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劍池寨俯瞰山下,密織的河流, 星點般的城郭, 人間的煙火氣,盡收眼底。


    “咚”


    “咚”


    敲鍾人握緊麻繩, 拉著一根黝黑粗壯的圓木朝前衝擊, 第一聲,木首撞在金鍾正鼓部, 發出渾厚而純淨的宮音,第二聲,撞旁側部, 發出清脆激揚的高角音。


    “二響,乾坤清。”


    左千的手指跟著抬動兩下。


    “宗主, 秦先生迴來了。”亮石說道, “他沒有背信棄義, 不僅在朝廷要招安時為我們提供渠道,而且在普及長生黍製錫之術時,也開誠布公, 沒有藏私。”


    山腳下,幾襲白衣走過木棧道。秦鬱及其弟子到來, 做的第一件事,是在淨水的空席之前擺放六把帶鞘的劍, 一番灑酒祭拜後,才坐迴鐵蓮花以南的席位。


    “隻是聽說,春沐之後, 秦先生把模範之事交給了他那嫡傳弟子。”左千道,“這就意味著,無論輸贏,這十八劍,是由他本人製範而成的最後一批劍器。”


    “是。”亮石道。


    為報答桃氏師門而把龍津和龍牙的秘術告訴石狐子的事,亮石閉口沒有提。


    左千長歎一聲。


    在這場曆時兩年,以白錫價格為核心的爭鬥中,龍泉劍池總共損失包括淨水在內兩百餘位子弟,亦有十餘與之往來的江湖幫派為抵抗壟斷付出滅門的代價。


    卻當風暴都結束時,左千才看清,一切,隻是秦鬱為重振中原基業的一步棋。


    楚人是獲救者,也是被利用者。


    那段被七擒七縱的經曆告訴他,一個不在乎金錢與權位,卻能用二者操縱各方勢力以實現自己信仰的人,有時比帝王還可怕,這世間,他隻能敬上國柱一個。


    再容不下秦鬱。


    所以,左千決定用畢生造詣戰勝秦鬱,然後,把這可怕的中原客從南國趕走。


    盡管覺得惺惺相惜,但,劍的軟硬是沒有商量的,論劍,是不可能講情麵的。


    “走,我們這就去會他。”


    “是,宗主。”


    左千下山入寨。


    天空雲卷雲舒。


    寨中,各門旗幟舞動。


    “先生,左宗主到了。”石狐子提醒這話時,見秦鬱目光呆滯,麵泛緋紅。


    秦鬱跽坐,一一觀望擺在麵前的劍陣。


    一代又一代的工藝,從青銅到生鐵再到鋼鐵,從渾鑄到複合鑄,從泥範澆鑄到炭床鍛打,從江北合劍的卯榫、江南紋劍的淬磨,由龍泉而始,像流動的金河。


    湛盧、龍泉、幹將;


    太阿、工布、魚腸;


    不知情的,自當秦鬱是神遊去了,唯有石狐子知道,秦鬱從未似如此專注過。


    石狐子不忍打斷。


    就像明火之於飛蛾,在劍器麵前,秦鬱總是會忘記身份與年齡,化為飛蛾撲向火焰,用自己的生命去獻祭,可惜的是,這樣的機會對於秦鬱而言已越來越少。


    此刻,秦鬱能聽到劍的唿吸。


    “秦先生,秦先生?”


    秦鬱迴過神。


    是翟斛。


    墨家子弟的黑白長袍在風中飛動,仿佛太極在黑白兩道間凝成的一股清氣。


    黑白的棋子擺在雙方案前。


    文劍將要開始。


    眾人屏息凝神,龍泉子弟從密室中扛出兩方石英,兩組劍鉤,八麵黃銅盾牌。


    “秦先生,按照我們的約定,先文而後武。”左千的目光落在秦鬱的劍陣上。


    秦鬱點了點頭。


    “石英校齊,三子。”石狐子道。


    “劈砍定破綻,七子。”亮石道。


    “破一盾,為三子。”翟斛最後說道,“以墨鬥畫線為直,偏者,去三子。”


