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齊永寧三年,元月。


    隨著京城花燈會落下帷幕,這場天家與民同樂的年節終於宣告結束。


    新年伊始,朝廷也迎來一番新氣象。


    在秦王陸沉的舉薦下,原先暫代靈州刺史一職的劉元返京升任左禦史中丞。


    原定州刺史丁會返京接任吏部左侍郎,原廣陵知府詹徽升任定州刺史,原定州都督府長史黃顯峰升任渭州刺史。


    王衡升任青州刺史,高汝勵升任靈州刺史。


    與此同時,經由陸沉奏請,寧太後批準,朝廷正式設立一個單獨的新政衙門革新司,全權負責各項新政的規劃統籌,以及施行過程中的監察和考核,具體施行則由中書二相和朝廷各部衙負責。


    革新司由陸沉主理,日常工作則由厲良玉負責,此外還有一大批過去一年在江北曆練出來的年輕俊傑加入,譬如崔浩、王翰、魏惜雲等人。


    他們出身各異性情不同,但是過去一年當中都非常優秀地完成陸沉交待的任務,尤其是曾經提出利民十五策的崔浩,他在王翰的配合下,將青州治理得欣欣向榮,愈發得到陸沉的認可和器重。


    在陸沉的主持下,革新司很快便拿出新政第一階段的計劃。


    首先第一條便是今年春天加開恩科,凡江南和江北三州有功名者,江北故土各地受官府舉薦者,皆可趕赴河洛參加恩科,此謂不拘一格提拔人才。


    第二條便是肅清吏治,針對朝廷多年來臃腫的官員體係進行修正,禦史台將會在各州、府、縣建立監察體係,哪怕是最低階的選禦史都有直接上折中樞的權利。


    第三條是朝廷將在全國設定田賦的水準線,即根據農戶所擁有田地的數量和成色,設立不同的征收水準。


    這是一個極其明確的戶等製,朝廷將民戶分為上上、上中、中上、中中、下上、下中、下下七等,上上戶需要繳納的田賦額度最高,餘者依次遞減,下下戶可酌情免除。


    原本這項新政推行的難度極大,光是統計現有的田產情況就是一樁大麻煩,但是得益於經界法在江南推行數年,江北巨戶又被陸沉折磨得沒了脾氣,再加上過去一年已經完成各地田畝的清丈和統計,因此即便有不少朝臣認為戶等製存在一些問題,仍舊能夠強硬地推行下去。


    光這一項就能極大地充實國庫。


    第四條是在戶部之下設立農事司,專門負責培育良種、改良耕具、研究漚肥技術和輪作之法,而不再像之前那樣隻是喊著勸課農桑的口號,不能給百姓提供切實有效的幫助。


    農事司還與工部增設的水利司合作,實地考察興修水利,工部不再隻負責給天家修繕殿宇和給百官建造官邸,他們需要為百姓做一些實事,否則等待他們的就是被彈劾罷官,重則身首異處。


    第五條是調整太醫院的職事,新設一處醫療局,主要借助官府的渠道建立遍布各州縣的醫館和藥鋪,同時大量招募學徒,編寫簡單有效的衛生條例。


    一輩子超然物外的薛懷義到老反而入了官場,成為醫療局首任主官。


    第一階段的新政共有八條,此外還有興辦學堂、厘定商稅、鼓勵商貿這三項。


    陸沉很清楚心急吃不了熱豆腐,他沒想過一口氣就能實現跨越,因此在認真總結前世的一些經驗教訓之後,在許佐、高煥、陳循和劉元等人的協助下,先將目標對準這個國家最需要解決的問題,再加上幾條溫水煮青蛙的政策。


    增開恩科和肅清吏治是相輔相成的手段,通過前者讓官員們認清朝廷這次新政的決心,後者則是針對性地罷免和問罪一部分官員,又給予一部分官員將功補過的機會,從而避免釀成大規模惰性對抗的局麵。


    這一點陸沉尤其叮囑過劉元,彈劾官員需要掌握一個尺度,水至清則無魚的現狀雖然無奈,總得一步一步來。


    新政的推行並非一朝一夕之功,更不可能光靠陸沉一個人就能完成,因此在這個過程中泥沙俱下是可以預見的情況。


    當時間進入三月,新政磕磕絆絆地鋪展開來,秦王府也迎來第三位下一代。


    厲冰雪順利產下一名男嬰,母子平安。


    在京官員紛紛上門恭賀,宮裏自然不吝賞賜。


    西城太平坊,一座精巧雅致的府邸內。


    “這次秦王側妃誕下一子,你送了什麽賀禮?”


