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醒,你醒醒。”


    岑墨輕輕拍著阿四的臉頰,看到他緩緩睜開眼眸,還未來得及鬆口氣,立時被阿四猛地坐起身子推到一邊!因一時不察,岑墨被直接推得一同跌坐在他的身邊。


    這人,怎會如此抗拒別人與他身子上的觸碰?


    “啪!”


    一道清亮聲響過後,本來稍稍清醒的人,再次因這個力道極猛的耳光,失去了意識。


    看到阿四臉頰現出淤紅,唇邊亦有鮮血溢出,岑墨忍不住怒喝道:“雲浩!你下手未免太重!”


    大人極少如此動怒,李雲浩被他吼得微微一愣,隨即帶著仍舊未散的怒意輕喝道:“大人,這人太不識好歹!您兩次好心救他,他倒好,非但不感激,反而對您一再冒犯,不給他點顏色看看,他還真是不知道天到底有多高!!”


    擺了擺手,岑墨扶著一旁的桌角站起身來,期間拒絕了李雲浩伸過來的手。後者臉色一紅,看來這次,他是真的把這位好脾氣的大人給惹火了!


    說起對岑墨這個人的看法,李雲浩心裏的唯一感覺就是,這個人,沒有架子,不像以前見過的那些達官貴人一般,拿他和他的屬下當牛使,當猴耍!光看他對自己的稱唿,如此親昵,像知交好友一般的稱唿。


    從岑墨坐堂到現在的兩載光景,兩人在私下裏,因李雲浩長岑墨四歲,所以當初岑墨對李雲浩的稱唿,曾為“李兄”。


    這個稱唿,李雲浩不敢領受。


    兩人一推二就下,他隻得服從大人,任由他稱唿自己為“雲浩”,兩人間的關係一向良好,沒想到今天就為了這麽個東西……


    “何仵作。”


    “岑大人,您有何吩咐?”


    “將他……”岑墨思忖片刻,看了看李雲浩,“雲浩,你將他先帶到我的轎子裏去。待會兒路過醫館時,著那裏的曹郎中給他瞧瞧,莫要留下什麽隱疾才好。”


    “什麽?!!!”


    瞪了一眼和自己異口同聲的仵作,接著說道:“大人,您將轎子給了他,那您自己呐?”


    岑墨目光掃過地上的血腥。


    就在方才,李雲浩情急之下拔出佩刀,本想著嚇嚇那名樵夫,哪知那名樵夫在寒光乍現的一瞬,竟鬼使神差般的突然放開了手中的阿四,撲到了李雲浩手中的刀刃上,立時腸穿肚爛,當場便斷了氣!


    無奈的搖了搖頭,這人,難道真如阿四所說,是兇手?知道事情敗落後,隻圖飲刀一快?


    “咳咳……”


    地上的人,輕咳幾聲,再次睜開了眼眸,手上的感覺,滑膩一片。


    將手伸到眼前,觸目所及的,仍與那刻一般,一片刺紅。


    這刺紅,瞬間令阿四恢複了意識!猛地站起身來,用衣袖抹去唇邊的血跡,泛著寒意的雙眸直視著李雲浩,喝道:“你為何殺他?!”


    兩次被人怒聲以待,加之眼前的人,正是罪魁禍首!


    李雲浩的怒火,立刻燒了上來,同樣不客氣道:“我沒殺他,是他自己在看到我將佩刀抽出來後撲上來的。再說了,要不是老子,你小子今兒就挺屍了!!!他這麽做,是想圖個痛快!!”


    急咳幾聲,阿四扶著桌角,定了定腦海中的混沌,輕緩道:“圖什麽痛快?人又不是他殺的。”


    走到門口的岑墨轉過身來,與李雲浩和仵作一同望著他,異口同聲問道:“你說什麽?!”


    帶著愧疚的眼神,阿四俯身下去,合上了樵夫沒有閉上的雙眼,緩聲道:“試著想想,如果是你們殺了人,會不跑嗎?會大聲喊嗎?生怕別人不知道你們殺了人?此其一。其二,你們會用一種痛到極致的眼光,去為被你們殺死的人默哀嗎?其三,你們殺完人後,站在滿是圍觀者的兇案現場,會不緊張嗎?會一動不動的站在那裏嗎?會嗎?”


    李雲浩被阿四一口一個“被你們殺死的人”給氣得臉色鐵青!岑墨也是在心裏一陣懊惱與自責,阿四所說的情況,他在那時剛見到樵夫第一眼時,有過同樣的感覺。可是經過這一係列的變故後,被他給忽略了。


    “咳咳……”


