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我失眠了。


    明明擁有了一直以來可望不可得的睡眠,我卻開始害怕黑夜和驟雨——黑夜就代表這裏隻有我一個人,驟雨則是在反複提醒我與世界隔開的距離。結果,得到了睡眠的我失去了安寧後,又再一次失去了睡眠。


    ——可我清楚,自己真正害怕的是夢。


    伴隨著接近梅雨季而越發頻繁的雨水,每一夜每一晚地,我做著那樣的夢。


    有時候是和名為“rin”的女孩兩人玩耍,有時候是與黑暗中的“怪物”相遇,還有我和所謂的朋友“二若(2號)”和“小雪”——膽小的男孩與愛哭的女孩,三個人沉默著處於一室。


    按照角川的說法,我被隱藏的記憶會逐漸恢複,難道這些就是我原本的記憶嗎?


    那可真是淒慘的迴憶啊。斷斷續續記憶下來的,既非痛苦,也非幸福,僅僅是像黑白照片那樣單調毫無色彩的迴憶。


    在這個迴憶裏有一間大房子,房子有兩層樓,那裏有著我們數過無數遍的房間數量。大人們不在的時候,我和rin可以自由穿梭上下層。但是,除廁所、廚房與我們兩人的房間之外,其餘的屋子都上著鎖。當大人們迴來的時候,上下兩層之間的樓梯便無法使用了。此時的我們可以在各自住的樓層活動,我住二樓,有兩位同齡的朋友,二若和雪。而住一樓的rin似乎也有兩個朋友,名為“一”和“羽”。


    我們的生活非常單調,自由活動的時候,除了聊天就是捉迷藏,照顧我們的博士和她的助手出現時,我們就得乖乖迴各自的房間,開始聽他們授課。我知道同樓層有二若和小雪就是在這個時候,我們三個應該算是“同學關係”吧。


    學習的時間隨著我們年齡增加而逐漸延長,當我們到了可以申請需求品的年紀時,學習時間已經擴充到幾乎是睡覺吃飯以外的所有時間了。申請需求品是有一份清單的,事實上上麵記著的大部分東西我們都還不太有概念。譬如,電視、電腦、雜誌、書籍、漫畫,這都是些什麽呢?我們三人分別申請了三樣東西——二若是“漫畫”,雪申請了“教科書”,我申請了“小說”。


    我很快就後悔了。小說的文字對我那個年紀來說難度太高,我沒有辦法完全讀懂,一向在學習上缺少耐心的我,很難像雪那樣認真鑽研“教科書”,也不打算學二若那樣有懂沒懂地看“漫畫”。我靠著對博士的撒嬌再一次申請了電視,這一迴我滿意了。


    當每周的定期體檢裏,年齡這一欄的數字變成了12之後,我變得越發大膽起來。


    二若很膽小,從小隻有我欺負他的份。雪很愛哭,光是聽我講那些電視劇或者動畫的劇情,就會流淚。而他們兩個加起來,大約就是rin了。


    不知什麽時候,她從活潑愛撒嬌的性格變成了膽小又愛哭的孩子。博士說過,我們上下樓平日進行的都是相同的學習課程,我也和rin對過課題,大致的進度相同。可不知為什麽她卻變成了那樣,難道她和二若一樣討厭學習或者是雪那樣學習壓力太大?總之,因為她越來越惹我厭煩,在我們被允許自由活動的時候,我開始甩開她獨自行動了。


    而後,我在“某個房間”遇到了那隻“怪物”。


    第一次的時候,因為不知名的恐懼太過難受,我從怪物的房間逃開了。


    第二次帶上了rin,一方麵是為了壯膽,另一方麵也是強迫自己冷靜下來,但是怪物卻不見了。我迴味起當初的恐懼感,卻怎麽也想不起自己是為何而恐懼。


    而如今的我已經知道了那是怎樣的感覺了,因為我再一次於夢中體驗了它。


    那是……


    “……如果是那樣活著,還不如死了好。”


    我喃喃自語著,把讓我感到痛苦和恐懼的理由,輕描淡寫地吐露了。


    “黑暗、孤獨、饑餓、肮髒、毫無生存的意義……為什麽那個家夥能活下來呢……”


    從這個問題中尋找到的東西太過沉重,讓我不得安眠。


    而我十分清楚,要解決這一切的方法隻有一個。


    ——那麽,要怎樣得到角川有藻=免古地棲河=“甲州”的聯絡方式呢?


