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氏把珠玉轉投至上容郡之後,工時結束,整個師門著實過了一段安穩日子。


    秦鬱接連出了幾道考核題,確認石狐子已掌握製範的虛實,接著,他把鍍層與硫化兩種表麵處理技術最後給石狐子複習了一遍,便隔著屏風,開始教授新課。


    他讓石狐子聽小刀刻泥範的聲音,感受不同力道和切削角度,據此判斷紋路。


    一扇門就這麽打開了。


    僅是刀具的大類,便分為五種,五種之下還有不同的尺寸與材料,不勝枚舉。


    大砣,用於切料開孔;細砣,刃薄且鋒銳,用於垂直雕刻局部的精細紋路;寬砣,刀鋒呈直線,用於水平切削;平砣,表麵細膩且堅硬,用於磨平線條附近不必要的棱角;斜砣,刀刃呈坡狀,介於細砣和寬砣之間,用於長斜線剖挖。


    “青狐,古時寶劍多出於吳越,而這菱形的紋路,在古越國就極其流行,八道斜砣,四道細砣,聲音呢,像是這樣‘噌噌噌噌,噌噌噌噌,呲呲呲呲……’”


    “請先生別配音,我聽不見刀了。”


    “哦,好,那我不說話。”


    噌噌噌噌,噌噌噌噌,呲呲呲呲


    石狐子學的比秦鬱預料的快。


    一開始,秦鬱很欣慰,覺得徒兒很聰明,然而,從直線的菱紋,到弧線的雲紋,再到線條複雜的獸紋,幾刀,幾寸,石狐子竟全部答對,無一處錯時,秦鬱又開始懷疑,石狐子是不是用了什麽非人的手段作弊,譬如,在屏風上挖了個洞。


    再過幾天,石狐子連劍器的銘文都能聽出來了,秦鬱終於忍不住著手“查案”。


    秦鬱想,當年自己衣食無憂,天天閉關鑽研時,都做不到根據聲音判斷泥範裏雕琢的文字,石狐子天天在外頭野,怎能比得自己?可若是無緣無故的去檢查屏風,未免顯得太突兀,也有損於師徒之間的信任,於是,秦鬱下了一個狠招,隔著屏風,他故意把自己的手心劃了一下,滴了幾點血,看石狐子有沒有反應。


    “先生!!!”


    石狐子衝了進來,問他什麽情況。


    暴露了。


    秦鬱又好氣又好笑,把石狐子支出去搗藥,自己花一天光陰,把屏風上的洞一個一個補好。石狐子急匆匆迴來,替秦鬱包裹傷口,結果剛跪到屏風後麵,就發現他的洞洞全沒了。秦鬱笑了笑,什麽都沒說,繼續出題目,讓石狐子猜。


    石狐子還是全都答對了。


    秦鬱震驚。


    經過這一遭,秦鬱甚是羞愧,覺得自己氣量狹隘,錯怪了實心又上進的徒兒。


    可仔細一想,若石狐子偷看的不是自己雕刻的什麽字,那難道,是在看自己?


    秦鬱又感到困擾,自己有什麽好看的。


    石狐子對他解釋,那是之前,他每學會了一種刀法,就在屏風上雕刻一個洞。


    秦鬱這才緩過一口氣,穩紮穩打地,把不同時期魏國兵器的銘文教給石狐子。


    安穩的日子,就這麽過去了,穡宴結束,九月耕耘轟轟烈烈開始,封邑內外金鑼震天響,桃氏又有了新的活,他們要和段氏下田勘察新造農具的使用情況。


    垣郡的農業有一套很精細的管理製度,從種籽的收藏、農具及耕牛的發配、田間疆界到水利設施的配置,都當相應由倉令進行記錄,如此,冶署的工匠便能根據倉裏反饋的數據,因地適宜地改進原有的冶鑄技術,然而,現任的倉令祝旬忙著去西門封邑裏討活,不管這些瑣碎,於是老段氏隻好厚著臉皮向申郡守求助。