    這座宅子的主人、禮部尚書孔映冬笑嗬嗬地望著對麵的中年男人。


    一張國字臉、不怒自威的刑部尚書尹博花眉微揚,淡淡道:“老夫家境貧寒,拿不出厚禮,幹脆就不去惹那位王爺心煩了。你呢?如今增開恩科和興辦學堂這兩項新政都是由禮部操辦,你孔尚書愈發權柄深重,想來不會錯過這個示好的機會。”


    “大成兄何必話中帶刺?我們孔家雖然不至於過於貧寒,但如何與陸家商號相比?就算拿出幾千兩銀子,秦王怕是也不會放在眼裏,說不定還會讓那個劉秉元上折彈劾我一本。為了避免這些麻煩,我隻好做了一幅畫讓人送去秦王府。”


    孔映冬意味深長地說道:“你猜怎麽著?這幅畫原原本本地退了迴來,王府長史親自登門道謝,隻說秦王有令,心意他領了,賀禮一概不收。”


    尹博道:“這也很正常,那位厲側妃隻是第一位,接下來秦王府據說還有五位待產之人,要是每一次都收賀禮,恐怕京官今年都要活不下去了。”


    孔映冬笑了笑,感慨道:“多子多孫,好福氣啊。”


    尹博不輕不重地冷哼一聲。


    “大成兄不必著惱。”


    孔映冬歎了一聲,徐徐道:“平心而論,這新政八策利國利民,若是真能順利施行,不出兩年就能見到效果。”


    “老夫對新政並無意見。”


    尹博稍稍提高語調,正色道:“老夫隻是看不慣這位王爺的做派!新政既然由他首倡,那麽他就該擔起責任,而不是像現在這樣,名聲和功勞全都在他身上,怨望則歸於二相和百官!”


    孔映冬默然。


    片刻後他低聲道:“我等又能如何?薛相和許相不站出來,秦王又靠著劉秉元這條老瘋狗撕咬百官,短短三個月不到的時間,就被劉秉元和他麾下的禦史們彈劾罷免七十六名官員,從中樞到各地州府,聖人和二相一言不發,任由秦王提拔心腹,安置在各個緊要衙門。大成兄,其實你不說我也知道,秦王這是借新政推行謀奪民心。”


    尹博皺眉道:“難道我們就這樣看著?”


    “如之奈何?”


    孔映冬轉而看向下首那位一直沉默的年輕人,問道:“你說呢?”


    年輕人不疾不徐地說道:“二位大人,如今已有越來越多的人看出秦王的狼子野心。據晚輩所知,有很多年輕官員依然忠心唯上,隻是他們無力撼動秦王的權勢,而且沒人可以將他們團結起來。聖人和二相不是不知道秦王的謀算,隻是他們身處那個位置無法表態,一旦表態就會導致局勢瞬間惡化,因為軍權始終握在秦王手裏。”


    孔映冬搖頭道:“我相信聖人和薛相是有苦說不出,但是許相未必會這樣想,這三個月如果沒有他的默許甚至是支持,劉秉元哪能那麽容易調動禦史台的力量,秦王也無法如此順利地插手朝政。”


    “晚輩不敢妄議許相。”


    年輕人微微垂首,繼而道:“二位大人,晚輩相信無論秦王如何權傾朝野,總有一批忠耿之臣願意為聖人付出一切包括性命,隻要能除掉秦王這個禍國權奸。”


    孔映冬和尹博同時吃了一驚。


    雖說他們心中的擔憂逐漸成為現實,但是終究不敢明言,不像這個年輕人一般犀利又直接。


    “二位大人勿憂,晚輩不會冒然行事。”


    年輕人神色從容,冷靜地說道:“在晚輩看來,如今正好有一個機會,可以遲滯秦王在朝中大肆培植心腹的企圖。”


    孔映冬動容道:“細細說來。”


    “這件事還是要靠孔大人操持。”


    “你是說這次的恩科?”


    “沒錯。”


    年輕人抬眼望著他,徐徐道:“秦王增開恩科的目的便是拉攏人心,確切來說是士林之心,那些江北的名士文人都想借著這次的恩科登上高位,可以預見他們都隻會認秦王而非朝廷。孔大人,隻要你能在這次恩科中盡可能多取江南士人,讓江北那些人铩羽而歸,秦王之謀便可不攻自破。”


    “這……”


    孔映冬和尹博對視一眼,一時間遲疑不決。


    年輕人鄭重地說道:“孔大人,秦王如今不願背負篡逆之名,所以才用這些手段,既然他要在朝廷規製之內行事,難道孔大人還找不出足夠的理由決定這場科考大典的結果?”


    尹博雙眼一亮,頷首道:“此言有理。”


    孔映冬這時也明白過來,他身為禮部尚書兼這次恩科的主考官,讓誰金榜題名還不簡單?


    至於理由……如他這種飽學之士,無論選中哪些文章都有足夠充分的理由,引經據典更是他的拿手好戲。


    一念及此,孔映冬悠然道:“好,不過為了避免秦王發怒,本官還是會給江北士人留一些名額。”


    年輕人繼續提醒道:“孔大人不妨適當照顧一下那些被秦王反複折騰的世族子弟。”


    孔映冬自然明白其中深意,他忍不住笑了起來,抬手點了點年輕人,感慨道:“若穀啊,你不愧是薛相親自調理出來的年輕俊彥。”


    年輕人垂首道:“大人謬讚,晚輩隻是在為聖人效力。”


    他便是當朝左相薛南亭長子,國子監司業薛若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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