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玉隨著顧恆的視線看過去,隻見那是一個極為英俊的男人,身形頎長又勻稱,渾身上下散發出濃重的書卷氣,好像輕易不動怒一般。


    這個人應當是不認識的,為何主子會有如此神情?


    那人也注意到了顧恆的目光,眉目微笑地看過來。


    驛丞被質問了一句,正想出說辭準備解釋,忽然一聲“二哥”將他未出口的話全部打斷了。


    出聲的正是顧恆,來人也正是顧琢。


    盡管對顧恆而言不過才數日未見,但印象中的二哥卻一下子老了六歲,歲月終究在他身上刻下了痕跡,不再是六年前那個意氣風發的顧家琢公子。


    “珩表弟,多年未見,竟有些不敢認了。”顧琢客氣道。


    顧恆哪裏受過二哥這般生疏的語氣,心裏多少有些失落,“是啊,竟變了些模樣。”


    “聽聞你病了,現下是否好些了?”顧琢語氣溫和。


    顧恆亦笑了笑,“大約是好些了吧。”


    直到此刻,他才真真切切地確認,自己當真變成了另外一個人,他向來親近的二哥,如今麵對麵親口叫他珩表弟,這種滋味實在是不好受。


    他靜靜地望著二哥,臉上掛著僵硬的笑容,動了動嘴唇,想要說出真相,可到底是忍住了。


    這樣怪力亂神的事情,還是穩妥些吧。


    事實上顧琢心裏多少也有些詫異,眼前這個小表弟竟然開口直唿他二哥,還記得幾年前迴長亭郡見麵,這人禮貌而疏離,隻喚他一聲“琢表兄”的。


    而這世上唯一應該叫他二哥的那個人,早在六年前就已經不在了。


    一聲二哥,觸發了顧琢埋藏在心底久久未曾散去的傷感,再看眼前這位表弟,名字與阿恆相似,便連神情也在恍惚之間像極了。


    他不由得轉移注意力,問向跟在身旁的賈驛丞,“賈大人,方才我問你話,你還沒迴我呢。”


    賈驛丞還以為能蒙混過關,殊不知發難還在後頭,平日對一個落魄奴才吆喝兩句,那便罷了。


    此刻麵對的可是長亭侯次子,顧家琢公子。


    雖然他心裏認為顧家沒落了,實在不必畏懼太多,即便鬧出醜聞,陛下也未必會為顧家主持公道,但現下真正麵對顧琢,到底還是慫了。


    畢竟他隻是一個小小的驛丞,而顧琢當年可是上過戰場殺過人的,這麽多年過去了,他的事跡仍然在京都城中流傳。


    這人看著像個書生學子,實際上心狠手辣,又從來不會做表麵功夫,就比如衛明桓也同樣心狠手辣吧,但人家巧言善辯,黑的都能說成白的,明明是做了惡事,偏偏旁人還要記他一個好,讚他一聲賢明君主。


    而顧琢則不然,他在京都城乃至全天下的人眼中,都是個殺人不眨眼的冷血魔頭,這源於他及冠那年,直接斬殺了俘虜近兩萬人,當時屍橫遍野血流成河。


    後來這數字又誇張成十萬人、二十萬人,甚至上百萬人,再後來便有教訓小孩的爹娘,拿顧家琢公子舉例,說他是閻羅王派到人間的殺神,甚至有一迴顧琢出門碰見小孩,那孩子一聽他大名,嚇得哇哇直哭,慌不擇路地趕緊跑,跑的時候還摔了一跤。


    好在顧琢一早就訂了親,十八歲娶妻,對方也算是將門虎女,夫妻二人琴瑟和鳴,尤其在顧家眾人眼中被當做恩愛典範。


    顧恆曾經也羨慕過,隻是物是人非,他早就不是當年那個毛頭小子了。


    而賈驛丞,即便身後有家族撐腰,那也不敢在殺神麵前造次,隻能點頭哈腰地解釋:“琢公子,這其中有誤會,下臣……”


    “哦,誤會?”顧琢輕飄飄地重複了一句,“什麽誤會?”


    被顧琢一問,賈驛丞想好的說辭一下就卡殼了,愣是沒說出半個字來,望著顧琢,後背瞬間冒了一層冷汗。


    這琢公子該不會要泄憤殺人吧?他可是朝廷命官,即便是百官中最末等的那一級,可到底代表朝廷律令,代表天子威嚴,顧家如今哪還有六年前壟斷朝堂的底氣?他們家可是出了個謀逆的嫡子,天家沒誅其九族便是看在顧家幾代人為衛家江山立下赫赫戰功的份上。


    顧琢見賈驛丞說不出話來,不由得冷笑一聲,“賈大人,你可知道你能當這官驛的驛丞,是因為什麽緣故嗎?”


    賈驛丞下意識搖頭,“下臣不知。”


    顧琢道:“那你可知道這青崖官驛,是何人所建?”


    賈驛丞亦搖了搖頭,“下臣才疏學淺,不曾聽聞。”


    顧琢嗤笑道:“身為主屬官,竟然對轄下之地一無所知,也不知當初舉薦你入仕的那人知道了,是否會感到羞愧難當?”