    申俞慣於拆東牆補西牆,他想了一想,說,秦鬱門下還有八十口人,可用。


    於是,桃氏暫時改了行。


    是日,天空湛藍,飄著珍珠雲。


    秦鬱讓甘棠照顧采蘋,便帶著石狐子等其餘人和段氏工師一同去田間地頭。


    石狐子做了一把傘,想讓阿莆給秦鬱打著,秦鬱不要,於是就擱在了旁邊。


    陽光下,段氏的皮膚黝黑發亮,秦鬱卻相反,總想把自己曬黑一點,不能夠。


    老段氏笑著,扛起鐵耙。


    “黍播種的方式有兩種,如果隻為土地在冬天不被荒廢,那麽采取撒播的方式,用這耙子將種子壓入淺層的土地,最後蓋上一層枯草或者是草木灰就可以。”


    秦鬱點了點頭。


    “說吧,我們需要記什麽?”


    段氏道:“一是耙頭銘文年份,二是耙尺彎折角度和位置,三是耙尺的直徑。這幾天,你們就負責城南的片區,挨家挨戶地問過去,把這三組數據記錄好。”


    石狐子道:“記完耙記什麽?”


    段氏道:“記犁鏵。”


    “鏵呢,就是這個安裝在犁前端切土起垡的零件,用於深耕穴播。鐵料難得,我們段氏的工程便是在原有的銅耕犁上嵌套鍛打的鐵鏵,但,因不知它的效果如何,尤其冬季在冰粒較多的土層適應性如何,所以需要留下記錄,麻煩你們了。”


    秦鬱說道:“不麻煩。這是惠及百姓的事,也是工匠應該要做的事,是義務。”


    秦鬱把鐵耙和鐵犁驗看了一番,一連串問了許多如何用火,如何鍛打,如何提高延展性,如何分析並適應土壤性質的專業的問題。老段氏對答如流,時而還用手腳做比劃。秦鬱點著頭,結合鑄劍的程式,並就新工圖,提出自己的看法。


    之後,桃氏八十餘人開始幹活。


    遠望,如螞蟻在巨樹上爬。


    有幾戶人家見冶署的工師下田,派小孩子送麥芽糖來給他們吃。段氏嘿了一聲,和秦鬱笑著道:“我還想多說幾句,你看,別的地方都是冬季休耕,唯垣郡冬種黍米,特立獨行,誒,可這樣安排,年均的產糧反倒還更多,你可知為什麽?”


    秦鬱道:“因為農具造的好。”


    段氏道:“哈哈,所以說,申郡守是透徹的人。我倒覺得,他比大梁那些達官顯貴都有遠見,這冶權,就得握在官府手裏,農時工時兩不耽誤,叫人安心。”


    秦鬱笑道:“養民,忠君,重農時,興彥學,申郡守的仁政,確實行的好。”


    甜甜的麥芽糖,拉絲到一半。


    “聚眾討論什麽!?”


    正就在這時,倉令祝旬出現。


    他與眾人隔著六七道田壟,一邊搖著扇子,一邊吃甜瓜,嘴裏還吐著瓜子。


    秦鬱放下鐵耙。


    農戶跑光了,麥芽糖掉在地上,化入泥土,引來蒼蠅嚶嚶嗡嗡地圍在旁邊。


    祝旬道:“秦先生,方才申郡守傳話說,請你去雲舒閣,陪大梁荊士師談事。”


    秦鬱道:“誰?”


    “魏國上下工府桃氏總師,魏國士師,雀門青宮掌門荊如風,自大梁來……”


    “荊如風?”石狐子道,“他怎麽又來垣郡?農時,司空府是不能派工的。”


    秦鬱道:“祝倉令,麻煩你迴問申郡守一遍,是百姓的農時重要,還是陪荊如風喝酒重要,如果後者,我這去雲舒閣,如果前者,讓他們來這裏說亮話。”


    祝旬想了想,覺得秦鬱這番話甚有道理,在此地說話,他還可以替西門盯著。


    “好。”


