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8


    徐瑒隻比趙毓小三歲,卻一直以子侄輩自居,因為他的父親,如今威名赫赫的徐紹曾是趙毓的糧道。


    十三年前,徐紹不過是一個不得誌的米脂知縣,受到當年甘寧總督楊用清的排擠,讓他隻以“朝廷用兵之際,還望西北上下一心,共赴國難”這樣的說辭,企圖不費一兩白銀來籌措軍糧。那段時日,西北各個糧倉幾乎全部枯竭,糧價翻了十番,就算捧著大把白銀都買不到糧,更何況是空手套白狼?


    這是擺明了是要把人往死裏擠兌。不但如此,楊用清是個將所有事情一下子做絕的人。


    這位楊總督他這邊下死手要把徐紹置於死地,那邊則把徐紹已經進入西北軍效力的長子徐瑒派到伊犁去送死。當然,明麵上卻說的十分堂皇——英雄出少年,大丈夫橫行於天地,不求出將入相,至少要有所作為。總督大人的這種心思,不用明說,下麵人自然都懂,因而,徐瑒一到伊犁,就被守將王永基直接派去巡哨,並且探查敵軍主力。


    當時帶兵的人,正是趙毓。


    那個時候,整個西北沒有人知道趙毓的真正身份,有些消息靈通的人也不過探查到趙毓是兵部尚書兼宣大總督尹明揚的女婿,是尹大人從雍京帶過來的一個白臉書生,到西北軍中混日子,見機行事撈一些功勞,他老丈人再據本上奏,保薦個一官半職,就算扯著老婆的裙子邊有了出身。


    一開始,徐瑒也這樣以為。


    沙漠。


    一望無際的黃沙,日頭像火一樣在頭頂上烤著,馬匹都開始焦躁不安,看不見綠洲,兵士們不敢喝空水囊的水,此時,眾人的嘴唇開始龜裂。


    “頭兒。”一個兵士對趙毓苦中作樂嬉笑著,“真讓您猜對了,這個姓徐的小白臉跟著咱們走這一趟,咱們果然是兇多吉少。”


    徐瑒的馬已經走不動了,他下來牽著它,腳底踩在黃沙上,磨出了血泡。年少的他還有著倔強、不屈和一絲絲的驕傲,“難道我是瘟神?”


    二十三歲的趙毓帶著一種當年的徐瑒完全不曾見過的氣度。他奢靡,綿軟,像絲路上可以換取白銀的絲綢,更像是最上等的琺琅彩描繪的瓶,卻隻應該深藏於王公貴族的深宅大院,不可見世人。趙毓根本不像軍人,雖然他身上著輕鎧。


    當年,還有兵士甚至調笑,——尹總督家的小白臉女婿,不會見了死人,見了強|弓|硬|弩、火|炮|炸|藥就尿褲子吧!趙毓也不惱,甚至還淺笑著說,“我到不怕這些,我怕曬黑,那樣就不俊秀了。”


    這句話,堵的人無話可說。


    此時,趙毓也下馬,“你不是瘟神。王永基那個人平時根本不做任何事,一心隻想著諂媚楊用清,升官發財買女人,這一次他這麽積極的把你塞給我,應該是想要把咱們兩個都除掉。”


    他說完,抬手搭成一個涼棚,向遠處眺望。


    手中珊瑚鞭一指,“到了。”


    什葉鎮。


    邊境第一鎮。


    味道不對,越是走近,越是不對。


    黃沙埋不住一股濃厚的腥臭味,小鎮上一點聲音都沒有,這種安靜如同熬製的厚重的牛皮膠,堵的人喘不上氣。


    徐瑒感覺自己心跳如同擂鼓,如此滾燙的黃沙上行走,卻讓他手腳冰冷。他想要喝口水,卻發現自己的手指顫抖,根本打不開水囊。


    “頭兒。”有人扯住趙毓的馬,“咱們趕緊通知附近的守軍。”


    趙毓則下了馬,淡漠的說,“附近沒有守軍了。”


    是的。


    附近不但沒有守軍,也沒有活人了。


    此時,連眾人的馬都拒絕向前。趙毓鬆掉了韁繩,從馬鞍上懸掛的袋子中抽出自己用習慣了弩,並且將弩|箭上膛,抬手指著前方,身先士卒,一步一步的向前推動著腳步。


    灰燼。


    存糧被劫走,而拿不走的則被焚燒,滿地的灰燼,分不清楚是穀物,是木頭,還是死人。


    所有的房屋被砍掉了大梁,坍塌下來,無一幸存。


    牲畜的血散發出粘稠的惡臭。


    隨地扔了許多骨頭,皮毛和一些沒有吃掉的腐肉。


    再向前,則是一條清水河,它沒有名字,是拉莫孔雀河的分支,天山雪水所化,清澈,味道甘甜,養育了大鄭的子民,也養育了邊境上各個部族的男女老幼。此時,它是渾濁,肮髒的,因為河道已經被屍體堵塞。


    男人,女人,老人,孩子,甚至還有嬰兒,被割斷了喉嚨,被亂刀分屍,被木樁插進胸膛,被剝皮砍掉頭顱。


    附近守軍死的更慘,凡是身上有大鄭軍服的人全部死無全屍,參將甚至被切成幾塊,分別吊在河流對岸的幾棵樹上。


    徐瑒哇的一聲,直接吐了出來。


    他身邊的人也紛紛嘔吐,有人甚至跪地開始哭泣。


    趙毓麵無表情,他從懷中掏出一方江南貢絲的手帕,繡著蘭草,熏了異常名貴而濃重的香。


    此時,他用手帕堵住了口鼻,香氣縈繞的猶如萬千白曇花盛開,一臉沉如水的表情,眼神仔細掃過所有眼前的一切,以極輕的口吻說道,“再向西走三裏,就是這條河的上遊,應該有幹淨的水。我原來在什葉鎮住過,這裏的守將在後山的河穀中有存糧,我看他們被刑求的如此嚴重,應該也沒有說出存糧的地方,咱們過去挖出來,埋鍋造飯,今夜宿在此地。”


    “頭兒,我們為什麽不迴伊犁大營?”