    姒妤暗中問石狐子是何意,因定規則時他身在郢都,所以暫不清楚。石狐子迴道:“姒大哥,你還記得寧師兄的那個七路的棋盤麽?按龍泉劍池的規矩,就是憑以上幾樣爭子,統共路數不多,故而一子都不能少,否則局勢就扳不迴來。”


    首先一樣,校齊,是把兩劍嵌入兩方石英,就像把鋸條裝入木框,再讓兩刃以垂直的角度互相拉鋸切割,這比的是劍刃的耐磨性,三十下之後,磨損淺的勝。


    第二樣,劈砍,一方置於劍鉤,一方持劍,然後交換位置再進行,算是一個迴合,直到一劍劈斷另一劍為止,這比的是劍刃的硬度和韌性的結合,占比最大。


    第三樣,破盾,由於雙邊都用的是鐵英,所以定材質較軟的黃銅作為刺擊對象,同樣的人執劍前衝十丈,全力刺盾牌,以穿破盾層數為劍鋒優劣的判定依據,同時劍體不能出現彎折,否則要扣子,這就是考驗劍鋒的銳利與劍的結構強度。


    姒妤聽完,眉間微蹙。


    “先生如何能應?這裏有詐。”姒妤暗道,“紋劍的淬火與打磨精良,強在刃,擅劈砍,而複劍結構縝密,強在鋒,擅刺擊。二者不可兼得,我們總會吃虧。”


    “可是他們隻守一江一河,用料沒有我們廣泛。”石狐子笑道,“我們能贏。”


    話音剛落,鼓聲輪響,江北六合劍與江南六紋劍齊上陣,桃氏也選出十二劍。


    江南紋劍的線條渾然天成,其劍身平直,劍莖向前延伸形成突脊,脊與從連接圓潤,其刃則雪亮,寒光熠熠,左右勻稱竟無懈可擊;江北的合劍,空莖顯輕巧,劍叢卻密布鱗片般的榫卯,其刃寬漸小,劍鋒尖利,似能穿甲百層不彎折。


    兩邊耀武揚威,眾工師踮起腳,睜大眼睛,看墨家子弟把劍放在各自的戰場。


    彼時,千鈞懸於一發。


    “始!”翟斛令道。


    當金石的摩擦和碰撞發生,蓮花池水隨之一沸,鐵器冒出的火花映入人眼。


    眾人的唿吸渾濁,仿佛一瞬間被爐底的烈火炙幹喉嚨,隻得跟著焦灼地喘氣。


    秦鬱朝前探望,嘴唇微微張開。


    “秦先生,不至如此。”左千道,“如果這場你都輸,那大可不必再論武劍。”


    “我不會輸。”秦鬱道。


    隻有桃氏弟子知道,在那看似渾鑄的劍體之下藏有多麽巧妙的玄關,而,那刻著菱形紋路的劍從,又是經受過如何精密的燜製和鍛造,百千砥礪,方才開刃。


    一聲馬鳴劍嘯。


    最先定音的是破盾。


    “砰!砰!砰!”


    桃氏的劍鋒勇往直前,連穿三麵。


    鋒的弧線巧似彈簧減緩衝擊,使其內部堅硬的龍鱗榫劍芯吃穩衝力,挺得筆直,一絲一毫的彎曲都沒有,相比於此,隻有江北六把合劍能有一二與之媲美。


    紋劍雖層數不差,但劍脊沒能挺住。


    “彩!”


    “彩!”


    另頭,劈砍正當時,聲浪起伏。


    鐵器碰撞,星火四濺。


    合劍不敵,三下被斬落。


    紋劍,因其鍛打淬火充分,挨至六下。


    一刹間,黑白的衣袖如雲飛過,劍刃破碎的聲音迸出,一地盡是銀灰的鐵屑。


    人們揉了揉眼。


    那已不是鐵,那是鋼。


    鋼刃。


    堅持到最後的是桃氏的鋼刃。


    “怎麽可能!既用澆鑄工藝造合劍,如何敢燜製鍛打!這豈不是淨水的秘術!”