    賈驛丞臉色一下就難看起來,“還請琢公子明示。”


    “既然你問了,那我便告訴你,這青崖官驛是我家三弟十五年前力排眾議一手督辦的,那年他尚未及冠,才十九歲,沒有人知道這件事後來會為多少人謀福利。”


    顧琢大約想起了塵封的記憶,頓了頓才繼續,“首建之初是我長亭侯府拿出封地三年的進項收入,才建成這京都城外方圓三百裏三十二所青崖官驛。直到今日,太府寺雖然撥了相應的款項,朝廷承擔了大部分花費,可其中兩成仍然由我長亭侯府補貼,而你之所以還能做官,便是托了我顧家嫡公子的福。”


    賈驛丞一時愣住。


    顧琢繼續道:“青崖二字是當年我三弟親自取的,取意‘青草藉藉,長之危崖’。你轄下這一畝三分地說得難聽些,便有我顧家那一份,我顧家人住在這裏,尚且得不到應有的待遇,那換做旁人呢?難怪我方才走進這院子裏,竟冷清至此了!”


    “賈大人,賈驛丞!”顧琢語氣重了許多,聲音愈發冷冽,“這青崖官驛每年花費巨額,太府寺也不曾減少一分一毫,便是陛下也時不時過問,我顧家亦白拿銀兩出來,不圖一絲迴報。大家做這麽多,不是為了功名利祿,亦不是為了青史留名,朝廷真正的目的是為了造福百姓,而你……竟然敢在百姓的福祉上作威作福!你這官,是不是不想當了?”


    賈驛丞一聽顧琢的意思,竟是要擼掉他的烏紗帽,頓時嚇得兩股顫顫,臉都白了。


    “琢公子,下臣知錯了,下臣真的知錯了,以後一定好好改正,造福百姓。”


    他哪裏知道青崖官驛早年的曆史,盡管年歲漸長,但備不住才學一般,求了族裏老宗伯大半年,才被舉薦入仕,如今也不過六載,十五年前的事誰會知道?


    旁人也不會說給他聽,青崖官驛背後竟有顧家的摻和,這迴他是踢到鐵板上了。


    但要不是顧琢親自來接人,他也不會露了馬腳,誰成想一個旁係病秧子,顧家嫡係會派人來接?即便要來接人,那也不至於是顧琢啊,顧琢什麽身份,顧珩又什麽身份?如此看來方才聽到的傳聞是真的。


    這病秧子的親爹當真被順親王給打死了。


    賈驛丞的思慮在轉瞬之間,很快又向顧琢求饒:“琢公子,還請饒了下臣這一迴,下臣今後一定將功補過,再也不敢胡說八道了!”


    顧琢仍然沒有說話。


    他眼珠子一轉,看了看顧恆,立時道:“琢公子舟車勞頓,今夜便要歇在官驛吧,下臣這就去安排。”


    “不必了。”顧琢擺手拒絕,隨後看向顧恆,“珩表弟身體可受得住,不若今日便啟程迴京,馬車在外麵備好了。”


    說完顧琢想了想,又補充道,“若是受不住,便歇息一日也無妨。”


    顧恆對二哥的了解何其深切,自然讀懂了他的意思,這是要趕著迴京。


    而這麽著急趕路,又親自前來接人,聯想到之前沉玉探聽來的消息,恐怕顧珩父親顧遊真的沒了。


    衛朝風俗,人若橫死必得在三日內下葬,否則就要停靈守孝七七。如今雖然入了秋,但不似寒冬屍身腐敗緩慢,到時惡臭難聞,對亡者亦是不敬,且七七近兩個月,顧珩的身體又素來孱弱,如何承受得住整日跪那般久?


    別鬧個父子雙亡的局麵,所以顧家到底派人來了,得趕緊將顧遊親子接迴府,為其父端靈扶柩出殯。


    想到此節,顧恆笑了笑,“琢表兄事務繁忙,竟親自來接我,我焉有耽擱之理?這便收拾下走吧。”


    他原本坐在床邊,說話間就下了地,由著沉玉幫他穿鞋,然後看了一眼賈驛丞,“賈大人,還請從速辦理退房手續。”


    “那下臣這便去辦。”賈驛丞一臉堆笑,卻是衝著顧琢說的。


    別看他表麵和氣,心裏卻不痛快,這病小子竟敢支使自己了,果然是有人撐腰,態度一改從前,全然沒了那日入住時的小心謹慎。


    這也不怪顧恆,他長年身居高位,遊走在京城皇族貴人之間,接觸的都是三公九卿之流,一個小小驛丞,還真看不上眼,不留神便露了命令的語氣,倒顯得強勢了許多。


    顧琢也是個人精,哪裏不知道賈驛丞的心思,他又豈能助長他人誌氣,滅自家人威風?便是半點都沒搭理賈驛丞。


    賈驛丞靜等了片刻,見顧琢一個眼神都沒給他,隻能訕訕地離開。


    屋裏隻剩下顧琢與顧恆並沉玉三人,顧琢思慮片刻,覺得應該說出真相,免得這孩子一時承受不住,倒在家門前也讓外人看了笑話。


    於是他斟酌詞句,緩緩道:“珩表弟,顧令丞他老人家……昨日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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