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城西南麵的宣政坊內有一片藏青色的建築,這裏便是負責製定新政的革新司,和六部官衙離得不算很遠。


    正午時分,革新司大門之外,一眾官員翹首以待,臉上滿是激動和期盼。


    “來了!”


    當數百騎出現在視線中,眾人連忙上前,然後整齊地行禮道:“參見王爺!”


    來者正是剛從皇宮出來的陸沉,他身邊還有主事厲良玉和副主事崔浩,至於禮部尚書孔映冬,此刻已經被脫去官服收押,另有一批精銳人手直撲孔府。


    陸沉翻身下馬,微微頷首道:“都免禮吧。”


    等他在一眾官員的簇擁中來到正堂,收到通知的戶部尚書高煥、吏部左侍郎丁會、左禦史中丞劉元和順天府尹陳循以及將作局、醫療局、農事院的主官相繼趕來。


    “都坐,今天我們關上門開一個會。”


    陸沉坐在主位上,看著這些堅定不移追隨他的官員們,微笑道:“本王已經奏請陛下,革新司升格為總理新政衙門,往後全權主持新政施行。換句話說,終於到了諸位施展抱負的時候,本王知道你們這半年來心有不甘,總覺得有力使不出,往後不會再有這個顧慮。”


    眾人無不感到振奮,丁會立刻吹捧道:“王爺一出手便是水到渠成!下官早就覺得那幫人魄力不足,一個個都和溫吞水一樣,這個不敢得罪,那個不敢查處,要不是劉中丞足夠厲害,恐怕連肅清吏治這一項都是寸步難行。”


    劉元沒有迴應丁會,他身為最早投效陸沉的名士之一,這些年盡心盡力幫陸沉打理庶務,是陸沉極為倚重和信任的文官,但他從來不會恃才放曠,之所以此刻態度比較冷淡,隻是因為他看不太慣丁會這個人。


    在他看來丁會就是一個純粹的官僚,慣會投機奉迎,或許他確實有能力,但是品格委實難以恭維。


    不過劉元知道正因為丁會和高煥的存在,他們身後的世族才會強行朝自身揮刀,從而有力地支持陸沉的改革,再者他們在各級官員中的人脈也能幫陸沉解決不少問題。


    基於這些考慮,劉元雖然不會對丁會熱情,但也不至於激化矛盾,頂多就是互不往來。


    陸沉對這兩人的情況心知肚明,他沒有強求兩人成為知交好友,隻要他們不耽誤正事,這種狀態未必不是好事。


    望著劉元如今愈發沉肅的麵龐,陸沉溫言道:“秉元公,本王知道你這半年來十分辛勞,心裏也積壓了不少怒氣。”


    劉元垂首道:“王爺,下官豈不知改革之難?從古到今欲行變法者,麵前皆是荊棘密布,因為要讓那些權貴心甘情願交出被他們侵吞的利益,這往往比殺了他們更難。下官不敢在王爺麵前虛言,時至今日下官心中確有怒氣,但是沒有怨氣,更無畏難卻步之意。”


    “本王就知道這點困難嚇不住你劉秉元。”


    陸沉麵露微笑,繼而道:“方才本王在宮裏敲打過張蒼,後麵他肯定會老實不少,如果他再敢給你使絆子,本王會親自出手讓他明白什麽叫做大勢不可擋。不過在此之前,隻要他當好一個泥塑木偶,那就讓他繼續擔任禦史大夫,關鍵時刻能幫你遮蔽風雨,希望你能明白本王的心意。”


    聽到這個消息,劉元並未喜形於色,他像往常那般沉穩地說道:“王爺,下官不求官位利祿,隻要能做些實事,下官便心滿意足。”


    “好,眼下便有一件實事。”


    陸沉將恩科舞弊案簡略介紹一番,對劉元說道:“本王要你以這樁大案為契機,正式拉開肅立吏治的帷幕。這一次不能再像過去半年那樣小打小鬧,禦史台必須拿出足夠的魄力,從上到下盡可能嚴查整個官員體係。當然,這樁重任不能全部壓在你一個人的肩上,崔浩。”


    “下官在。”


    崔浩起身應下。


    陸沉看著他說道:“從今日起,總理新政衙門下設監察司,由你擔當第一任主事,王翰擔任你的副手。禦史台繼續負責監管中樞和地方各級官員,監察司則專門負責處理和新政有關的案子,譬如眼下亟需處置的恩科舞弊大案。本王知道這一開始可能會造成權責不明、互相影響的情況,但是出現問題就解決問題,這世上從來沒有一勞永逸的好事。本王希望你們能夠精誠合作,為新政推行擇優去劣保駕護航。”


    劉元、崔浩和王翰齊聲道:“謹遵王爺之令!”


    陸沉微微點頭,隨即笑吟吟地看向丁會:“丁大人,據說這幾個月想要登門拜訪你的官紳不計其數?”


    丁會隻覺得這笑容格外嚇人,好在他心裏沒鬼,因此坦誠道:“王爺明見,自從下官擔任吏部左侍郎,鄙府忽然就熱鬧起來,幾乎每天都能見到悄悄送進來的禮單。下官不敢欺瞞王爺,若說一點都不曾心動,那自然是假話,哪怕隻是收一個月的禮都比過去七年任職兵部尚書要多。不過下官就認一個死理,跟著王爺做事眼皮子不能那麽淺,要是一心隻想著黃白之物,如何對得起王爺的信任和栽培?”


