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落之時,右相府邸。


    “恩師,孔尚書、柳侍郎以及其他同考官分明是將這場恩科視作朝爭之手段,若是任由他們就這樣將皇榜發出去,江南士子固然欣喜過望,江北士子必然會嘩然一片,屆時好不容易連在一起的南北民心,又會重新出現裂痕。”


    薑晦神情凝重,急促道:“這道裂痕一旦出現,想要重新修複不知要付出多大的代價!弟子愚笨,未能說服他們,懇請恩師出手阻止!”


    許佐板正地坐在太師椅上,望著這個寄予厚望的優秀弟子,陷入長久的沉默。


    薑晦一時間不清楚他的態度,最終隻能咬牙道:“倘若恩師不願出手,弟子隻好立刻去向秦王稟報,以免他被那些人的花言巧語蒙騙。”


    “站住。”


    許佐喊住轉身就要走的薑晦,淡淡道:“你去見了秦王要怎麽說?”


    薑晦直言道:“自然是將這件事的原委詳細稟告秦王。”


    許佐又問道:“然後呢?”


    “然後?”


    薑晦微微一怔,略顯不解地看著自己的座師。


    “你先坐下,就算要去找秦王也不急在這一時片刻,孔映冬至少要等到明日入宮麵聖,待聖人允準之後才會公布皇榜。”


    許佐放緩語氣,繼而道:“你將這件事告訴秦王,然後他能怎麽做?”


    薑晦皺眉道:“難道秦王不能阻止他們?”


    許佐心平氣和地說道:“如何阻止?從道理上來論,孔映冬這次的處置並無過錯,他身為禮部尚書兼恩科總裁,自然要按照答卷的優劣取士,這才是對朝廷負責的態度。這大半個月你一直待在貢院,可曾察覺他們有串聯舞弊的跡象?”


    “迴恩師,沒有。”


    “那麽從考生答卷到你們十八房閱卷,再到最後議定貢士的名單,流程上有沒有不合規矩的地方?”


    “也沒有。”


    “這就是說恩科的結果本身沒有問題,但是你覺得為了顧全大局,所以要犧牲一些本該高中的江南士子,讓孔映冬強行偏袒江北士子,對嗎?”


    “恩師,此舉並非強行,弟子仔細複查過那些江北士子的答卷,他們的確很難進入甲榜,但是也不至於無法進入乙榜,至少他們的文章並不遜色於現在乙榜中後段的士子。”


    “是否遜色並非你說了算,也非我說了算,更不是秦王說了算。”


    許佐輕輕一歎,語重心長地說道:“既然你也認為孔映冬等人沒有串聯舞弊,或者說沒有確鑿的證據,到時候此事就是一場針尖對麥芒的辯論,即究竟是籠絡人心重要還是公平正義更重要。若朝廷選擇前者,你如何給江南士子一個交代?若朝廷選擇後者,江北百姓又將如何看待朝廷?”


    薑晦登時啞口無言。


    他這會已經明白這件事的棘手之處。


    許佐繼續說道:“誠然,秦王確實有辦法解決問題,無非是以力破局,但你確定這是他想看到的結果?孔映冬等人或許真有私心,可是這終究無法證實,秦王若以殺戮相逼,你讓天下人如何看待他?就因為沒有按照他的要求取士,堂堂禮部尚書以及一眾清流文臣都要被問罪?他若能這般不顧影響,又何必費心步步為營?直接提兵入宮不是更簡單?”


    薑晦喃喃道:“原來恩師……早已看清楚了秦王的心思。”


    “事到如今,再將腦袋埋在沙子裏無異於自欺欺人。”


    許佐搖了搖頭,並未深入這個話題,緩緩道:“少陽,你沒有直接去找秦王是對的,即便你的初衷是為朝廷大局考慮,隻要你今夜入了秦王府,便是自絕於文官之路。”


    薑晦強忍著沒有反駁,但是從他的表情可以看出來,他不認為自己這樣做有錯,更談不上那麽嚴重的後果。


    許佐見狀便耐心地說道:“無論是戰場還是官場,每一個地方都有自身的規則,既然你要在規則的限製內做事,就得學會利用和掌握這個規則。當年高宗皇帝何其英明神武,他也必須不斷妥協和退讓,隻有這樣才能將大部分人團結在自己身邊,最終取得足夠的優勢才對江南門閥動手。你今天若是從貢院出現就直奔秦王府,往後還有哪個文官敢與你共事?沒有人支持你,即便你有經天緯地之才,終究也是寸步難行。”


    聽到這番懇切的教誨,薑晦心中的躁鬱漸漸平息,垂首道:“弟子愚鈍,幸而有恩師提點。”


    “這是為師應該盡到的職責。”


    許佐想了想,輕聲道:“你不必為秦王感到擔憂,以他麾下那些人才如今對京城各方勢力的滲透力度,恐怕你前腳踏出貢院大門,他便已經知道了你和那些人爭執的細節。我現在擔心的是他一時惱怒,對那些人痛下辣手,這樣不僅會破壞目前穩定的局麵,甚至有可能影響到新政的大局。”


    薑晦老老實實地問道:“恩師,先前劉中丞和禦史們彈劾了那麽多官員,並不曾引起朝野非議,為何這次秦王不能大動幹戈?”