    ※※※※※※※※


    樹蔭之下,滿地都是火紅的落葉。


    石狐子迴冶署取了幹淨衣裳,替秦鬱換上,自己則站在旁邊。他還把蟲牙也帶來了,卻沒詢問秦鬱,隻悄悄地把蟲牙藏在木頭柱子下麵自己夠得著的位置。


    申俞和荊如風下了馬車。


    “荊士師,你是在一月之內往返了大梁,還是壓根沒有走?”秦鬱笑著問候。


    荊如風道:“別管我,一會你恐怕自顧不暇,還是先聽申郡守有何吩咐吧。”


    幾個人所在的這座亭子,是老申氏領族人蓋起來的,當年,垣郡還未開礦,八月半祭祀也還在城西的破廟舉行,亭子的頂部雕刻的是舊神靈——獨角的白澤


    申俞端坐,雙手疊放在膝蓋上,咳嗽了一聲,說道:“秦鬱,為何誆騙於我?你說不離開垣郡,可若非荊士師提起,我還不知道,你早就想著另尋棲身之地。”


    秦鬱聽到這句話,立時就明白,荊如風已在申俞麵前說穿事由,是要借申俞之勢打壓自己。和之前驗劍相比,現在的情境有變,申俞恐怕不再是萬事向他。


    秦鬱道:“申郡守,我是魏國雇工,身屬司空府工籍,除非有別的郡縣征召,否則不能逃役,況且,我們有八十七個人,即使轉移,零碎手續都得辦半個月,怎麽能夠瞞著申郡守呢?我沒別的意思,隻是念著眼下農時,沒工事,就任由幾個坊師出去攬活,僅此而已,如果申郡守和荊士師不同意,我這就讓他們迴來。”


    申俞聽完,歎了口氣:“今天荊士師問什麽,你答什麽,可千萬不要逼我。”


    秦鬱轉向荊如風。


    荊如風抱拳說道:“秦工師,雀門失禮在先,我有罪,我迴大梁傳你的話,還被尹大夫罵了一通,不過這次,我是虛心來請教的,想和你探討一下鑄劍工藝。”


    秦鬱說道:“不敢談指教,我生平最喜歡與人討論工藝,隻是這些年,魏國工室一直把重心放在單鍛鐵劍的改良加工之上,至於合金鑄劍,僅能算末流,都快要過時了。荊士師是雀門青宮掌門,當比我還更清楚這點,為何要屈尊求次呢。”


    “秦工師透徹。”荊如風笑道,“那我也就直說了,現在問題正在於此,我呢,為了重得尹大夫信任,必當有所作為,才能交差,可硬要說什麽草蟲炭什麽泥範,不夠檔次,如果秦工師願意幫我,倒還有一條捷徑,對你和我誰都好。”


    秦鬱沒應這句話,隻問石狐子要水喝。


    石狐子遞上水袋。


    申俞接道:“荊士師要什麽呢。”


    “名分。”荊如風說道,“天下人都知道,燭子生前留下了一樣寶器,玉夔扳指,如果秦工師願意把它交出來,還給雀門,那麽你的那些秘術,不說也罷。”


    卻是聽到玉夔二字,秦鬱頓了頓,一口涼水含在嘴巴裏,半天都沒有咽下去。


    荊如風笑了笑,湊到秦鬱耳邊:“你如果不願意還,便會有舌頭向大梁司寇府告發寧坊主在周王畿殺人之事,那樣,就算寧坊主本人隱姓逃亡,他的子孫後代也要世世為奴,做奴隸是什麽滋味,秦工師,你相信我,沒什麽好受的。”


    秦鬱一臉鬱悶,終於吞了水,開口說道:“大家都是成年之人,像小孩子搶玩物成何體統?雀門若想要玉夔扳指,自己偷摸摸造一個,我也不會覺得假……”


    “秦鬱,欺人太甚!”


    案頭杯盞一震。


    “當著申郡守之麵,你這是何等言辭!”荊如風站起來,佩玉哐地撞在他的劍鞘上,“玉夔扳指是世間至剛之物,豈可仿造!就憑你這句話,便是不赦之罪!”