    安室透提醒我了,與其讓我一個人在這裏迴憶過去,獨自陷入謎團裏,不如直接問角川來的方便——說起來,這也要怪角川,既然使用某種手段(奇怪的是我對他怎麽做的毫無印象)讓我有辦法找到迴憶,為什麽不幹脆把我留在那裏,等我全部想起再送迴來呢?這樣他在我身邊也好方便我解開疑惑。


    結果現在呢,迴憶是想起來了,問題也越來越多了。


    經過我最近的思考與整理,大致得來的結論是:


    我——rei和rin,一(1號)和二若(2號),雪和羽。應該是三個對照實驗組。


    根據帶領我們的女博士的研究情況來看,很可能是對某種教學方式在進行研究。我、二若、雪是2樓組,運用的是傳統的教學方式,而1樓組的rin、一、雨則是另一種rin解釋不清的新方法。


    但和另外兩組不同,我和rin在實驗中顯然是不一樣的地位。不僅可以自由出入,還有博士允許我申請電視(記憶裏二若似乎也申請過但是被駁迴了,不過他想看的動畫我都有解說給他),怎麽想都是特殊關照了。


    那麽,為什麽會有這樣的差別呢?


    通常來說,一個人如果對一個共同生活的集體中的個別個體特殊照顧,不是那個個體地位重要,就是與這人的關係很親近了。現在這個年紀的我已經能想通,這說明若不是我和rin是博士上級或友人的親屬,便是她的親人了。


    再說,這在電視劇裏也很常見嘛。照顧意外身亡的友人的孩子什麽的——我也早就清楚,我們六個孩子會這樣被長期進行實驗,父母若不是死亡,便是遺棄了我們,或是他們作為實驗者,放棄了為人父母的身份。


    那麽,博士的身份就很容易猜測了。


    ——dr.西川。


    還記得那座已經封閉的西川玻璃館嗎?那座兩層樓裏有著許多房間的建築。那座舊主人西川針女士自殺後被某醫學組織捐贈的屋子。


    那裏也是醫學博士西川針,與她的一對雙胞胎女兒——十二林凜生和十二林憐生共同生活過的地方。那麽我的身份多半就是……


    5


    “你今天沒有食欲嗎?”


    安室透的聲音從冰箱的方向傳來。


    我知道他指的是什麽,冰箱裏他準備的午餐和晚餐都沒有動過,那當然是因為我沒有吃了。


    “我今天打掃太久了,就……忘記吃了。”我假裝鎮定地說著謊。


    幸好平時很少騙他,他一時還沒懷疑,隻是認真打量了屋子的某些角落:“昨天是臥室和廚房,今天是浴室、客廳和玄關嗎……看來你的打掃方式意外地科學呢。”


    “嗯,因為今天沒怎麽下雨,正好適合浴室和地板通風。”


    “確實如此。”他溫柔一笑,開始端出冰箱裏的食物,“那麽現在我來熱一下晚餐,再作為獎勵給你加一點小菜吧。請稍等一下。”


    “好。”


    我趕緊答應著,便看他在廚房忙活起來。看他似乎沉浸在料理中了,我才放鬆了挺直的背脊,用輕微的唿吸聲鬆了口氣。


    看來做乖寶寶久了也有點好處,至少可以麻痹名偵探的嗅覺。從手機上得知今天是陰天後,我就開始安排大掃除的時間,到今天恰好能做到清掃客廳地板、浴室及玄關——這樣就正好能掩蓋我出門過的情況:我將出門後弄髒的鞋子和其他鞋箱裏的一起清洗,而後把出門穿的衣服洗了,說是打掃浴室時被不小心打開的淋浴弄濕了就行,最後是玄關和地板。


    我這次還刻意讓手機放到沒電,這樣就有理由接不到電話迴不了郵件了。


    總之,雖然不能說是完美犯罪,但確實我已經盡力了。


    而我的大偵探也沒有發現——至少表麵上是如此。


    看著安室為我忙碌的身影,我在心裏有一絲愧疚,畢竟他是擔心我才讓我別出門的,我這樣也算是辜負了他的好意吧。


    可是,我還是要這樣做,我必須要出門逛一圈。


    因為……我幾乎可以確信,安室不讓我出門並非是因為殺人狂的出沒,而是因為他從一開始就沒信任過角川——他不認為角川會輕易把我放走!


