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平坊內,秦王府東邊兩條街外有一座大氣恢弘的國公府。


    隨著蕭林和蕭閎兄弟二人帶著家眷迴到京城,蕭望之將他們打發到軍機處幫陸沉做事,自己則是過起了頤養天年的悠閑生活。


    他平日裏要麽陪一群孫輩盡享天倫之樂,要麽就去找陸通等幾位老友飲茶閑談,對於朝廷軍政大事一概不理,甚至連新政都極少過問,蕭望之這一退便退得幹幹淨淨,沒有任何藕斷絲連。


    “尉遲,你家裏最近可還好?”


    蕭望之坐在廊下的躺椅上,看著庭院中兩個嬉笑玩鬧的孫子,享受著穿林過葉的清風吹拂。


    尉遲歸坐在旁邊,悠然道:“兩個小子都已經成家立業,他們一個武學天賦出眾一個性情沉穩踏實,可以互相扶持,不需要我這個老頭子再做什麽。”


    蕭望之點點頭,他知道尉遲歸的妻子多年前病故,也沒有續弦的打算,將兩個兒子拉扯長大培養成人便已完成身為父親的職責。


    他頗為感慨地說道:“你今年也五十歲了吧?”


    尉遲歸點頭道:“是啊,五十歲整。”


    其實他看起來要比實際年齡年輕不少,大概就在四十歲出頭的樣子,這是因為他原本就有極為優秀的家傳內功,後來又從林頡那裏習得上玄經,單論內勁之深和林頡已在伯仲之間。


    武功雖然不能讓人長生不老,延年益壽卻沒有問題。


    和尉遲歸相比,蕭望之則要顯得蒼老許多,但他顯然不太在意這些,輕聲道:“這些年多虧有你護著我。”


    “這話就偏了。”


    尉遲歸笑著搖搖頭,徐徐道:“你哪裏需要我護著,從我認識你那一天起,你便是淮州鎮北軍指揮使,常年待在上萬精兵鎮守的軍營裏,哪個草莽中人敢去撩你的虎須?武功再高,碰上數百披甲銳士也隻有逃命的份。其實認真說起來,是你給了我一個得償所願的機會,我得謝謝你。”


    蕭望之自然知道他的心願是什麽,卻話鋒一轉問道:“往後有什麽打算?”


    尉遲歸轉頭看著他,饒有興致地反問:“真要讓我走?”


    “我現在已經徹底不理朝政,這麽多年也算攢了不少功勞和人情,又威脅不到任何人的利益,還有誰會跟我這個糟老頭子過不去?哪裏還用勞煩你這樣的高手鎮宅?”


    蕭望之的迴答很直接,歎道:“這輩子能交到你這樣一個朋友,足矣。”


    “我可不信你沒有盤算。”


    尉遲歸抬手點了點蕭望之,一副早已看穿他的模樣:“說吧,要我做什麽?”


    蕭望之在他跟前當然不會覺得不好意思,笑道:“方才你說得償所願,我還真不能領這份功勞。當年河洛失陷,你孤身一人前去刺殺慶聿定,最後被慶聿恭攔住,那一戰你們不分高低,後來你一直希望能夠彌補這個遺憾。平陽之戰雖然是由我指揮,但是從頭到尾都出自陸沉的謀劃,你如果真想謝還是去謝他讓你有和慶聿恭一決生死的機會。”


    尉遲歸亦笑道:“就知道你的話另有玄機,不過我不太明白,現在陸沉手握大齊軍權還會有危險?”


    “軍權是最後的底牌,不到萬不得已不能走這一步。”


    蕭望之搖了搖頭,將京中這半年多來的暗流湧動簡略說了一遍,最後略顯凝重地說道:“在我看來,那些人能用的無非是兩招,其一是在維持現有局勢的前提下,用各種陽奉陰違的陰謀算計,阻礙新政的推行,削弱陸沉的權勢。但是以我對陸沉的了解,類似小家子氣的手段基本沒用,所以那些人接下來便隻能鋌而走險。”


    “鋌而走險?”


    尉遲歸微微皺眉道:“他們以為陸沉一死就能萬事大吉?如今十八軍的將官大多是陸沉提拔起來的,他在的時候不會有人敢亂來,但是他若不在了,宮裏以為一道聖旨就能鎮住這些悍將?”


    “宮裏肯定不會這樣想,但是下麵的人不一定會聽宮裏的。”


    蕭望之哂笑一聲,繼而道:“古往今來,遠見卓識者少,鼠目寸光者多,能夠看見身前一丈之地就稱得上智者。翻開曆代史書,縱然是帝王、名臣、大儒這類俊傑,做出愚蠢決定的例子也不勝枚舉。”


    “我明白了。”


    尉遲歸點頭道:“林頡如今留在定州,林丫頭又身懷六甲,陸沉身邊確實需要一個擅於隱藏蹤跡的高手,沒人比我更合適。”


    “尉遲。”


    蕭望之轉頭看著他,鄭重地說道:“你我知交莫逆,雖說你這些年不肯接受一官半職,但我從未將你當成下屬看待。我不是很清楚陸沉的謀算,也無法斷定待在他身邊有沒有危險,因此這件事你千萬不必顧忌我的想法。”


    “就算你不提,林頡多半也會提,畢竟我還欠了他不少人情。”


    尉遲歸神情灑脫地說道:“不過說到底,我覺得陸沉這個年輕人真的了不起,這些年看著他一步步走來,對外氣吞山河,對內耐心細致,這種品格何其難得。如今我已是知天命之年,要是還能做點有意義的事情,這輩子倒也算是不虛此行。”


    蕭望之讚道:“坦蕩如砥,隨心而不逾矩,俠者之風也。”


    尉遲歸淡然一笑,起身道:“那我走了?”


