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事先坦白,我酒品不太好。”


    坐在男人對麵的詹姆斯·莫裏亞蒂坐姿隨意,姿態隨意,雙目卻緊緊地鎖定住他。


    男人低聲笑起來。


    “我以為莫裏亞蒂教授可不乏品酒的機會。”他迴道。


    男人握著酒杯,在僅靠壁爐照亮的房間內,火光為溫潤的液體鍍上一層漂亮的顏色。


    隻是麵對而坐的兩個男人,誰的注意力都沒在這酒上。


    “我喜歡保持清醒,”莫裏亞蒂教授聳了聳肩,一如他所說,教授一直在看著男人,仿佛真的不在意他們的酒如何,“所以不如拿品酒的時間去做點別的。”


    “而你卻帶著紅酒敲響了我的房門。”


    “登門造訪,總得帶點禮物,何況這的確是個好時節。”


    這倒沒錯。男人側了側頭,將酒杯舉至嘴邊,未嚐先嗅:“蒙大菲酒園,美國為世界帶來的又一場革命,可惜此時尚且不是用餐時間。”


    果香,橡木香,缺的正是火候適當、原汁原味的羊羔肉。


    想到這兒男人禁不住可惜起來。


    教授揚了揚眉:“至少是美利堅的味道呢,我想你應該會很懷念。”


    男人拿著酒杯的手一頓:“看樣子,連英國人在品嚐過美利堅的味道後,都無法忘懷了。”


    “不,沒興趣。”莫裏亞蒂笑出聲來,“我可從未染指過你的傑作。輕易靠近嘉莉·懷特是一件很危險的事情。你可是培養出來一位好姑娘呢,她很忠誠,所以你不必試探我,萊克特醫生。”


    “本質上嘉莉是自由的,”男人糾正道,“她並非忠誠於我,而是忠誠於自己的內心。”


    “不然七年前,她也不會離開你。”


    “是我放她離開的。”


    莫裏亞蒂似乎有些錯愕於男人的話,但那丁點情緒很快便消失了:“原來如此……隻是fbi的卷宗上可不是這麽寫的。所有人都在說是嘉莉·懷特主動離開了你——但是為什麽呢?當年若非嘉莉,你可不會淪為受到fbi通緝的罪犯。”


    他沒說話。


    男人將酒杯從嘴邊拿開,他一動不動,杯中液體宛若凝固般定格在器皿內。


    很難說清此時的他擁有怎樣的想法,七年來,他很少走進記憶宮殿裏的那個房間,存放著嘉莉·懷特記憶的屋子,靠近那座雕像。


    但這不意味著提及她時,男人毫無情緒。


    “藏在深閨裏的少女,永遠也無法成長。”


    七年前,最後一刻的嘉莉·懷特,身著寶藍色連衣裙,金發燙得筆直,身材窈窕、站姿優雅,她站在他的麵前,用撒嬌的語氣道出他的名字。


    “嘉莉的母親正是如此保護她、壓抑著她的天性,我不會這麽做。破繭的成蟲需要更為廣闊的天空,而不是尺寸大小的牢籠。”


    那時男人知道,是時候放她離開了。


    莫裏亞蒂看了他半晌:“你為她自豪。”


    男人不答反問:“她又因何吸引到你的注意?我從未想過詹姆斯·莫裏亞蒂會對嘉莉感興趣,甚至……”


    他重新抬起手,紅酒緩緩入喉,男人的語氣中帶上了興致盎然的色彩:“甚至樂意出手相幫。”


    我的想法與你一樣,萊克特醫生。嘉莉天賦異稟,不該受到旁人的束縛。我願意當個好人——”


    好人。男人的臉上浮現出幾分嘲諷之色,莫裏亞蒂當然看在眼裏,然而他隻是扯了扯嘴角,繼續說道:“讓她從過往的事情上解脫。”


    從過往的事情上解脫嗎。


    男人思忖片刻,他無法確定莫裏亞蒂具體指的是什麽。嘉莉·懷特離開後不久,威爾·格雷厄姆便發現了他疏漏的證據。實際上,他並不知道嘉莉在最後一刻經曆了怎樣的變化,這是個遺憾,還沒來得及看清親手孵化的蟲究竟蛻變至什麽模樣,便不得不放她離開。


    “我有個問題想問你,教授。”於是他開口問道。


    莫裏亞蒂:“關於嘉莉的?可以,不過得問題換問題。”


    很公平的提議,男人並沒有抗拒,他點點頭:“在你認識她的這期間,她殺過人嗎?”