    我不知道角川把我送迴來的那晚,他們談了多少事,但我知道,他會這麽做的原因隻可能是為了不讓我與角川接觸。


    那麽反過來,我要找到角川的方法也隻有一個——出門。


    於是,我這麽做了。


    於是,我在安室迴來前接到了角川打來的電話。


    他直接承認了我的猜測,我的身份和我與rin——更確切來說是六林凜王,還有西川針,甚至十二林火乃三人的關係。


    我第一次知道自己真正的家人是誰,這比什麽都讓我高興,我竟然有母親,有兩個姐妹,雖然如今隻有我和凜王,但沒有什麽比這更好的事了!至少我知道了,我絕不是一個人!


    “我想申請一台電視。”


    用餐途中,我沒忍住又說了一次。


    安室透停下了筷子,輕笑起來:“我記得你之前提過了。”


    “那次我不是認真的,但現在我是。”


    “好好,我知道了。”他說著拿出自己的手機,操作一番後遞給我,“這幾個是我那次聽你提到後挑選的,你來做最後的決定吧。”


    好高興,原來他還是有在認真考慮我的話……那是否說明,我最近的不安都隻是我在無聊犯傻呢?


    看著幾個商品的數據,我對比了下後,挑了一個看上去就是最新型的還給了他:“這個。”


    “這個可以嗎?”他有些意外,“尺寸大小,外形,其他功能都確認過了?”


    “嗯,這個是最新型的吧?”


    “是這樣沒錯,但是價格也不便宜哦。”


    “我的存款應該足夠?我記得角川並沒有收走存折。”


    他一愣,點了點頭:“那就這樣吧。”操作了幾下便結束了話題。


    一時之間又是隻有餐具碰撞和咀嚼的聲音,我有些失落,又忍不住想說些別的了:“安室先生最近一直沒有問我迴憶的事。”


    他笑了一聲,我猜不準他的心情:“啊,畢竟有些手忙腳亂呢,偵探的工作。”


    “那個殺人狂的案子嗎?”


    “是啊。”他閉上眼點點頭,“弄得人心惶惶的,店裏客人都變少了。”


    “波洛嗎?”


    “但是毛利老師的客人卻變多了呢。”


    “為什麽?”


    “都來找他做保鏢啊。”


    “沒有找你的嗎?”


    他一愣,歪了下腦袋:“怎麽說呢,也不是沒有。”


    “是女的嗎?”


    “你的問題可真直接呢。可是我說過了吧,不是沒有,但是我沒有接受。”


    他的話又讓我心裏一陣愉悅。雖然沒有明說,但感覺就像是為了陪伴我才拒絕了別人那樣——畢竟保鏢要隨時陪在委托人身邊,可就沒法和我共進晚餐了呢。


    “那麽安室先生還是繼續在搜查兇手的線索?”


    “是這樣。”


    “安室先生的一天可真辛苦呢。”


    他笑著搖了搖頭,放下了碗筷:“我每天都是這樣,早就習慣了呢。倒是你,今天才很辛苦吧?”他淺藍色的眸子看過來,一瞬間,我又想起了之前被看到發涼的事,身體硬直了。


    他說的“辛苦”是指我的大掃除嗎?還是說他看穿了我的……


    我努力憋出一個笑容來:“難得打掃一次嘛,以後習慣了就好。”


    “原來如此,習慣嗎……天氣預報裏下一個多雲的日子是兩天後,你是不是又打算打掃哪裏了呢?”他的笑容依舊未變,可我卻感覺不到一絲溫暖了。


    這話已經太明顯了,我幾乎找不到他還被我蒙在鼓裏的可能性。可即使如此,我也不能大方承認——那就等於我承認對他說謊了,他一定不喜歡我騙他。


    “天氣不錯的話,室內是要通風什麽的……我看可以洗衣服……”


    “還有鞋子。”


    “呃……嗯,如果有髒的話。”


    “那就是說……”他站起身,走到了我的身側。不好的預感已經實現了,可我還是不願意去麵對他此時的臉。


    ——“你還打算出門嗎?”


    我渾身打了個冷顫。


    6


    我討厭這種被動的局麵。開什麽玩笑,我又不是小動物,被關在籠子裏乖乖喂食就可以的那種!


    我沒有看向他,而是直接承認了他的指控:“沒錯,可以的話我還是會出門!”


    “那麽你也承認今天出門了。”


    “對啊,有什麽問題?”我沒有起身,而是抬眼瞪向他。


    對於我這種反抗的態度,他似乎沒有太多驚訝,隻是挑了挑眉,退開走了幾步。


    “70分。”


    “哈?”


