樣嗎?”


    唐義璋點點頭:“前年是射朱釵。去年是對對子。不知今年是什麽。”


    “哦……”雲依斐了然,不多時,便和唐義璋到了崇明樓外的人群中。


    但見崇明樓門口外,搭了一個台子,台子上擺著一張紅漆木桌,桌上放著三件東西。


    但聽台麵上,一個掌櫃模樣的中年男子對眾人說道:“今年有三件好東西。分別是镔鐵、葡萄酒以及百香蠱。”


    雲依斐聞言唇邊漫過一個笑意,镔鐵乃烏茲鋼錠,是極好的兵器,長安確實少見,葡萄酒中原也有,但大多為仿造,遠不如西域過來的味道純正。至於這個百香蠱,是什麽東西?


    但聽上麵的掌櫃接著說道:“百香蠱,產自苗疆,女子帶在身邊,可青春永駐。”


    唐義璋一聲嗤笑:“胡扯。生老病死乃人之常情,何來青春永駐?”


    雲依斐亦笑:“許是有些養顏之效,商人誇大罷了。”


    倆人編排了兩句,接著去聽掌櫃的說:“今年以比武打擂,取前三名。分別贈予镔鐵、葡萄酒、百香蠱。切忌,打擂點到為止,喜慶之日不可傷人,若傷到對手,饒是拿到第一,亦無緣珍寶。誰先來?”


    話音落,便有一名男子一躍上了台,隨即有人叫擂,台上很快就有人交上了手。


    唐義璋側身在雲依斐耳邊問道:“有看中的嗎?”


    雲依斐點點頭:“镔鐵!想給我爹。”


    唐義璋抿唇一笑:“我想要葡萄酒。等他們打得差不多了,無人叫擂時我再上,到時候你叫我的擂。正好,你武藝那麽好,我老早想和你切磋一下。”


    雲依斐看了他一眼,笑著點點頭。


    前世唐義璋每次跟她交手,都是真刀真槍的戰場,他從沒贏過,最後更是被自己輕而易舉了結了性命。


    當初的他都打不過她,更何況現在他才十六,而她的武藝,卻是戰場多年磨練下來的,唐義璋怎麽可能贏得了?


    約莫看了半個時辰的比武,有一位二十四五模樣的男子穩住了擂台,先後有四人叫他的擂,都敗下陣來,聽台下的人說,此人乃是京城衛隊的校尉。


    “是時候了。”唐義璋衝雲依斐一挑眉,翻身上了一躍上了擂台。


    他剛在擂台上站穩,就聽台下有人喊道:“小三郎!”


    隨即人群中爆發一陣激烈的起哄聲兒:“小三郎!贏他!拿第一!”


    就在台下起哄之際,忽見從人群裏飛出一隻盛開的梅花,落在唐義璋腳邊。


    雲依斐不由挑眉,順著花拋來的方向看去,但見有幾名遮戴麵紗或帷帽的女子站在人群裏,其中有兩位,手裏正好拿著一束盛開的梅花。


    她不由失笑,看來小三郎,在長安名頭不小呢。


    唐義璋也是臉皮厚,見自己人氣不低,麵上含著得體的笑意,轉身麵朝眾人,張開雙臂打了個招唿。一時間,人群中唿聲更高。


    唐義璋轉迴身子,紮穩馬步,朝那校尉攤開手,做出個“來”的手勢。


    那校尉見上來的唐侍郎家的小三郎,無奈歎氣,上前與唐義璋交上了手。


    雲依斐在台下看著,唐義璋年紀雖輕,但交手中步子極穩,反應靈敏,幾乎每一招他都能躲過,且迴擊時出手的速度,以及出手的時機,都是上乘。


    雲依斐越看越迷糊,這樣的唐義璋,與和她當年交手時,出招常常頓滯的唐義璋判若兩人。


    當初在賀蘭山關,她記得唐義璋本欲拔劍,但手下卻如往常交手時一般頓滯,所以才被她鎖住喉嚨要了性命。被她毀容那次也是一樣,當時她出劍時,唐義璋若是迴擊及時,不至於毀容。


    雲依斐心頭尚在不解,那名校尉已經敗下陣來,唐義璋抱拳行禮:“承讓!”


