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齊永寧二年,十二月十三。


    曆經兩個多月走走停停的長途跋涉,天家、滿朝文武和一部分當年逃到江南的望族組成的龐大隊伍,在兩萬禁軍和定北軍一萬精騎的扈從下,沿途經過忻州和淮州,從拓寬道路的盤龍關側麵進入京畿地區,終於抵達河洛東邊十餘裏的小城深澤,稍事休整明日入京。


    在陸沉的主持下,提前趕來河洛的右相許佐、禮部尚書孔映冬、工部尚書朱衡以及各部衙堂官做好了明天接駕儀程的準備。


    承平坊,郡王府內。


    前宅正廳,陸沉以堂堂郡王之尊老老實實坐在下首,發自真心地陪著親爹和一群老丈人談笑。


    陸通毫無疑問坐在主位,客座則是林頡、王承和千裏迢迢從沙州趕來的洛耀宗,他又將蕭望之喊來作陪。


    之所以人來得這麽齊,一是因為年節將至,陸沉希望一大家子今年能夠聚一聚,二則是他這一年來十分努力,厲冰雪、王初瓏、洛九九和宋佩分別有了六到八個月不等的身孕,林溪和顧婉兒前些天也相繼診出喜脈。


    一想到明年春夏就會多出六個孫輩,陸通那張老臉笑出好幾層褶子,林頡等人亦是滿臉笑容。


    在如今這個時代,多子多孫才是一個家族興旺發達的基礎,以陸沉如今的身份地位,他的子女越多越會讓下麵的人安心。


    更讓堂內這些長輩欣慰的是,陸沉的妻妾雖然不少,卻都和他有著深厚的感情基礎,而且他並非貪戀美色之人,這一年來不知有多少官紳世族想將自家的嫡女送進王府,都被陸沉直接拒絕。


    他們更知道王府後宅的氛圍與其他高門不同,雖然也講規矩講尊重,但是沒有那些狗屁倒灶的糟心事,他們的女兒在陸沉身邊生活得非常舒心。


    為人父母者,得婿如此,焉有他求?


    因此就連往常醉心文墨、不願與世俗過多接觸的文壇大儒王承,今日也當著陸通的麵,將陸沉誇得天上有地下無。


    在這樣一片和諧幸福的氛圍中,王府衛隊統領秦子龍偷偷摸摸地在門邊露出一個腦袋。


    陸沉知道這家夥大事不糊塗,因此笑罵道:“進來說話,鬼鬼祟祟地做什麽?”


    堂內安靜下來,秦子龍賠笑走進來,行禮道:“啟稟王爺,方才宮中內侍省少監苑玉吉來了。”


    眾人的目光瞬間匯聚在秦子龍的身上。


    “方才?”


    陸沉立刻察覺那句話的古怪,微微皺眉道:“他肯定是來傳達聖人旨意,為何不及時通傳?”


    “迴王爺,卑下是想先來通稟,但是那位苑少監問王爺是否在府,卑下多了句嘴,說王爺在陪各家長輩敘話,他就攔住卑下,隻說太後娘娘請王爺往深澤一行有事麵議,然後就匆匆離去了。”


    秦子龍略顯尷尬地說道:“卑下有錯,一會便去自領責罰。”


    “他要走你不會攔住?”


    陸沉搖搖頭,倒也沒有小題大做,道:“去點齊八百親衛,一會隨本王出城。”


    秦子龍躬身領命。


    短暫的沉默過後,林頡道:“要不要我陪你走一趟?”


    陸沉笑著搖頭道:“嶽丈費心了,不必勞動您的大駕。”


    “你莫要輕忽大意!”


    這個時候其他人不好開口,陸通自然沒有顧忌,正色道:“小心駛得萬年船,讓老林陪你走一趟又如何?”


    “父親,真不用。”


    陸沉斂去笑意,冷靜地說道:“和笨人打交道是要做好以防萬一的準備,不過寧太後和左相都是不太多見的聰明人,否則遷都這件事不會如此順利,他們在沒有絕對的把握之前,隻會期望我好好地活著。話說迴來,防人之心當然不可無,所以我讓李承恩帶著一萬騎兵以護駕之名駐紮在深澤,另外還有一些其他的安排。”


    蕭望之順勢說道:“老陸,你就安心吧,還把他當做嶄露頭角的小年輕?論算計人心這種事,我們這些老家夥加起來都不是他的對手。”


    陸通悻悻,眾人皆笑。


    陸沉隨即起身拱手致意,大步離去。


    望著他泰然自若的背影,林頡不禁有感而發道:“舉重若輕,堪為大將風範。”


    眾人若有所思地點頭。


    ……


    深澤距離河洛隻有十多裏,沿途官道寬闊齊整,八百騎隻用了小半個時辰。


    這座小城如今變得十分熱鬧,即便已有很多人提前進入河洛,天家行宮和隨駕的官員依然有數千人,城內勉強才能安置下來,至於禁軍和定北騎兵隻能在城外安營。


    陸沉率八百親衛徑直入城,禁軍主帥沈玉來親自出迎,將陸沉引到聖駕行轅所在之地。


    約莫一刻鍾後,陸沉在一間寬敞明亮的正堂見到了闊別兩年之久的太後和天子。


    “臣陸沉,拜見陛下、皇上。”


    陸沉躬身一禮,不卑不亢。


    “郡王快快免禮。”


    寧太後姣好的容顏略顯清減,笑容溫潤,隨即看向年幼的天子說道:“皇帝,還不向先生行禮?”