    “相對於完美犯罪來說,大約做到了70分的水準。”


    他竟然把自己當成是偵探老師,來給我這個入門級“犯罪者”評分了?!


    “……你看穿的話早說啊!”


    他揚了揚下巴,好似不屑迴答我這個問題。


    我忍不住站起了身,走到他的麵前:“我承認,我今天出門了。”


    “那你為什麽要刻意偽裝?”


    “還不是你說不要讓我出門嗎?我想你會討厭,就隻能這樣了。”


    “你明知道我不喜歡,卻還是選擇出門,隻因為你覺得有可能會聯係上那個男人?”他張大了眼睛質問我,看得出來,他還是有些不愉快的,甚至可以說是生氣。


    “我想知道真相,隻能去找他了!你又不知道我的過去!”


    這樣他睜大的眼睛很顯然是出於驚訝了:“……我當然並不知道你的過去,所以隻能等你想起自己啊。”他的氣焰瞬間消失,又恢複到往常的人畜無害,“那麽請問,你打聽出來什麽了?”


    “當然!”我不禁得意起來,這可是我在這段“軟禁”期間努力思考推理得來的證明,我能清楚感覺到自己嘴角高揚的笑意——


    “我是十二林憐生,西川針的女兒,十二林火乃的妹妹之一,被她叫作‘憐王’,而我的雙胞胎姐妹是現在的六林凜王!”


    如此衝擊的答案,卻隻讓他驚訝了不到一秒的時間。


    他點點頭,深沉的表情一點都不像是替我高興的樣子,我不明白,他到底是希望我想起自己還是怎樣。


    “這是我自己推理出來的,然後今天角川也證實了,你如果懷疑的話……”


    “不,我相信。”安室伸手製止了我的解釋,“我很早就這麽想了。”


    “想?”難道他在當時玻璃館時就猜到了嗎?這位名偵探偷了劇本嗎?


    他低下頭,開始在我麵前來迴踱步,他很少做這種惹人煩躁的舉動,讓我一時有些慌亂:“怎麽了,到底是怎麽迴事,你跟我說……”


    “你覺得,構成一個人的存在的,是□□,還是記憶?”


    “什麽?”


    “也就是說,擁有了十二林憐生記憶的你,和擁有時永霧莓愛裏記憶的你,是否是一個人?”


    他的問題太奇怪了。奇怪到我不禁想笑出來。


    “什麽一個人……就是一個人呀,都是我——啊……”他突然拉住了我的手,打斷了我的話,在我還困惑地說著“安室先生?”的時候,我被他拉入了浴室裏。


    “是一個人嗎?”


    梳妝鏡中反射著他嚴肅的神情,他的咬字也變得重音起來。


    “你仔細看看鏡子,是一個人嗎?”


    這麵鏡子是如此普通,我在這裏住了好些日子,看了它無數次,就在今天打掃時我還擦了一遍,我怎麽會沒仔細看過呢?


    鏡子裏的人就是我。


    擁有著一雙和西川針同樣的琥珀色眼睛的我。


    身材不算矮小,胸部也有點曲線的我。


    這張臉怎麽看都是二十多歲年輕女人的我。


    這就是我沒錯啊。


    …………沒錯吧?


    “……安室先生,我有什麽問題嗎?”


    “你還不明白嗎?!”鏡子裏的那個人,露出了讓我感到陌生的焦急模樣,我似乎從來沒有見到過他這麽恐慌與不安,在我的記憶裏。


    ——“你隻是擁有了‘她’的記憶的十二林憐生!你不是‘她’!”


    我迷茫地望著被我擦洗如新的方鏡。


    沒有藍色與金色眼瞳的我。


    不會被誤會是十幾歲學生的我。


    擁有各種表情的我。


    這是我沒錯。


    但這不是莓愛裏。


    ………………這就是,記憶實驗的目的嗎?也是角川的陰謀?


    所以…………


    我看向鏡中的男人略顯扭曲的臉。不知是該笑,還是該哭。


    “……所以你才沒有叫過我的名字,一次都沒有?”


    我的問題並沒有得到答案,他別開了視線。


    ——構成一個人的存在的,是□□,還是記憶?這個問題的答案……


    “安室先生……我也不知道答案啊……”


    我笑著,哭了。


    淚水像是浴室裏落下了雨一般停不下來。


    模糊的視線讓我看不清鏡子,這一次哭過之後,還能像“第一次來這裏時”那樣看到安室先生溫柔的笑容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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