    一口氣說完心裏的想法,阿四顯得有些疲累。


    或許是因為剛才被樵夫掐住了脖頸,後又被李雲浩一掌裹昏所致,他的臉色,已不似晨間時所見的白皙,而是蒼白中隱隱泛青,薄唇也有些幹裂。


    岑墨看了他一眼,拍了拍李雲浩的肩頭,對他使了個眼色,後者立時會意。兩年來的默契,他已然明白,岑墨是要他將現場收拾完畢後,私下裏好好查問查問關於阿四的身世問題。


    對於這個人,李雲浩已然見過數次。


    自他出現在何老五身邊,每每有命案發生,都能見到他的身影。


    以前,他不曾留意過阿四,隻是因為看在何老五年事已高,處理現場多有不便,有這麽個幫手,也是好事,


    安州極少發生命案,一年當中,不過兩三場,有些還是因為意外所致。他不跟著的時候,大多都是待在縣衙後堂的柴房,也就是他自己的房間。要麽就是給何老五洗衣做飯,加之其很少與其他人說話,久而久之,李雲浩便不去想關於阿四的問題。


    曾經聽何老五說過,阿四是他撿來的,那時李雲浩還說過他老來獨居,有這麽個人在身邊伺候,多半是得天的眷顧。


    從未想到,他在與大人初初見麵後,便搞出如此多的花樣!


    李雲浩仔細觀察著阿四,其身形挺拔,手腳皆長,麵目白淨,眼眸清澈,正因如此,他才會將其忽略。曾經覺得這樣的人,不會是個壞人。


    為何今日從他的身上,似乎看到了與平日裏不大一樣的東西?


    有這種疑惑的人,不單單隻有李雲浩。


    何老五的心裏同樣有想法,不過卻與李雲浩的懷疑與猜測不同。


    他隻是擔心,這混小子可千萬別把這大老爺給惹急了!否則,將他趕出縣衙是小,若是牽連到自己的話,那麻煩可就大了!


    念頭到了這裏,何老五是又急又怒,自己當初真是讓豬油蒙了心了,怎麽會收留這麽個白眼兒狼的?!!


    岑墨站在那裏,隻是靜靜的看著阿四,看著他望著地上的屍體出神。他是在內疚嗎?因為他方才道的那句話?


    身邊的人,兀自帶著各自的想法。


    而阿四,隻是站在屍體旁邊,心中除了悔恨,還有疑問。


    一條人命,就因為自己的一句話……轉瞬間,這條鮮活的人命,便這麽沒了。是什麽?令這名樵夫想到了死?


    耳廓上,瞬間傳來一陣劇痛。阿四的麵色未變,這種感覺,在這幾年中,他已然習慣了。如同身邊這人對自己的喝罵一般,什麽都習慣了。


    “兔崽子,你還杵在這兒看什麽呐?給老子滾迴你的狗窩裏去!!!!”


    “我待會兒要去買東西。”


    “老子給你的錢,是用來給老子買酒買肉的,你敢拿來私用?!!!我……看老子怎麽收拾你!!”


    何老五手上的力道收緊,阿四的頭有些發昏,可是麵色依然未變,話語,依舊淡然,“我沒用你的錢,這錢,是我平時幫別人做針線活賺來的。”


    “哈哈……你小子一個大男人,做哪門子的針線活?依老子來看就是你……”


    “何仵作!”


    別人的家事,岑墨一向不管,正所謂,清官難斷家務事。


    這些瑣碎的,關上門的事,孰是孰非不好定論。可是眼前的人,這個叫阿四的人,他被人一再的欺淩後,眼眸中所有的,不是怨怒,而是……是倔強嗎?還是……看著阿四的樣子,那是隱忍。


    惻隱之心被勾出,當輕喝聲不自覺吼出,連岑墨自己也覺得有些吃驚。


    同樣吃驚的,還有何老五與李雲浩!這大老爺是怎麽了?怎麽管起別人的家事兒了?


    緩了緩自己的語氣,岑墨看著何老五說道:“他好歹也是你撿迴來的,昂藏七尺男兒,我想信他不會擅自偷竊你的錢財,你查一查,看看有沒有失竊,數目對不對,自然明了。”


    “是是是,岑大人說的是。”迴頭狠狠瞪了一眼阿四,何老五生怕再留在這裏惹大老爺生氣,腳底抹油,先開溜了。


    李雲浩看到仵作開溜,想起大人交代的事情,跟著一起離開了,準備找個地方,好好問問關於這個小子的身世問題。


    兩人都走後,房間裏僅剩岑墨與阿四。


    短暫的互望,岑墨留意到阿四眼眸中的感激之色,再次問道:“你真的叫阿四?”


    “我沒有姓,隻有名。”


    “那何仵作為何叫你阿四?”


    走到裏屋,阿四找到梳妝台上放著的縫被所用針線,迴到死者身邊,修長的手指,靈活的穿針引線。


    看著他的動作,岑墨淺淺一笑,臉頰上兩枚酒窩緩緩乍現,“你當真會做女紅……”


    他的話,頓了下來。眼前的人,是在做女紅,甚至輕盈的動作,都與一般的女子無異。


    隻是他所縫合的,不是織錦,不是粗布,也不是衣衫或者其他,而是死者那敞開了的肚皮!


    好半天才迴過神來,岑墨上前一步,問道:“你在幹什麽?”


    將逝者髒腑歸位,傷口折疊,思凡話語淺淡,“大人,為何您總喜歡問一些無謂的問題?我在幹什麽,您沒看到嗎?”


