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若穀,時年三十二歲。


    他是建武十一年殿試榜眼,曆任翰林院編修、左春坊左庶子、國子監司業,官階現為從四品,距離中樞高位僅有兩步,運氣好一步就能跨越。


    實際上他從金榜題名到如今一共九年,三年一個台階走得極其穩當,下一次磨堪極有可能升任某部侍郎,亦或是九寺七監某一處的堂官,再磨礪一到兩任,或者外放封疆大吏,或者執掌六部之一,這都是極其清貴平穩的儲相之路。


    當然這並不代表他就能順理成章地宣麻拜相,到了衣紫重臣這個階段,再往上走不僅需要能力還要有足夠的運氣。


    從孔府出來之後,薛若穀登上一輛普通的馬車,淡淡道:“去東城安福坊。”


    “是,大少爺。”


    車夫心領神會地應下。


    靠在車廂壁上,薛若穀雙眼微閉,陷入沉思之中。


    不知為何,他忽然迴想起很多年前那個春天,父親鄭重其事地讓他和陸沉多多交際,他起初還有些不以為然,後來陸沉攜奇襲河洛之功再度入京,他才知道父親的眼光有多精準。


    隻是恐怕連他父親都沒有想到,當年那個年輕強硬的邊軍武將會走到今天這一步。


    “父親,不知您現在是否會因為當年對他無條件的支持與信任而感到後悔呢?”


    薛若穀喃喃自語,神色平靜,因為他知道這是一個注定沒有答案的問題。


    如果沒有陸沉幾度力挽狂瀾,恐怕大齊早已被景國撕開邊境防線,江山傾覆亦有可能。


    但是從另外一個角度來說,朝廷從始至終都沒有找到太好的法子去製衡陸沉,從而讓他達到今日完全無法壓製的地位。


    不過……這麽多年以來,難道真的沒人在陸沉身邊布置一些暗手嗎?


    薛若穀靜心思忖,不多時他腦海中忽地跳出一個名字。


    “少爺,到了。”


    車外馬夫的聲音打斷薛若穀的思緒,他不急不緩地走下馬車,映入眼簾的是一處隱藏在無數民宅之中、外表平平無奇的宅子。


    “你迴府吧,晚些時候我自行迴去。”


    薛若穀吩咐一聲,隨即邁步走進這座宅子。


    西廂房內,四名年紀都在三十歲左右的男子見到薛若穀進來,立刻起身相迎。


    薛若穀頷首致意,走到主位落座,溫言道:“請坐。”


    左首第一人似乎有些迫不及待地問道:“子淵兄,大宗伯應允了嗎?”


    此人名叫孫奇,表字仲容,時年三十一歲,現為大理寺丞。


    他口中所言“子淵”便是薛若穀的表字,大宗伯則是指禮部尚書孔映冬。


    薛若穀從容地說道:“大宗伯已經同意了,這次增開的恩科會盡量取中江南士子,另外會取中少數江北世族子弟。”


    “好!”


    孫奇滿麵振奮,另外三人也都紛紛點頭。


    坐在右首第二位的男子開口說道:“秦王這次打得好算盤,一邊借著新政之名大肆排除異己培植黨羽,一邊用大戶望族的銀子去討好那些庶民,如今更是想利用這次恩科盡收士林之心,真可謂一箭三雕。”


    此人容貌俊美,年紀最輕,時年二十九歲,現任通政司右參議。


    他出身於博越陳氏,雖然陳家在當年的江南九大家中排名最末,並不代表他們底蘊淺薄,隻是因為陳家上一代沒有李道彥、薛南亭、郭從義甚至是丁會之類的人物,因此在朝堂上沒有多少話語權。


    他們在坊間名聲很好,造福桑梓資助士子不遺餘力,再通過不斷聯姻的方式,二十年下來也編織出一張勾連甚廣的大網。


    比如這位表字伯常的陳經,他的母親便是確山吳氏的嫡女。


    聽到陳經這番看似吹捧實則譏諷的話,坐在他旁邊的男子冷笑道:“算盤打得再精妙又如何?大宗伯此番取士合乎朝廷規製,即便秦王手裏有劉元和丁會這兩條瘋狗,在朝堂上公開辯論,他們難道還能奈何大宗伯?秦王機關算盡,這次不過是竹籃打水一場空罷了。”


    這男子的氣質與室內其他四人不同,雖然他身著便裝,眉眼間仍然能看出淩厲的銳氣。


    他叫王竑,表字公度,時年三十三歲,現為禁軍左衛副指揮使。


    孫奇和陳經麵露微笑,看得出來他們十分認可王竑的判斷。


    薛若穀不動聲色地看向左首第二位、一直沉默的男人,問道:“季海兄,有何看法?”


    眾人聞言便安靜下來。


    那位季海兄平靜地說道:“諸位仁兄,不知你們是否留意,秦王將增開恩科列為新政八策第一條,可見他對這件事十分注重,未必不能想到會有人從中作梗。退一萬步說,即便秦王事先不曾想到,大宗伯也不可能直接發出皇榜,他總得先稟奏聖人,秦王多半也會事先知曉。屆時他將禮部報上去的名單打迴來,大宗伯能否硬頂迴去?”