    李道明點點頭,起身麵向陸沉拱手道:“見過先生。”


    陸沉側身避開,微微垂首道:“臣豈敢。”


    李道明目光清朗,不慌不忙地說道:“母後常說,先生有扶保社稷之大功,是大齊的國之柱石中流砥柱。朕能夠得到先生的輔佐,既是皇祖考的遺澤,也是自身的幸運。朕年幼不知事,往後要請先生不吝賜教,因此這一禮先生合該受之。”


    在他開口那一刻,陸沉便已抬起頭,他注意到寧太後的視線落在李道明身上,麵上甚至浮現一抹驚喜,似乎這番話並非她私下叮囑。


    再看向年幼的天子,隻見他神情真摯,雖然帶著少年人的稚嫩,卻已經隱約有了幾分氣度。


    按下心中遐思,陸沉懇切地說道:“皇上謬讚,臣自當盡心竭力。”


    寧太後看著陸沉那張俊逸不凡的麵龐,微笑道:“苑玉吉,給郡王賜座。”


    “謝陛下。”


    陸沉從容落座。


    其實他心裏略感奇怪,因為此間除了天家母子和宮人們,並無朝中重臣在場,連左相薛南亭都沒有出現,不知這位素來聰慧的太後有何安排。


    “郡王或許會有些不解,哀家為何不等明天,偏要今日召你相見。”


    寧太後緩緩打開話匣子,溫言道:“其實是因為哀家有一個想法,可能會引起朝中的風浪,更有可能讓郡王誤會天家,因此今日哀家並未召來其他重臣,隻私下與郡王相商。這樣一來,不論最後是否成行,都不至於鬧得人盡皆知橫生枝節。”


    陸沉心中微動,麵上古井不波:“請陛下明示。”


    “苑玉吉,你帶皇帝去溫習功課,其他人都退下,若嵐留下便可。”


    寧太後如今對後宮的掌控極深,當下沒人遲疑,盡皆遵照她的吩咐行事。


    隻有李道明在離去的時候,有些擔心地看了一眼自己的母後。


    片刻過後,堂內徹底安靜下來。


    寧太後凝望著陸沉的雙眼,微笑道:“猶記得兩年前郡王離開永嘉之時,哀家將大齊社稷安危托付於郡王,這應該是哀家做得最正確的決定。若無郡王力挽狂瀾殲滅強敵,恐怕這會景軍已經兵臨永嘉城下。”


    站在側後方的女官若嵐低著頭,不讓自己心中那縷酸楚表現出來。


    陸沉的確是大齊的救星,但如今也是天家最大的威脅。


    更讓她感到難過的是,從她的角度來看似乎沒有誰做得不對。


    陸沉冷靜地說道:“陛下謬讚,臣不敢當。雖說臣確實立了一些功勞,這也是數十萬將士舍生忘死為國拚殺的成果,更離不開陛下和朝中同僚在後方不遺餘力的支持。”


    “話雖如此,其他人的作用終究不是無可替代,隻有郡王才能率領我朝大軍取得這樣的勝利。”


    寧太後感慨道:“這半年來哀家和朝中諸公商議過,以郡王的不世之功足以加封親王之爵,原本哀家還想加授郡王九錫之禮,許相說這可能是種禍之因,哀家便沒有堅持。”


    “陛下,親王之爵已是曠古隆恩,臣心中忐忑,豈敢再有奢望。”


    陸沉這個迴答倒是出於本心,親王之爵足夠他開府建衙,名正言順地培養一套才能出眾的班底,九錫說到底隻是虛禮,僅僅是一套排場而已,他現在要來何用?


    更不必說受九錫者……


    徒然引起世人的非議罷了。


    寧太後微微一笑,頷首道:“郡王不必過謙。哀家思來想去,光是親王之爵委實不足以酬勞郡王之功。現今故土收複百廢待興,郡王又要推行新政,這是一件利國利民的好事。哀家不過是後宮婦人,治國理政實感乏力,皇帝又年幼無法親政,終究要倚仗郡王的輔佐。故此,哀家想和郡王商議一下,待你受封親王之後,哀家再授你秉政之權,便以十年為期。這十年內朝堂軍政大事皆由郡王決斷,待十年後郡王再還政於皇帝,不知郡王意下如何?”


    若嵐心中一震,用盡力氣才控製住自己的表情。


    寧太後則滿含期許地看著陸沉,眸光溫柔親切。


    陸沉微微低頭,陷入長久的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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