執政十年是一柄雙刃劍。


    對於天家來說,一旦陸沉接受這個任命,那麽接下來陸沉就可以無所顧忌地培植黨羽,哪怕他把兩位宰相和六部尚書全部換掉,隻要理由足夠充分,天家都沒有置喙的權力。


    而且有一點格外重要,陸沉不是文官出身,他手裏掌握著大齊九成以上的軍權,改製過後的十八位指揮使都是他的心腹部屬,隻要他一聲令下,這些人便會碾碎麵前所有敵人。


    也就是說陸沉可以通過這十年包攬軍政大權,成為真正意義上一言九鼎的權臣。


    等到那個時候,主動權完全在陸沉手中,天家更加沒有反抗的能力。


    但是從另外一個角度來說,寧太後這樣的決斷很有勇氣和智慧。


    陸沉能夠收複江北故土確實是不世之功,但是包括李宗本在位的兩年,李氏皇族在過去二十年裏的表現值得稱許,尤其是江南民心並未背棄他們,甚至陸沉這次能夠順利推行新田賦之策也要得益於經界法打下的基礎。


    簡而言之,至少到目前為止,世人並未普遍形成陸沉掌權更好的概念。


    寧太後深知不可能奪迴軍權,至少三五年內沒有任何希望,所以她延續之前的理念,索性一退到底。


    從她掌權開始,顧全大局的形象便已深入人心,從一開始將江北軍權交予陸沉,到後來堅定不移地支持邊軍,再到為了避免國內出現動蕩從而主動遷都,如今更是連權柄都毫無保留地交出去,看起來似乎處於絕對的劣勢,卻能在不經意間引起世人的共情。


    很多時候示弱是一種最好的選擇,若是強行出手反而落了下乘。


    如果陸沉答應下來,那麽他就會陷入較為被動的處境,在天家如此識大體的前提下,他要是繼續逼迫這對孤兒寡母,莫說那些文臣不答應,他麾下的將士也未必會願意接受自己的主帥是這種卑劣暴戾之人。


    軍心一旦動搖,陸沉手裏最大的本錢就會失去原有的震懾力。


    此刻堂內長久的沉默令人心悸。


    隻不過和寧太後的想象不同,陸沉之所以默然並非是在一味斟酌這件事的利弊,而是他忽然想起兩個故事。


    兩個前世流傳甚廣、帶有旖旎色彩、結局令人唏噓的故事。


    故事中的主人公分別叫做張居正和多爾袞。


    陸沉前世是一名職業軍人,對於曆史和文學接觸不多,但是這兩個故事實在太有名,加上有不少演繹或者戲說的影視劇,他自然也多少有些了解。


    如今仔細一想,他現在的處境和那兩位名留青史的大人物竟然頗為相似。


    當然,不論他是否記得這兩個故事,他都不會接受寧太後的提議,因為他很清楚自己不能退,更無法接受一個十年之期的桎梏。


    將來一旦他放下權柄,必然會迎來極其慘烈的清算,這和寧太後的秉性品德無關,而是無數血淋淋的例子證明的真理。


    亙古以來太多人的命運都已表明,對於皇帝抱有幻想是最愚蠢的選擇,哪怕那個皇帝現在才七八歲。


    一念及此,陸沉終於打破沉默,平靜地說道:“陛下,恕臣冒昧,此議略為不妥。”


    寧太後亦不著急,淡然道:“郡王不妨明言。”


    “今日陛下派苑少監傳召,其實臣根本沒見到他。據臣府中親衛陳述,苑少監得知臣府中有客,便丟下一句話讓臣來此麵聖,隨即匆匆折返。”


    陸沉輕歎一聲,緩緩道:“這件事若是傳揚出去,朝野上下將會如何看臣?薛相、許相皆忠耿君子,他們必然會直斥臣飛揚跋扈,竟然連聖人都不放在眼裏。然而這是苑少監自作主張,於臣而言分明是無妄之災。”


    “竟有此事?”


    寧太後何等人物,瞬間便明白苑玉吉為何這樣做,當即蹙眉道:“好個苑玉吉,他不思本分小心,反倒做出這種自以為是的糊塗事。郡王放心,哀家決不會輕饒他,一定重重懲處。”


    陸沉很清楚寧太後不會真把苑玉吉大卸八塊,畢竟這是李宗本潛邸時期的舊人,不談能力如何,至少對天家忠心耿耿,將來還要負責幫寧太後掌控皇宮。


    他隻是借這個機會讓苑玉吉這種人老實下來,同時為後麵的話做鋪墊,因而繼續說道:“陛下請勿動怒,臣相信苑少監這是無心之舉,不過還是得讓他明白分寸。他是內侍省少監,是陛下和皇上信重之人,如果連他都不體恤聖意,不體諒臣的為難,那麽臣將來恐怕是有苦無處訴。”


    聽到這番話,寧太後隻能點頭道:“郡王所言極是。若嵐,一會你讓人將苑玉吉杖責五十,革去他半年薪俸。告訴他若是再犯,哀家定會將他逐出內侍省,任他自生自滅。”


    “是,陛下。”


    若嵐垂首應下,心中對陸沉多了幾分真切的畏懼。


    其實以陸沉現在的權勢和地位,就算他親自教訓苑玉吉一頓,寧太後也不好多說什麽,但是這樣一來在外界的影響會極壞。


    世人難曉全貌,隻知陸沉先對奉旨傳召的內侍省少監置之不理,然後又威逼欺淩,愈發顯得飛揚跋扈違逆綱常。


    但是如今寧太後自己出手教訓宦官,無論如何牽扯不到陸沉身上。


    讓若嵐感到畏懼的不是陸沉的權勢,而是他在這種時候居然還能如此冷靜。


    古往今來得勢張狂者不知凡幾,謹慎自持決不行差踏錯一步者能有幾人?