    “申郡守!”秦鬱道,“如果官府嚴令,我可以把鑄劍的工藝全部教給冶署底下的工人,但是,玉夔扳指隻是傳說,我的先生並沒有給過我這樣東西,我……”


    “秦鬱,還了吧。”申俞麵無神色。


    秦鬱沉默。


    如此,當真是自顧不暇。


    “青狐,水。”


    石狐子不敢指出,那個水袋仍還在秦鬱的手中,隻是秦鬱自己並沒有意識到。


    荊如風就像一座巨山壓在二人麵前,擋住了田間的壟道和辛苦勞作的農民。周圍侍衛手中的銅戟泛著寒光。幾個小官吏躲在亭後,交頭接耳往竹片上添筆畫。


    石狐子看見,秦鬱的太陽穴凸起了筋絡,一張原本素白的麵容浮出幾分紅色。


    石狐子看不穿秦鬱的想法,他隻知道,無論玉夔扳指存不存在,如果連這名分都“還”了,那麽秦鬱這輩子恐怕就再也沒有能夠重迴洛邑,謝師祭祖的可能。


    “好。”


    最終,秦鬱做出決定。


    說出這一個字後,他旋即又笑了,也不再緊繃神經,伸手拉荊如風坐下,道:“荊士師,申郡守,就像祭祀句芒對於農戶是大事,這夔獸對於鑄劍師而言也是大事,等老段氏記錄完這片農田,九月半桃氏院子擺宴席,共同見證,如何?”


    石狐子道:“先生……”


    秦鬱沒有理石狐子。荊如風和申俞互相看了一眼,覺得可以,便也緩和起來。


    “先生,不能還。”


    卻正這時,石狐子插進一句話。


    秦鬱側過臉:“青狐,莫胡鬧。”


    荊如風正要鼓掌慶賀,抬起臉,驚詫看向站在秦鬱身後的細瘦卻精悍的少年。


    石狐子道:“玉夔本來就是先生的,先生才是燭子真傳,如何能還?是讓。”


    荊如風咧起嘴,嘿了一聲。好端端的事,怎堪被跳蚤咬一口?他野蠻病犯了,卷起袖子就朝石狐子走去。申俞哎呀哎呀的,想拉人,卻被荊如風一臂打開。


    石狐子鎖緊瞳孔。


    荊如風剛要抓到跳蚤,突然,一道寒光貼臉而過,他耳廓吃疼,愣在原地。


    一支箭矢釘在了他身後的亭柱上。


    石狐子把蟲牙從背後拿出來,嘩啦一聲,換箭上膛,立即又緊緊扣住扳機。


    荊如風摸過耳朵,滿手的血。


    “別過來!”侍衛正要近前,石狐子盯著荊如風,大聲道,“是讓!不是還!”


    蟲牙的機弦緊繃,隨時能射出致命的箭矢。少年一雙明亮的眼睛裏翻滾著岩漿熱浪,仿佛他目光觸及的地方,神鬼皆將被火焰燒成灰燼。沒有人膽敢靠近。


    “這小子是誰?”荊如風突然笑了。


    秦鬱道:“我徒,青狐。”


    荊如風歪一下脖子,說道:“我若是不答應,他好像真會以命換命,射死我。”


    秦鬱道:“那你還是先答應吧,他死了沒人問,你要死了,申郡守也得賠命。”


    動靜之間,申俞苦苦笑著,把案頭的杯盞一樣一樣地擺好,令人換了一席位。


    荊如風道:“好吧。”


    石狐子拿蟲牙指著荊如風,直到荊如風坐迴席位,允諾在桃氏大院九月半的宴席中,是“承秦鬱之讓,受玉夔扳指”,他才緩緩把那小弩機放下,收迴身後。


    秦鬱捏著水袋,沒再說話。


    散場時,已是傍晚。


    夕陽西下,千百戶人在田壟之間行走。桃氏師門也幹了一天的活,三三兩兩大聲講笑話,踏上平坦的歸途。倉令祝旬早不見蹤影,領著小吏朝西門封邑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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