    眾工師驚歎,此劍,不僅衝刺無敵,且削鐵如泥,竟達到了最絕妙的平衡。


    這結果破開了原有的焦灼氣氛,桃氏弟子揮拳喝彩,而楚國諸君卻不能服輸。


    場上目光轉向僅剩的一處戰場。


    校齊最煎熬。


    刺耳的切割聲直逼得人毛骨悚然,刃與刃的較量緩慢地,無時不刻地進行著。


    三十迴合的拉鋸,末了,秦鬱看左千一眼,兩邊目光相遇,如有雷電閃過。


    三組劍,隨後被放在一起。


    翟斛手中的細尺牽動著所有人。


    一刻後,他站起來,環視四周。


    “平齊!”


    聽此,全場寂靜。


    突然,桃氏弟子們一躍而起,高唿道:“十九子!先生的文劍,今得十九子!”


    文劍結束,黑子圍成鐵壁將白子牢牢吃進腹中,七道的棋局立時分出了勝負。


    秦鬱緩過一口氣,笑了笑。


    石狐子道:“先生。”


    論劍歸論劍,石狐子卻從沒見過這樣的秦鬱,明明已經把橫縱破綻算死,勝券在握,卻仍然較著真,就好像還有什麽工藝沒有挖透,還有什麽秘密沒有揭開。


    同樣的神情,出現在左千的臉上。


    左千倏地站起。他額頭刺的鳳紋在飛舞,他任憑大風卷過空袖,仿佛從未失去那隻手臂。“秦先生,本以為三樣混戰能占你的便宜,不曾想,你是奇人,不曾想,中原有奇術。你倒與我解釋解釋,魚與熊掌,應該如何兼得?”左千說道。


    “左宗主世居南國,難得還聽過孟軻先生在中原說的話。”秦鬱道,“但我不能透露,因為我馬上就要挑戰你的正宗寶劍,我出人與你的勇士比武,可否。”


    左千答應。


    “先生,我為你而戰!”


    石狐子道。


    “你是為自己而戰。”秦鬱道。


    秦鬱沒有解釋這句話背後的含義,從現在起,他要教石狐子學會為自己鋪路。


    石狐子點了點頭。


    燒紅的鐵蓮花前擺開一張草席。


    石狐子抬起頭,看見他的對麵走來一位和專七的麵容極其相似的南越劍客。


    劍客手中又握著一把與桃氏所鑄龍泉極其相似的劍,常人幾乎看不出區別。


    石狐子心感震撼。


    “雲夢澤,專十八。”劍客自報姓名。


    “秦國河西,石狐。”石狐子道。


    下個瞬間,劍影襲來。


    “砰!”


    初次碰撞,石狐子聽出異樣,原來對方的劍並非渾鑄,而是和自己一樣,把卯榫藏入劍從的表麵之下,其實也是複合劍,這就意味著,左千的工藝和他們不謀而合,左千心中的龍泉和他們構想的是同個模樣,左千的思路與他們難分高下。


    專十八出劍密集而靈活,身體像一根飛旋的高瘦竹子,隨時紮出無數根尖芽。


    石狐子穩步後退,抬右肘,斜向上挑劍,接連用七星位置迎住七八下刺擊。


    專十八忽踩住鐵蓮的花瓣當空躍起,衝石狐子右手近劍格處連接縫隙砍去。


    “看劍!”


    光影錯動,石狐子的睫毛扇了一下。


    寒流退散。


    那刹,他迴憶自己在鑲嵌玉石之時,有意填補在最後幾次鍛打所留下的凹痕處,這樣,堅硬而易碎的玉石就發揮起特殊的作用,彌補了劍體的點狀缺陷……


    專十八的劍刃緊貼著他的耳朵劃過,幾根黑發瞬間斷去,散落在他的肩膀。


    石狐子瞳孔一鎖,劍從右手換至左手,挺身反擊,直刺專十八劍正中的星位。


    “接劍!”


    這是破釜沉舟,若沒有成功,則下個迴合,專十八立即能以最佳角度反攻他。


    “你輸了!”專十八一劍擋開,同時也盯死了石狐子的星位,閃電般出擊。


    “啪”


    下個瞬間,專十八的劍鋒卻突然停止。


    眾人道:“為何停下!”