    那校尉亦是迴禮:“侍郎大人教子有方,甘拜下風!”說罷,校尉退去了一旁,原本的第三名,隻得失望地下了台。


    掌櫃的喊道:“小三郎勝!可還有人叫擂?”


    半晌無人上台,唐義璋不解地看向人群裏的雲依斐,不斷地朝她擠眉弄眼,示意她快來。


    雲依斐不敢相信自己的猜測,若想證實,便是與他交手。


    她深吸一口氣,目光在唐義璋麵上深深望了一眼,一躍上了擂台。


    雲依斐上台後,台下人群裏發出陣陣議論:“這是誰?這位公子從前未在京城見過。”


    “方才見他和小三郎一起來,許是來京城過年的親戚。”


    雲依斐在唐義璋麵前站定,看著他猶豫半晌,忽地脫口而出:“別讓我!”


    說罷,雲依斐不知是為了掩蓋內裏的慌亂,還是方才的猜測叫她感到害怕,極快的出手,和唐義璋打了一起。


    按照雲依斐最初的判斷,她贏下十年後的唐義璋都輕而易舉,那麽十年前的他,更不是她的對手,三招之內必能將他打敗!


    可當他們真的交上手,看著唐義璋的一招一式,雲依斐的心便跟著一點點下沉。


    她心裏默默的數著招數——一招、兩招、三招、四招……十八招、十九招、二十招……三十招、三十一招、三十二招……


    雲依斐的嘴角不住地抽搐……若是現在的她,三十招之內都贏不了十年前的唐義璋,那她不該那麽輕易的每一次都能打贏十年後的他,更不該在賀蘭山關外,輕而易舉地取他性命。


    擦身而過的瞬間,雲依斐忽見唐義璋衝她眨巴了一下左眼,隨即她再次見到熟悉的招式頓滯……


    雲依斐贏了,收起招式站穩。唐義璋揉著被她劈了一掌的肩頭走過來,笑著道:“佩服佩服,在下甘拜下風。”


    雲依斐看著眼前若無其事的唐義璋,少年英俊的五官,俏皮的笑容,夾雜著當年所有交鋒漫上眼前。


    被她毀容後,唐義璋半張臉都是血的可怕模樣,還有賀蘭山關外的大雪中,他生命消逝倒在血泊裏的模樣……此刻皆如夢魘一般在她心間來迴竄動。


    她忽地一步上前,一把撕住唐義璋的衣領,將他按倒在擂台上,騎在他身上,右手緊緊握成拳,就要朝唐義璋臉上打下去:“為什麽讓我?”


    這次換雲依斐出手頓滯,她看著被自己按倒在地,神色間滿是茫然的唐義璋,這一拳無論如何也打不下去。


    為什麽要讓她,甚至不惜搭上自己的命!


    雲依斐心頭一陣五味雜陳,淚意湧上心頭,內心的衝擊直逼得她眼眶漸紅,如今她以男子身份示人,萬不能輕易在人前落淚。


    雲依斐一把鬆開唐義璋,轉身跳下擂台,撥開人群疾步朝人少的地方走去。


    唐義璋從地上起來,神色宛如摸不著頭的丈二和尚。


    他剛才好像看到雲依斐眼睛紅了?真的假的?


    他納悶半晌,低語道:“他不喜歡別人讓?反應這麽大?”


    這時掌櫃的向眾人喊道:“還有人叫擂嗎?”自然是沒有的。


    掌櫃的例行問了三遍,見無人叫擂,便將第二名的葡萄酒給了唐義璋,百香蠱給了滑到第三名的那個校尉。


    唐義璋對掌櫃的道:“镔鐵也給我吧,我們一起的,他好像吃壞肚子了,我一會兒拿給他就是。”


    掌櫃的將兩件東西都交給唐義璋,唐義璋邊下擂台,邊對掌櫃的道:“明年一年都在你家吃。多謝了!”


