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城,貢院。


    曆經三場九天的艱辛考驗,來自大江南北的三千七百多名士子終於可以走出這座守衛森嚴的考場,而閱卷工作也在緊張有序地進行中。


    今歲恩科因循往年舊例,陸沉並未強行增加新政的具體內容,隻要求禮部在第三場策問加上一題,問新政推行阻力以及應對之策,至於前兩場尤其是份量最重的第一場經義科,依然按照過往的規矩命題。


    因為這場恩科的重要性,主考官總裁由禮部尚書孔映冬親自擔任,副總裁則是禮部侍郎柳繼登,十八名同考官皆是翰林院的飽學之士,其中便有兩年前丙辰科的狀元薑晦和榜眼錢讓。


    依照閱卷流程,在完成糊名、謄錄、對讀之後,第一場經義科的答卷在兩位總裁和同考官的共同監督下抽簽分配,由閱卷人員進行第一步初選,選中的答卷稱之為“薦卷”,若是同考官也選中便題上“取”字,最後則由兩位總裁核定,勾上“中”字便代表這張答卷進入最後的終選名單,待排定名次登上皇榜便是金榜題名。


    在這個過程中,兩位總裁有權翻閱那些被黷落的答卷,從中選出明珠蒙塵之作。


    及至四月二十二這天的傍晚,第一場經義科的答卷悉數閱畢,有四百二十七份答卷被取中,在經過最後的審定之後,其中三百六十份答卷的主人便是今歲恩科的貢士。


    雖然恩科共有三場,但是第一場經義科最重要已是幾百年來的定例,後麵兩場答卷隻要不出現嚴重的原則性問題,基本不會改變這個結果。


    二十五日,最終三百六十人的答卷被選定,在兩位總裁、十八位同考官和監察禦史的共同見證下,眾人先將十八房卷首答卷之外的三百四十二人填入乙榜。


    接下來便是重頭戲,也就是排定本次恩科的會元到第十八名,此為甲榜。


    其中第六至第十八名由兩位總裁決定,這一場自然是由禮部尚書孔映冬定奪,柳繼登基本不曾提出異議。


    然後則是兩位總裁和十八房同考官一同議定五經魁,也就是會元到第五名。


    孔映冬看了一眼桌上那五份答卷,對眾人微笑道:“諸位這段時日頗為辛苦,本官盡皆看在眼裏,待甲榜五經魁確定,本官定會麵稟聖人,為諸位表功。”


    柳繼登謙遜地說道:“此皆聖人加恩於天下士人之德,大宗伯勞心費力居功至偉,我等不過是應盡本分罷了。”


    餘者大多附和。


    便在這時,一名年輕官員拱手道:“大宗伯,下官有一事不解。”


    眾人循聲望去,隻見是丙辰科殿試狀元、翰林院修撰薑晦。


    孔映冬和煦地說道:“少陽但問無妨。”


    聽到他親切地稱唿薑晦的表字,一些翰林院的官員不禁暗生嫉恨之意。


    他們既然能在翰林院任職,自然也都是進士出身,論才能學識自覺不遜於薑晦這個年輕的狀元,再者他們知道薑晦出身貧寒,論家世背景不值一提,他之所以能得到孔映冬的青睞,不過是因為當朝右相對其的器重。


    薑晦對周遭複雜的視線恍若未見,他上前一步望著孔映冬說道:“今歲恩科取士三百六十人,如今有三百二十七人來自江南十三州,僅有三十三人出身江北,且其中有二十八人籍貫為河洛京畿一帶,餘下十州之地僅有五人被取中。下官鬥膽相問,這是否有些不妥?”


    堂內一片寂靜。


    孔映冬不動聲色地說道:“哦?竟有此事?本官未曾注意,薑修撰倒是好記性,果然是過目不忘的狀元之才。”


    薑晦見他一句話就將關係撇得幹幹淨淨,便直言道:“大宗伯,今歲恩科乃是新政八策之首,是由秦王奏請、聖人恩準的福澤,旨在表明朝廷不拘一格提拔人才的決心,亦有彌合南北、士林歸心的用意,如今九成貢士皆出身江南,恐怕有違聖人的初衷。”


    “大膽!”


    柳繼登沉聲道:“你不過是一個小小的修撰,豈敢妄議朝廷大政?”


    “誒,柳侍郎莫要動怒,薑修撰也是在為朝廷著想嘛。”


    孔映冬稍作安撫,然後看著薑晦問道:“你言下之意,本官是在刻意偏袒江南考生?”


    薑晦雖然耿直,卻也不會犯那種授人話柄的低級錯誤,當即微微垂首道:“下官並無此意。”


    孔映冬笑了笑,又問道:“那你是要本官偏袒江北考生?”


    薑晦這時已經意識到自己犯了一個很幼稚的錯誤。


    似孔映冬這種宦海沉浮數十年的高官,最不怕的就是薑晦方才那種單刀直入的詰問,因為他並沒有明確的證據可以證明孔映冬存在私心。


    第一輪薦卷是所有閱卷官員選出來的,第二輪甄選則是兩位總裁會同十八位同考官一起閱卷,孔映冬即便事先做了一些手腳,他最多隻能決定他自己分到的那部分答卷。


    在沒有實證的前提下,難道薑晦能當麵指控孔映冬私下串聯所有閱卷官徇私舞弊?