    片刻後,一道細縫從專十八的劍中間的星位裂向兩端,緊接著,劍碎為五瓣。


    石狐子的鼻尖落下一滴汗。


    贏了。


    贏的不易。


    專十八跪在石狐子麵前。


    眾人由衷地讚歎,不分敵我。


    “真無愧秦先生嫡傳弟子!”亮石道。


    石狐子收劍,拉起莊十九。


    “我的鍛刃,用過淨水師父的散鐵粉,用過青柯山莊的龍津和龍牙,若說是偷了你們的工藝,也不為過,但在此之前,是先生設計範型並柔化白口鐵,才使多種工藝能夠融合於一體。”石狐子認真道,“或許你們自己還沒有意識到,在鄂城,在銅綠山,在江漢平原的每處冶坊,都有堪稱瑰寶的絕活,天下無人能夠比得上。各位師父,左宗主,我想把龍泉劍池的工藝,帶迴秦國,帶去中原。”


    “秦先生,你也如此想麽。”左千道。


    秦鬱看向石狐子。


    石狐子握著一把本不屬於他的劍,然而,楚國地底的富饒礦藏和地麵的旖旎風情,像一池鮮紅而腥鹹的血液,已順著那把劍流淌入他的身體,滋潤他的氣色。


    “左宗主。”秦鬱抬起右臂,張開手掌,展示給左千,說道,“這道疤痕,是荊楚列位先賢給我的警告,因之,我患七日風不能再製範,但我仍堅信,燭子先生秉承範術,開拓中原,絕非桃氏異支,可知孟軻遊曆中原還說過一句話,‘不以規矩,不能成方圓’,範術,不僅可鑄銅,也可煉鐵,它是鑄劍師應守的規矩。”


    左千凝視良久,慨然道:“秦先生,南國之劍今日輸於中原了!我心服口服。”


    秦鬱道:“不是南國和中原的輸贏,左宗主,隻是借你的火候,鑄了我的劍。”


    左千道:“然而……”


    秦鬱莞爾一笑。


    “然而,讓你派遣魚腸了斷西陽郡守的人,恐怕才是今日最想聽鍾聲的人。”


    這是秦鬱在看石狐子與專十八論劍時,暗自揣摩出的天機。左千與令尹,一明一暗,是共同守護楚國山水的鳳凰,而從刺殺郡守開始,令尹就想要借桃氏師門的到來,謀劃一場肅清朝堂的運動,如此看,楚人是受害者,也是始作俑者。


    一時,左千無言以對。


    聽到秦鬱的話,心中的疙瘩登時似被切了下來,卷裹進一團溫柔的棉花之中。


    這是他聽過最坦誠的雙關之語,沒想,秦鬱不僅不否認目的,且還當眾言明。


    “秦先生,請你留下,守護山川蟲魚。”左千抑製不住相惜之情,流下熱淚。


    “不,宗主。”秦鬱躬身行禮,“我的道路在中原,我願與你南北並肩同行。”


    這一日,雙方約定為戰和,秦鬱和左千交換龍泉工藝,互相贈劍,以留紀念。


    桃氏師門離開龍泉劍池時,夕陽熔金,江湖泛著一片炫目的波光,鍾聲長鳴。


    “咚”


    “咚”


    “咚”


    鍾聲三響,護佑萬世平安。


    作者有話要說:感謝閱讀~~~


    本卷故事原型選自《管子》


    第四卷迴中原,重振師門。


    戰國已嫻熟地使用鑄鐵柔化技術,領銜世界近兩千年。隨著生產關係的變革,冶鐵業迅速發展。《管子·地數篇》載出銅之山四百六十七、出鐵之山三千六百零九,可見人們對鐵礦資源的重視和了解程度。管仲相齊時“官山海”,已對鐵的開采、生產實行管理,臨淄東周冶鐵遺址麵積達十數萬平方米。戰國中期以後,鐵器的使用已遍及當時的七國疆域,農具有犁、鋤、臿、鏟、鐮,手工工具有斧、鑿、錐、削等。鐵器取代銅、石、木、蚌器成為主要的生產工具,標誌著社會生產力有了劃時代的發展,也是戰國經濟繁榮、出現百家爭鳴的興盛局麵的物質基礎。


    下更或許2.4,最遲2.5。


    感謝評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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