    許佐坦然道:“世事都逃不脫一個理字。方才我說過規則二字,既然秦王選擇這條盡收天下人心的道路,行事就會受到限製。劉秉元固然彈劾了不少官員,卻都有真憑實據,兼之他身為左禦史中丞,這些是他本分之事。秦王則不同,如今新政還未取得明顯的成效,他需要顧及影響。最重要的是孔映冬等人占著理,秦王能將堂堂禮部尚書視為豬狗一般隨意處置?那與權奸何異?”


    薑晦默然,愈發感到頭疼。


    “罷了,還是我去一趟秦王府吧。”


    許佐緩緩站起身來,不過還沒等他離開書房,管家便走進來稟道:“相爺,府外有一人求見,說是奉秦王之令而來。”


    師徒二人對視一眼,許佐隨即道:“請他來此相見。”


    “是。”


    管家退下。


    不多時,他領著一位年過三旬的男子走來。


    “小人南屹,拜見許相。”


    “不必多禮,秦王派你來有何要事通傳?”


    “王爺命小人轉告許相和薑修撰,恩科一事他已知曉,還請二位無需煩憂,明日朝會可見分曉。”


    許佐眉頭微皺,望著南屹不卑不亢的身姿,最終釋然道:“好。”


    南屹再度行禮道:“小人告退。”


    待其離去之後,許佐沉默片刻,對薑晦叮囑道:“記住,明日若是聖人召你入宮,問什麽你便答什麽,不可摻雜任何個人的判斷,我會幫你做你想做的事情。你還年輕,需要沉澱更需要懂得隱忍,將來會有你施展抱負的時候。”


    薑晦何嚐不知這是座師的愛護之意,不願他這麽年輕就卷入朝堂權爭的漩渦,更不希望他的名聲沾染塵埃。


    一念及此,他深深一躬道:“恩師,弟子何德何能……”


    許佐抬手輕拍他的肩膀,沒有再說什麽。


    ……


    同一時間,左相府邸,內宅書房。


    “啪!”


    隨著薛南亭極為罕見地甩出一記耳光,薛若穀的臉頰上瞬間出現紅印,然而他隻是稍稍錯愕,便很快恭敬地站好,垂首問道:“不知父親為何動怒?”


    “為何動怒?若非孔映冬方才派人送來密信,我竟不知你有這樣的膽子,敢在國朝大事上攪動是非。”


    薛南亭冷眼看著這個一路走來順風順水的長子,寒聲道:“你當孔映冬是什麽人?是任由你用小聰明戲耍的蠢人?你以為他真是道德君子,會讓你置身事外?你哪來的自信可以將禮部尚書視作棋子?”


    麵對這一連串的質問,薛若穀依舊謙卑地說道:“父親息怒,兒並無私心。”


    薛南亭氣極反笑:“好一個沒有私心,那你為何不提前與我商議?為何要自作主張?別以為我不知你在想些什麽,你明知孔映冬不會做你的替死鬼,所以就利用這一次的事情逼我出手與秦王爭鋒。”


    這時薛若穀緩緩抬起頭,用一種讓薛南亭感覺很陌生的語氣說道:“兒一直想不明白,秦王篡逆之心昭然若揭,父親身為當朝左相,為何不肯據理力爭,反而要步步退讓甚至是配合他?”


    “所以你寧肯親自出麵鼓動孔映冬,隻為逼你的父親出手?”


    “兒豈敢如此忤逆不孝,兒之所以自作主張,就是不想讓父親左右為難。大宗伯或許不是道德君子,但隻要他還想得到父親的襄助,自然就不會將一個晚輩拉出來頂罪。”


    聽到這番話,薛南亭定定地看了薛若穀片刻,然後轉身坐了迴去。


    薛若穀繼續說道:“兒從小受父親言傳身教,將忠君唯上奉為圭臬,因此一點都不後悔這樣做。還請父親放心,縱然大宗伯將實情告知秦王,兒願一力承擔。父親,兒子知道秦王手握軍權地位不可動搖,但是這世上總有一些蠢人,願意做一些蠢事。倘若能用兒子的首級和死亡喚醒一些忠耿之士的熱血,兒雖死亦甘之如飴。”


    “下去吧。”


    薛南亭麵無表情地說著。


    薛若穀躬身一禮,不慌不忙地離開書房。


    薛南亭看著他離去的背影,心中猛然一陣絞痛。


    他能感覺到長子盡力掩飾的失望,想必在薛若穀看來,他這個父親終究是懼於陸沉的權勢,或者是舍不得左相之職,因此不但沒有想辦法削弱陸沉,反而盡心盡力地推動新政的施行。


    “你不懂……”


    薛南亭輕聲自語,但不是在說服自己,而是疲憊至極的喟歎。


    年輕人往往忍不住熱血上湧,卻不知道一場刀兵相見的內亂會對這個國家造成怎樣的傷害。


    分寸二字,何其艱難。


    薛南亭靜坐良久,眼神晦澀難明。


    最終化作一片悵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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