    此人名叫左浩,表字季海,現年三十五歲,官居吏部文選司郎中。


    一陣沉默。


    論理科舉的結果無需通過陸沉的審核,問題在於這屬於新政的內容,也就是說恩科的結果必須要提前知會革新司,繞不開陸沉這個人。


    至於孔映冬有沒有那個膽氣硬頂陸沉,室內這些新銳官員嘴上對陸沉極盡揶揄,卻也知道這對孔映冬來說委實艱難。


    薛若穀心中讚許,不慌不忙地說道:“季海兄可有良策?”


    左浩沉吟道:“目前看來,沒有,不過子淵兄想來也不會太過在意此事的成敗?”


    薛若穀拊掌笑道:“季海兄果然心思通透。”


    左浩神色淡然,孫奇、陳經和王竑則麵露不解。


    薛若穀見狀不再賣關子,坦然道:“其實這件事並不複雜,如果秦王意識不到個中玄機,那麽朝堂百官之心就能安定,因為他不懂官場規矩又要強行插手,最終隻能在定好的圈裏打轉,與此同時還能挑起江北士子對他的怨望之心。誠然,這種最佳局麵出現的概率較低,接下來即便秦王反應過來,局勢仍然對我們有利。”


    “其一,孔尚書和朝中那些大人若能硬氣一迴,拒絕秦王的無理要求,這是次好的結果。其二便是秦王雷霆震怒,借恩科一事在朝中大興株連,將禮部官員以及被牽連的士子捉拿下獄,他必然會失去人心,同時也能讓宰相部堂們徹底看清楚他的真麵目,不再對他抱有幻想。”


    薛若穀看著眾人微微一笑,最後說道:“無論秦王怎麽選,最後都能達成我們的目的。”


    “善!”


    陳經俊美的麵龐上浮現一抹得色。


    左浩再度開口道:“子淵兄,你此番牽扯其中,一旦秦王撕破麵皮,你會不會有危險?”


    其他人也都關切地看過來。


    他們和薛若穀年歲相近,過去這些年逐漸走到一起,雖然每個人的抱負和理想各有不同,至少在對陸沉的態度和立場上,他們算得上知交莫逆共同進退。


    薛若穀淡淡道:“大宗伯清高孤傲,怎會攀咬到我這個後生晚輩身上?我隻是給他提供了一個選擇,最後怎樣落實與我無關,涉及到這種為國取士的大事,我一個小小的國子監司業能起到什麽作用?再者,大宗伯並非可欺之人,若是江北士子真能壓過江南士子,想來他也不會冒天下之大不韙。”


    眾人紛紛頷首。


    此番增開恩科,出題官和閱卷官都是出身於江南的官員,江北那些士子這二十年來都沒有參加過正經科舉,兼之處於景廉人的壓迫之下,戰亂頻繁民不聊生,如何能與飽讀詩書的江南士子相比?


    解決眾人的擔憂之後,薛若穀繼續說道:“諸位,恩科一事的結果不必太過在意,我們先前便已經討論過,這隻是給秦王製造一些麻煩,讓他把大部分注意力放在朝堂爭鬥之上,從而讓我們能夠更加從容地籌謀那件大事。”


    這時陳經微笑道:“有子淵兄掌總,我們確實能輕鬆不少。對了,子淵兄,那個錢德高又找到了我,言語之間躲躲閃閃,似乎對秦王頗為不滿,要不要將他拉進來?”


    “錢讓?不急,他和薑晦相交多年,且再看一看。”薛若穀沉穩地說道:“如今我們雖然聯絡了不少人,但是務必要仔細觀察,以免被秦王的人混進來。”


    眾人點頭,孫奇有意壓低聲音問道:“子淵兄,這件大事真是宮裏的意思?”


    “你不信我?”


    薛若穀轉頭平靜地看著他。


    孫奇隻覺頗有壓力,連忙搖頭道:“我怎會信不過子淵兄?隻是……”


    見他欲言又止,薛若穀便正色道:“我可以再一次明確告訴你,這是太後娘娘的意思。當然,等到將來真正動手的時候,我會讓你們見到太後娘娘的信物。”


    孫奇肅然道:“既是聖人旨意,我輩理當舍生忘死,為國鋤奸!”


    “舍生忘死,為國鋤奸!”


    餘者齊聲吟誦。


    薛若穀一個個看過去,其實他知道在座這四人都有私心,孫奇是想飛黃騰達,陳經是身負家族期望,王竑是想爭奪軍權,左浩則想名留青史,每個人都有自身的考量,最後都匯聚在他身邊。


    在薛若穀看來,有私心更是一件好事,人必有所執方能有所成,倘若是那等清心寡欲無所求之人,反而不會為了這個共同的目標拋灑熱血。


    至於他自己……


    或許已經有很多人忘記,他上一任官職是左春坊左庶子,是李端親自為李宗本指定的東宮屬官,亦是李宗本為李道明選定的輔弼之臣。


    皇權在上,忠貞在心,他豈能任由權臣窺伺至尊之位?


    一念及此,薛若穀麵露慨然之色,對四人說道:“諸位,我們再來議一下那件事的細節……”


    昏暗的光線中,五人臉上的表情隨著談話不斷變化。


    終露猙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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