    “沒有。”莫裏亞蒂不假思索地給出了否定的答案,他抬起頭,“我想你應該知道,嘉莉現在想殺的人隻有一個。”


    那就是他。


    一股複雜的、帶著感慨的情緒湧上心頭,很難說那不是喜悅或者滿足。他的嘉莉總是那麽執著,捧著一顆過時的真心,執拗地尋找一個真實的答案。


    “那麽到你了,教授。你的問題是什麽?”男人說道。


    “我很想知道,嘉莉對你來說到底算什麽。”


    “你在幫嘉莉詢問答案。”


    “隻是好奇而已。嘉莉的動機我已然了解,可是她所做的一切,總得有個結果。”


    “這是你找到我的理由。”


    教授歪了歪頭:“當然。”


    而後頓了頓,繼續說道:“嘉莉親口對她的模仿犯說,你不過她看作昂貴的古董花瓶。這聽起來太無情了,萊克特醫生。嘉莉用情至深,連我都感動不已。倘若隻是收獲這樣的結果,按下當事人不提,我等看客可是很不滿意。”


    “花瓶。”男人重複了一遍莫裏亞蒂的形容。


    分別那夜的嘉莉美麗且冰冷,她親手將手術刀放在自己的手心裏。


    她試圖激怒自己,挑釁自己,溫言軟語之間直擊那記憶宮殿中最隱秘的部分。他知道她想要什麽,男人沒有動手。


    他看向己手中的酒杯。


    “你當真如此看待嘉莉嗎,醫生?”莫裏亞蒂問道。


    男人從自己的記憶中迴歸現實,他抬起眼,暗金色的眼睛帶上幾分感慨。


    “即使是花瓶,便能說明嘉莉無足輕重嗎?你說我為她自豪,是的,莫裏亞蒂教授。嘉莉給了我無數驚喜,時至今日也是如此——她說我創造了她,假設是這樣,當雕塑家看著自己的雕塑睜開雙眼,當繪畫家看著自己的作品變成現實,其中滋味,萬千語言也無法形容半分。注入心血與靈魂描繪出傑作,自然是意義非凡。你又豈能用無情來形容她的創造者?”


    莫裏亞蒂審視的眼神幾乎讓他感覺到了冒犯。


    良久之後教授開口:“而身為創造著的你,是單單地倍感驕傲,還是那塞浦路斯的皮格馬利翁1?”


    事實上,他也未曾得到答案。


    養分累積到極點時,爆發出的絢爛連他都無法預料。嘉莉的蛻變幾乎是在一天一夜之間完成的,而她走得匆忙,之後他便入了獄,根本沒時間去探尋其中的細節和嘉莉的想法。


    “幾個月前,我剛剛抵達歐洲,接到過嘉莉的電話。”男人答非所問,“幫助我處理了幾個無關緊要的人。但她不曾出現,之後威爾在倫敦逮捕了她。”


    “你認為她的行動大有深意。”


    “隻要她想,便可以從這塵世中徹底消失,這點我自愧弗如。”他說道,“她是故意被捕的——嘉莉不想見我。七年的時光不算短暫,教授,特別是對於一名剛成年的少女。既然她想要玩嶄新的遊戲而不是直麵過去,我並不打算強求。”


    也無需強求。


    他們終會再見,就如同來自英國的教授所說,嘉莉的名單上隻剩下他一個人,她深愛的人。


    “這倒是沒錯。”教授認同地說道,“可這不是看客想要的答案。”


    “那麽,你想要怎樣的答案?”他冷靜地問道,“或者說,你想製作出怎樣的答案。”


    “別太擔心,萊克特醫生。我並沒有進行什麽了不得的幹涉,”莫裏亞蒂靠著椅背,笑著說道,“隻不過輕輕推了一把而已。”


    “我想,在法庭之外槍|擊殺人犯,對於fbi來說可不是小事。”


    莫裏亞蒂聞言隨意地擺了擺手:“不過是送給嘉莉和她新朋友的小禮物。”


    男人看上去似乎很是好奇:“克拉麗絲·史達琳,是嗎?”


    “一名優秀的預備fbi,不得不說格雷厄姆探員的看人水準很高。嘉莉很喜歡她。”


    “她一向對天使的形象情有獨鍾。”


    “那麽你認為,她是否會為了自己喜愛的人物形象而做出妥協?”


    男人動了動嘴角,沒有說話。


    “想想看,萊克特醫生。”莫裏亞蒂全然忽視了其中威脅的意味,“想要嘉莉直麵問題,這很容易。她的遊戲需要克拉麗絲參與,而如果克拉麗絲陷入危險呢?美利堅的牢籠屬於嘉莉的過去,在那裏她一無所有,如果想換取主動權,換取新朋友的安全,她所能拿出的籌碼,隻有你。”


    “你在期待嘉莉出賣我。”


    “她永遠也不會出賣你,可有人還等著與你算賬呢,”莫裏亞蒂狡黠地眨了眨眼,“梅森·維傑。我記得上次在歐洲,嘉莉就是因此而打通了你的電話,對吧?她並不知道如何聯係到你,但是,她永遠知道如何從哪兒找到你。”


    說著,他從口袋裏拿出了一張仔細折疊起來的紙。


    “而且,我認為嘉莉並不是不想見你。”


    教授將那張紙遞了過來。


    男人注意到那是一張撕下來的書頁,他接過紙張時,在那上麵嗅到了蜂蜜香皂的味道——


    記憶如同潮水般,自宮殿裏翻湧而出。


    他打開那張紙,短短的詩句印在其中。他暗金色的雙眼折射著壁爐幽幽火光,卻不見半分屬於人性的溫度。


    男人沒開口,也沒表現出任何的情緒。除了淺顯的唿吸,時間仿佛在他身上停住了步伐。


    直到詹姆斯·莫裏亞蒂站了起來。


    “我隻是提供給你一個出場的機會,醫生。”他說道,“看客的意圖不過如此。”


    說著他轉身離開,徒留漢尼拔·萊克特在那記憶宮殿的深處踱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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