    蕭望之也站起來說道:“我送你。”


    兩位相交數十年的摯友沒有任何矯情的言語,及至門外,尉遲歸揮了揮手,便在蕭望之的微笑注視下邁步離去。


    ……


    皇宮,勤政殿。


    孔映冬尚未定罪,癱軟在那裏實在有礙觀瞻,寧太後便讓禁衛將其架到角落等候發落。


    對於這位心懷鬼胎的禮部尚書,寧太後自然是無比厭憎。


    對方險些就將她和朝廷卷進旋渦之中,哪怕最後他沒有得逞,卻讓陸沉借著恩科舞弊案一舉掌握大義名分,再加上這半年來新政推行速度緩慢,他利用這個理由名正言順地插手朝政。


    寧太後何其聰慧,這會已將整件事的脈絡理得清清楚楚,當初陸沉婉拒她提出的秉政十年之約,然後便在有意識地守株待兔。


    他從一開始就在限製革新司的職權範圍,將大權都交給中書和朝堂各部衙,寧太後卻不能說他是居心叵測,因為這確實是朝廷沒有把握住機會。


    如果在陸沉不直接幹預的前提下,朝廷可以順利推動新政,而不是像現在這樣收效甚微,那麽陸沉即便是為了維護他在世人麵前樹立的形象,也不好進一步攫取權柄。


    而且正是因為陸沉這段時間的沉寂,讓孔映冬之流誤以為他滿足現狀,這才生出鉤織陰謀的膽氣。


    “陛下,恩科結果需要盡快確定,因此臣想請兩位宰相帶著翰林們複查答卷,按照南北分榜的方式選取足額的貢士。”


    陸沉重新將這件事提了一遍,然後說道:“臣舉薦翰林學士王安協助二相,請陛下允準。”


    這是一個非常明顯的變化。


    在過去這些年裏,陸沉從來沒有幫王安爭取過權力,甚至當王安被任命為翰林學士,他依舊是不管不顧的態度,導致王安在翰林院孤掌難鳴,至今都無法建立起自身的勢力,殿內君臣對此都十分了解。


    如今陸沉讓王安協理恩科複閱,這表明他不會再像之前那樣謙和忍讓。


    寧太後看了一眼沉默的群臣,略顯疲倦地點頭道:“準奏。王學士,便由你協助二相重新定下貢士名單。”


    王安似乎並不意外,一如往常沉穩地迴道:“臣領旨。”


    便在這時,又一名內監入內奏道:“啟稟陛下,革新司副主事崔浩求見。”


    “宣。”


    “是,陛下。”


    片刻之後,崔浩走進殿內,雖說是第一次進入國朝權力中樞,但是這位年富力強的官員毫不怯場,一絲不苟地向寧太後行禮,繼而稟道:“陛下,微臣奉秦王之令,率領革新司同僚調查今歲恩科的相關士子和官員,現在已經拿到初步證據,可以認定總裁官、禮部尚書孔映冬存在勾連舞弊的行為。”


    “砰。”


    孔映冬眼前一黑,昏倒在地。


    寧太後甚至不願多看他一眼,如果時光能夠倒轉,她絕對不會將這人調入中樞,因此木然地說道:“秦王,方才哀家已經允準由革新司徹查恩科一案,既然你的人已經掌握了孔映冬徇私舞弊的證據,哀家便將他交給你。不過,哀家希望你能秉公調查,要有足夠確鑿的證據,他畢竟是當朝禮部尚書,總得能讓朝野上下心服口服。”


    “臣遵旨。”


    陸沉躬身一禮。


    “至於新政——”


    寧太後頓了一頓,緩緩道:“接下來由革新司全力操持,若是需要中書和各部衙協助,你便直接去找二相和各部主官商議。”


    “謝陛下信重,臣一定盡心竭力,為國朝和百姓謀福祉。”


    陸沉知道寧太後並非心甘情願交出權柄,隻是因為理虧不得不這麽做。


    雖然他從內心來說非常佩服這位皇太後,但是這次他不可能再繼續隱忍,再給朝中這些大臣浪費時間的機會。


    想到這兒,陸沉拱手一禮道:“陛下,臣仔細思量之後,覺得革新司層級太低,恐怕無法應對如此龐大的新政庶務,故此臣鬥膽奏請陛下,將革新司升格為臨時設置的總理新政衙門,全權負責新政相關事務。同時為了保證總理新政衙門的清正廉潔,此處將會接受中書、禦史台和各部衙的監督,二相可隨時檢查新政衙門的所有卷宗檔案。”


    寧太後默默歎了一聲,這位年輕的王爺做事還真是滴水不漏,他完全可以不加後麵那句話,如今旁人又能如何?


    望著陸沉平靜又清朗的目光,她最終還是點頭道:“準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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