    陸沉知道他沒有說謊,其實尹尚輔匯報這些細節的時候,他還有點意外,原以為丁會不會那麽安分,現在看來這家夥多年來始終屹立不倒,確實有兩把刷子。


    他按下心中思緒,斂去笑意道:“本王舉薦你為吏部左侍郎,個中真意想必你已了解。無論禦史台還是監察司,他們隻能發揮監督和糾正的作用,要想做事還是得有足夠多優秀的官員。本王建議朝廷增開今歲恩科,其象征意義遠大於實際意義,畢竟不能指望這群即將踏入官場的進士起到中流砥柱的作用。故此,吏部要真正動起來,挖掘和提拔那些真正能幹實事、敢於任事的官員,本王會和姚崇打個招唿,這件事由你來負責。”


    丁會登時感受到如山一樣的壓力,但他知道自己沒有推辭的餘地,而且這應該是他此生最寶貴的機遇,隻要能夠完成陸沉交待的任務,將來必然能青雲直上。


    一念及此,這個滑溜的老官僚心中一熱,肅然道:“請王爺放心,下官必定盡心竭力!”


    “好,本王相信你明白這件事的重要性。”


    陸沉直視著丁會的雙眼,正色道:“不過本王還是要提醒你一句,你若是差事辦得好,本王保你和寧潭丁家前程無憂。如果你覺得自己能力不足,趁早分說清楚,換一個輕鬆點的差事,本王也不會虧待你。但是你若占著這個位置卻貽誤新政大業,屆時莫怪本王不會心慈手軟。”


    丁會破天荒地陷入沉默。


    片刻過後,他咬牙道:“王爺,下官若是辦不好這樁差事,願意提頭來見。”


    或許丁會隻是想加官進爵,對於陸沉來說這不重要,他當然更加欣賞劉元這樣的純臣,但也知道不可能所有人都具備如此高尚的節操。


    勉勵丁會幾句之後,陸沉便繼續分析新政目前存在的問題以及解決方案,從戶等製、發展農事、興辦學堂到商貿諸事,挨個和負責的官員進行深談。


    這一談便是兩個多時辰。


    “諸位現在應該已經明白新政的大框架,以及你們各自的任務和職責。”


    陸沉喝下半杯茶潤了潤嗓子,繼而道:“這半年裏本王有意壓製你們,一方麵是給中書一個機會,免得朝中那些清流文臣以為他們真能做成這件事,另一方麵則是讓你們多多學習和總結。如今陛下放權於我等,這是大家可以大展拳腳的時候,不過在此之前,本王還是要跟你們談一談新政本身的意義。”


    所有官員正襟危坐,目不轉睛地望著陸沉。


    “這半年裏本王聽到很多關於新政的議論,有人說本王這是在邀買人心,也有人說本王是利用新政諸法排除異己,大肆培植黨羽,竊奪朝廷權柄。”


    陸沉不緊不慢地說著,然後在眾人的注視中微笑道:“本王暗中想想,這些說法其實也不是毫無道理。”


    陳循立刻開口道:“王爺——”


    “德遵莫急。”


    陸沉直接打斷他,坦然道:“本王之前確實有很多顧慮,眾口鑠金不外如是,然而仔細想想還是覺得不能瞻前顧後,畢竟這世上哪有不得罪人就能成功的改革?本王現在就告訴你們什麽是新政的意義,拋開先前那些說法,本王想要的是百姓們餓了有飯吃、冷了有衣穿、生病能吃藥。”


    “千百年來,生活在這片土地上的百姓們良善又質樸,他們總是付出很多,想要得到的卻不多。你們都是熟讀青史的飽學之士,當知本王所言非虛。史書上有很多能人誌士想要改善黎民百姓的處境,有的失敗有的短暫成功,如今輪到我等來到這個關口,總得做點什麽才不算虛度一生。”


    “本王知道你們並非全都理解這份理想,也不介意你們抱著怎樣的初衷追隨本王。經過這麽多年的觀察,本王相信今日在座的每一位都想在死後留下點什麽,不管是福澤後人還是青史留名,有所求方能有所成,這就是本王選中諸位的原因。”


    “如今本王要正式問一句,為了開創一個真正的盛世,諸君可願隨本王披荊斬棘一路向前?”


    劉元第一個起身,緊接著陳循、高煥、厲良玉、丁會、崔浩、王翰、魏惜雲等等,數十位資曆、年齡、出身各不相同的官員盡皆起身。


    他們麵朝陸沉躬身,齊聲道:“下官願意!”


    “如果有問你們,所謂新政究竟是為了什麽,本王覺得可以這樣迴答。”


    陸沉緩緩站起來,朝著眾人拱手還禮,一字字道:“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聖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謹以此四言與諸君共勉!”


    此言一出,所有人看著陸沉的眼神裏充滿敬意,如劉元、陳循和崔浩這樣的讀書人更是激動到眼含熱淚,渾身戰栗難止。


    就連丁會都感覺到胸腔中那顆心在劇烈地跳動。


    每個人心中激蕩的情緒匯聚在一起,爆發出整齊且堅決的呐喊。


    “願為王爺效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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