    不是第一次聽他這麽迴話,岑墨天生的好修養,看來已然習慣。關鍵是,這人的動作以及話語,仿若有一種誘惑,令你不自覺中,想要向其靠近。


    定了定自己的情緒,岑墨再次恢複了和煦的笑容,“我的意思是,你為何要如此所為?”


    手裏的針,別過死者皮膚,繼而靈活的打了個結後,複又將針緩緩刺入,穿過死者腹部另一邊的肌膚。再次打了個結,整個動作完成的,如行雲流水一般。


    阿四沒有迴答岑墨的話,而岑墨,也被他的動作所吸引。兩人一個看,一個縫,身外的事,被兩人同時忽略。


    待到最後一個結打完,阿四俯身下去,薄唇微張,露出兩排整齊的銀牙,將線繩咬斷。絲毫不在意那線繩上帶著的鮮血,在自己唇邊,留下一道痕跡。


    身上本來纖塵不染的衣衫,已被鮮血染紅,淡淡的青色,配著刺紅,沒有給人任何的違和感。岑墨的唿吸漸漸轉變,眼前的人,為何能夠與這滿地的血腥如此相融?他……他的神情,他穩如泰山的氣質,他的……


    聽到身邊的人唿吸變重,阿四抬眸,雙眸輕輕一彎,瞬間展現成一道極其漂亮的弧度,“他已經死了,是為我死的。這麽做,是為了在他被人搬走的時候,髒腑不會流出體外。那樣的話,他便會屍骨不全了。這麽做,太殘忍。人已死,本來,死者便為重。我這麽對他,所盡的力,微乎其微。”


    輕綿的話語,令岑墨再次對眼前的人,有了深一層的了解,這麽個人,斷不會是壞人。


    站起身來,阿四掏出懷中的方巾擦了擦手,從屋裏的甕中打了盆水,很仔細的擦洗著死者身上殘留的血跡。麵上的表情,或許因他方才所做的事,已然釋懷了不少。


    “大人,您還有別的吩咐嗎?”


    聽到他的問話,岑墨說道:“沒有了,你可是有事要做?那時聽你說,是要到市集嗎?”


    微微一愣,阿四點了點頭,“我有東西要買。”


    “你還沒有迴答我剛才的問題。”


    “我告訴五叔,說我姓司。”


    “司?”


    岑墨笑了笑,半開玩笑的確認道:“你真的姓司?”


    輕輕歎了口氣,阿四輕笑一聲,道:“我沒有姓,隻有一個名字。思凡。”


    同樣歎了口氣,岑墨走到屋門口向著不遠處的衙差招了招手,吩咐他們將死者抬走,好生安葬。


    過後,著阿四,不,應該改口為思凡,著他跟在自己的身後,一起離開了瓦房。


    從滿室的血腥中走出,兩人麵對著遠處的青山綠水,碧空流雲,胸中瞬間一暢。


    觀他與自己並肩而行,舉止間不卑不亢,步伐輕穩,岑墨微微一笑,輕聲道:“你之所以不告訴何仵作你的名字,是怕他將自己的姓氏加諸在你身上吧?”


    腳步短暫的停頓,複又變得平穩,思凡淡淡道:“是,我沒有姓,也不會讓任何人,給我加諸一個姓。我隻有一個名字,思凡。”


    “不羨仙庭逸,隻思凡塵苦嗎?”


    完全頓下腳步,思凡轉過頭,幽若寒潭的眼眸,審視著眼前麵帶微笑的人,半晌,他緩緩開口,“你的名字,告訴我,你的名字。”


    岑墨的名諱在縣衙內人盡皆知,低著頭思忖片刻,他認真道:“岑墨,字,錦年。”


    靜默片刻,思凡垂首低吟道:“錦瑟無聲……已歿殘年……”


    如此傷感的釋義,倒是令岑墨有些啼笑皆非。


    自己的這個字,是祖父給取的。本意為,前程似錦,年年如意,怎麽到了這人的口中,便成了如此戚戚?


    “關於案子,你有何看法?”


    “我?”


    “對,你的看法,我想知道,告訴我。”


    “我一個無名小子說的話,大人,您能信嗎?”


    “說來聽聽?”


    “今日不得空,我需要到市集一趟。”


    兩人說話間,來到了岑墨的官轎旁。他今日之所以會來,隻是因為剛好經過附近。


    “案子必須盡快破,多拖一天,兇手便會逍遙法外,萬一……”


    “你的萬一,與我無關。”


    思凡搶白一句轉身便走,腳步之急,令岑墨沒有再開口挽留的機會。


    他的話,確實沒錯。一個外人,怎會與他有關?今日能夠做這麽多,已是不錯了,雖然過程不盡人意,案件亦變得有些撲朔迷離。


    外人?


    抬頭望天,卷雲漫舒,弓身入了轎子,岑墨靠在轎廂手指交疊輕敲膝頭,暗道:“如果有一天,你,不再是外人了呢?”


    隨著自己的這個想法,其臉頰上因笑意乍現的兩道酒窩,逐漸變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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