    下了擂台,唐義璋將兩件東西交給同行的小廝,朝雲依斐追去。


    唐義璋追了半天,看到雲依斐站在府南河的拱橋上,他鬆了口氣,走上前去,在離雲依斐三步遠的位置站定,賠罪道:


    “那什麽……疏清,我是尋思,你不是想要第一名的镔鐵嗎?那玩意兒我又沒興趣。而且這個打擂本來也是遊戲,切磋的目的達到,我不想再拖延,就輸給了你。”


    末了他還補上一句:“其實你武藝比我高,就算我不讓你,你也能贏。你不用太在意我讓你這個事兒。”


    雲依斐也知方才自己反應不當,畢竟……這對她來說,內心的震撼太大。


    雲依斐轉頭看向他,七分真三分假的說道:“不怪你,是我的錯。從前……有個人讓我,我不慎……重傷了他,所以不希望這樣的事再發生。”


    唐義璋點點頭:“原來如此,難怪你反應那麽大。他是你的朋友嗎?”


    雲依斐看著唐義璋笑笑,撂下兩個字:“仇人!”


    唐義璋不解地蹙眉:“仇人?仇人為什麽要讓你?”


    雲依斐目光在唐義璋麵上逡巡片刻,神色複雜,她收迴目光,看向凍得如鏡麵一般的府南河,似囈語般說道:“這就要問他了。”


    可前世那個唐義璋,她不可能再見到,她永遠也問不到為什麽。


    唐義璋見她神色凝重,似乎被什麽事困擾,上前一把攬過雲依斐的肩頭,拍了兩下,說道:“都過去了,別想了。你的镔鐵我幫你拿迴來了。去看看?”


    雲依斐麵上露出笑意:“嗯。”


    唐義璋見她笑了,倆人一起下了橋。在長安城逛了一整日,雲依斐和唐義璋將該買的禮品都采買妥當,一同迴唐府用紅紙包好,吃過晚飯,便早早歇下。


    第二日一早,大年三十,雲依斐照舊起了個大早,練完武一身汗,便命純熙去燒熱水,準備去暖閣沐浴。


    而就在這時,段承宇到了唐府,過來接她去王府過年。


    段承宇和唐靖打過招唿,就讓人帶他來了雲依斐居住的院落。


    他剛進院子,正巧碰上提著空木桶出來的純熙,問道:“你家公子呢?”


    純熙放下空桶行了禮,迴道:“迴世子的話,公子剛練完武,在暖閣沐浴呢。”說著,純熙順手指了下暖閣的方向。


    段承宇點點頭,對純熙道:“你去忙吧,我等院裏等他。”


    純熙點點頭,拿了空桶退下。


    段承宇在院裏閑走了兩步,忽地駐足,看向暖閣。


    雲依斐不是在沐浴嗎?那他是不是可以……去確定下雲依斐的身份?


    可是偷看人沐浴這種事,委實有些下流。


    段承宇看著暖閣的方向,心內萬分糾結。最後,他還是被渴望知道答案的念頭打敗。


    左右自己是想確定她的身份,並不是出於其他目的,當初他經常抱雲依斐,雖然沒有過比擁抱更親密的舉動,但是基本也就差最後那一步。


    他絕對不是下流,而是要確定雲依斐的身份。


    段承宇將這句話在腦海裏反複過了好幾遍,給自己鼓足勇氣,抬腳朝著暖閣走去。


    他將耳朵貼在暖閣窗外,細聽裏麵的動靜,但聽裏麵傳來走動的腳步聲。是她的腳步聲,他再熟悉不過。


    確定了裏麵的人,段承宇深吸一口氣,舔濕手指,在窗戶角落裏捅了一個小洞,俯身朝暖閣裏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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