    連若嵐這樣的女官都能看出這件小事的玄機,寧太後自然心知肚明,她眼眸中閃過一抹複雜的情緒。


    又帶著幾分無力感。


    陸沉神色如常,不緊不慢地說道:“陛下,臣原本不知您要商議的是這等大事,若是您提前知會一聲,臣隻能告罪不至。”


    寧太後收斂心神,不解地問道:“郡王此言何意?”


    陸沉坦然道:“陛下今日急切相召,但是外人不知內情,在他們看來今日既有可能是陛下召見臣,也有可能是臣主動求見。若隻是尋常小事倒也罷了,偏偏是這種關係到朝堂權柄的大事。臣試問一句,在沒有當朝宰執和部堂高官的見證下,臣如果冒然領受秉政之權,朝野上下會如何看待此事?”


    寧太後怔住。


    陸沉繼續說道:“敢問陛下,他們是會覺得此事確乃陛下主動提議、讓臣用心輔佐皇上建立大齊盛世,還是會認為臣仗著手握軍權、威逼脅迫君上、行奪權不忠之事?”


    寧太後麵上浮現一抹慌亂,連忙搖頭道:“郡王,哀家並無此心。”


    “臣知道,臣亦明白陛下是出於信任臣才會這樣做,臣十分感念陛下的信重。”


    陸沉喟然道:“然而人言可畏,又有三人成虎之說,臣委實承受不起這樣的物議。過去一年裏,坊間各種流言甚囂塵上,都說臣懷著篡逆之心,窺伺至尊之位,臣心裏已經很是難受。如今朝廷還於舊都,臣就立刻攬下秉政之權,隻怕不出半年,天下各地官民就會戳著臣的脊梁骨咒罵。陛下,臣這些年對大齊也算是薄有微功,還望體恤一二。”


    “郡王莫再說了,是哀家思慮不周,隻想到避免郡王誤會哀家這是以勢相逼這一層,卻未想到這會引發更大的非議。”


    寧太後定定地看著陸沉,眸中滿是不安和歉意:“這是哀家的過錯,還請郡王體諒。”


    平心而論,麵前這位至尊至貴的太後是陸沉見過最厲害的女子。


    她的容貌氣質稱得上出塵不染,此刻的眼神又帶著幾分進退失據的楚楚可憐,而且以她的身份流露出這份不安更容易引起男人的古怪心理。


    雖然她沒有絲毫自輕自賤之意,言語之間更無半分旖旎曖昧,仍舊維持著皇太後的端莊和雍容,但是那一低眸一斂眉卻有著難以想象的殺傷力。


    好在陸沉久經王初瓏的考驗,此刻目光無比清正,誠懇地說道:“陛下言重了,臣其實也隻是發頓牢騷,想來陛下肯定能明白臣的苦衷。依臣拙見,朝廷遷都之後不宜大動幹戈,皇城防衛由禁軍負責,京城防務則由臣、劉守光、張旭和沈玉來共同負責,朝中各部衙因循舊例便可。至於新政諸事,若是陛下允準,臣可以出謀劃策,協助兩位宰相行事,不過肯定要以二相為主。”


    事到如今,寧太後隻好應道:“郡王之議甚為妥當,哀家沒有異議。”


    “謝陛下恩準。”


    陸沉微微垂首,隨即就明日的迎駕儀程談了片刻,確認沒有問題之後便行禮告退。


    當他離去之後,寧太後沉默良久。


    若嵐心情複雜地站在一邊。


    寧太後喟歎一聲,轉頭看著她說道:“你說,陸沉會不會覺得哀家無恥下作?”


    若嵐心神劇震,幾近惶恐地說道:“陛下,您是為天家和皇上苦心籌謀,何錯之有?”


    寧太後淒然一笑,搖頭道:“哀家並不曾有過那些卑劣心思,哀家隻是想賭一次,倘若他願意接過秉政之權,結果無非是兩個,要麽他順理成章坐上那個位置,要麽他主政做不到經世濟民,反而惹得天怒人怨,屆時他自然無法違逆大勢。”


    “陛下……”


    若嵐眼中含淚,語調發顫。


    寧太後起身來到長榻邊斜躺著,麵朝裏側不複多言。


    若嵐看著她微微顫抖的瘦削肩膀,跪下說道:“奴婢鬥膽,請陛下顧惜鳳體,畢竟皇上還年幼,離不開陛下的護佑……”


    “下去罷。”


    寧太後輕聲說出三個字。


    若嵐嘴唇翕動,最終隻能叩首退下。


    長榻之上,寧太後並未流淚,她怔怔地望著前方,發出一聲意義難明的歎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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