    要知道這如果能夠查證,必然是一場驚天動地、前無古人的大案。


    因此孔映冬隻是兩句反問,就將薑晦逼到一個很難堪的境地,這還是他看在這個年輕狀元師承許佐的份上,否則他肯定會將一項汙蔑上官的罪名直接扣在薑晦頭上。


    此時此刻,堂內眾位官員表情各異,有人神色冷峻,有人麵帶冷笑,也有人局促不安。


    “下官豈敢有此大逆不道之念。”


    薑晦沒有在意其他人的目光,讓自己迅速冷靜下來,然後話鋒一轉道:“大宗伯,下官這幾日複查答卷,發現有數十份答卷的文采和見識頗為不俗,這其中包括下官曾取的十一份答卷,被黷落似乎有些可惜。在朱卷和墨卷對號之後,下官方知他們都是江北各地的考生,再想到今歲增開恩科的重大意義,因此鬥膽請大宗伯複覽這些答卷。”


    翰林院侍講學士楚煒沉聲道:“薑修撰此言何意?莫非我等皆是有眼無珠之人,唯獨你薑修撰慧眼識才?”


    另一位侍講學士廉宏不禁哂笑道:“這也不是沒有可能,畢竟薑修撰是國朝曆史上第二年輕的狀元。”


    薑晦雙唇緊抿,並未與這些人爭執,隻是冷靜地看著麵前的禮部尚書。


    “諸位莫做意氣之爭,本官相信薑修撰是出於一片公心。”


    孔映冬依舊是一副和藹可親的忠厚長者形象,繼而對薑晦說道:“今日列位同仁皆在,你不妨將那些答卷找過來,我等一齊公評,看看它們能否入圍,如何?”


    “謝大宗伯。”


    薑晦拱手一禮,但是在他轉身之時,錢讓忽地攔在他身前,低聲道:“少陽兄,莫要再胡鬧了。”


    “胡鬧?”


    薑晦的眉頭終於皺了起來。


    錢讓看了一眼周遭大多麵帶譏諷的同僚,繼續低聲道:“科舉取士是國朝掄才大典,理當以文章才學定優劣,豈能一味偏袒江北士子而失公允?少陽兄,大宗伯今日對你頗為照拂,何必心懷執念?”


    薑晦定定地望著這位曾經的摯友,隨即一言不發繞行而去。


    約莫一炷香過後,薑晦抱著厚厚一摞答卷返迴。


    孔映冬用眼神示意其他人稍安勿躁,然後不緊不慢地翻閱薑晦拿來的答卷。


    在接下來的大半個時辰裏,孔映冬逐一點評這些答卷,起初薑晦還會據理力爭,但是很快柳繼登、楚煒、廉宏和其他同考官也都加入起來,唯有錢讓顧及當年的情義不忍開口。


    論學識和口才,這些人自然都不弱於薑晦,明明薑晦拿來的這些答卷都非庸才所書,不至於連三百六十人的名單都進不去,但他們總能找到這些文章中的缺陷,然後義正詞嚴地從各個角度開始批駁。


    於是薑晦越來越沉默。


    當一眾官員心滿意足地閉上嘴,孔映冬才微笑道:“少陽啊,本官很欣賞你的初衷和堅持,但是如今你也看到了,這些答卷被黷落皆有緣故,我等並無私心作祟。”


    薑晦抬眼望著那張如春風一般親善的麵龐,一字字道:“大宗伯,難道您真不明白這場恩科的意義所在?”


    孔映冬的麵色漸漸冷了下來。


    薑晦臉上浮現一抹極其失望又沉痛的神情,寒聲道:“江北各地脫離朝廷二十載,秦王之所以要奏請聖人加開恩科,就是要讓江北子民感受到朝廷的恩澤,就是要讓江北民心重歸朝廷,大宗伯此番——”


    “薑晦!”


    孔映冬悍然打斷他的話,陰沉道:“本官念在你少不更事的份上,一再對你寬仁,你莫要得寸進尺,不知天高地厚!現在本官便以今科總裁的名義,禁止你再胡言亂語,否則便治你禍亂科場之罪!”


    薑晦眼眶微紅,慘然一笑,點頭道:“大宗伯之令,下官自當遵從。”


    孔映冬冷笑一聲,隨即招唿其他人議定五經魁之位。


    至此,今歲恩科甲乙兩榜皆定。


    喧囂過後,人群散去。


    幾乎所有人臨走的時候都鄙夷地看了薑晦一眼。


    錢讓留到最後,他來到舊友身前,遲疑片刻之後寬慰道:“少陽兄,科考取士自有章程,江北士子的文章確實不如江南士子,倘若刻意偏袒豈不是有違規製?就算是秦王在場,他也不能徇私舞弊啊,你又何苦這般偏執?如今江北故土重歸大齊治下,各地都在興辦學堂,想來不出幾年就能縮短南北士子的差距。”


    “德高兄,不必再說了。”


    薑晦凝望著他的雙眼,輕聲道:“我知你很想和那些人走得更近一些,但是我希望你能守住本心,我不想將來要替你和錢家求情,這是我作為朋友最後的勸告。”


    錢讓怔住。


    薑晦不複多言,大步離去,背影孤獨卻決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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