    趙毓輕描淡寫,“迴不去了。”他手中的珊瑚馬鞭向外麵揮了揮,“你睜大眼睛仔細看看,那些是什麽人?”


    四周山上全是西疆十六國的兵士!


    人頭攢動。


    ……


    徐造化像是被人切斷了脊椎骨,一步一步退到院門外。


    趙毓則像個冉莊老農一樣裹了裹身上的衣袍,似乎此時方才看到徐瑒,“哎呦喂,徐家大少爺,您這一說,果然是多年未見了,得有小十年了吧。”


    “八年。”徐瑒說道,“先帝駕崩,您迴雍京奔喪,那一年,我隨父親調任四川,從那之後,再也沒有見過世叔。”


    趙毓抓了抓頭發,他坐在河邊的大石頭上,看了看徐造化,又看了看徐瑒,“你們,這又是哪一出折子戲?”


    徐造化以為大少爺會謙和的開始解釋水氏的事,可沒想到,此時徐瑒開口卻是,“世叔,我們的探馬迴報,高昌新王登基,他已經征服了西疆十六國各個部族,甚至連死去的貴霜王子留下的人馬都也已經全部收編,目前動向不明。依您看,他們接下來要做什麽?盤踞西北,還是,繞過凍土與冰湖,進攻北境?”


    趙毓卻是一愣,“高昌新王?”


    “是。”徐瑒迴答。


    趙毓,“高昌嫡係王族的血脈已經斷絕,那個不知道從哪個土坑裏滾出來的貴霜王子,隻因為他的曾祖父娶了之前高昌老王的遺孀就混入王族,血脈淡到如同從長江裏麵淹死隻小麻雀,整個江南俱喝鳥湯的地步。高昌這位新王又是從哪個土坑裏骨碌出來的?”


    徐瑒,“極奇怪的人,據傳是高昌王阿爾術依的骨血,可他卻有一個大鄭漢人的名字。”


    趙毓,“誰?”


    徐瑒,“殷忘川。”


    他說完,雙眼一直盯著趙毓,想要從這張尚未褪去春|色的臉皮上看出一些端倪,卻一如既往的一無所獲。


    他不想讓人知道的事情,外人很難探查。就比如現如今這雍京城中,有些人極其想要探查趙毓身邊之人的底細,卻沒有任何頭緒一般。


    徐瑒沒有這個興趣。


    趙毓雖然是庶民之身,卻出身王公,對於有些文人士大夫愛若生命的清譽沒有半分維護的興趣。無論他嚴守禮法還是荒淫無度,任何事情,沒有他敢做與否、能做與否的糾葛,唯一不同的僅僅是,他做與沒有做的區分。


    所以,趙毓身邊的人,是男,是女,是沒落王孫,還是低賤如泥,都不會讓徐瑒驚詫。


    此人是徐瑒見過的袞袞諸公當中,唯一一個,永遠無法預測他下一步走向的人。


    他現在還記得當年趙毓說過的話。


    “小子們,你們記得,我們來西北,本身就是一場有去無迴的戰爭。”趙毓,“世上的事都這樣,誰怕死,誰先死。”


    在什葉鎮,趙毓以自己為餌,誘敵軍深入埋伏,用火|藥炸開了莫穀山口,蕩起流沙,將圍攻他們的所有外族兵士盡數掩埋,他們置於死地而後生,最後,居然活著、安然返迴伊犁大營。


    行轅內,守將王永基讓人正在寫奏折,他見到趙毓領著徐瑒進來,雙目圓睜,好似見了鬼。


    “王將軍,您這是什麽意思?”趙毓身上血跡斑斑,一身黃沙,唯獨臉,幹淨的有些蒼白,還有他手中的絹帕,濃香到異常不合時宜。他倒著拿起來已經蓋了伊犁守將大印的奏折,看了看,輕笑了出來。


    “陣亡?王將軍還是很重情誼的,同樣是把我們弄死後做文章,可您居然沒有寫我們臨陣脫逃,而是上報了陣亡,這樣,兵部會給我們嘉獎,家人也會有豐厚的撫恤。亡者英靈在天,似乎都不會找你麻煩了呢!”


    說完,趙毓把一支將軍令牌直接拍在王永基麵前,“這是我從圍攻我們的首領,霍圖部大牧首,骨力裴羅身上搜出來的,有王將軍的印鑒。這種東西要是上奏朝廷,王將軍自己死不足惜,可惜,嫂夫人剛剛產下麟兒,也要跟著遭殃。天可憐見,這孩子剛剛滿月,卻再也看不到藍天白雲,遊不了青山綠水,吃不到珍饈美味,活人有的樂趣他都享受不到了,真是可惜。”


    “我是被逼的,我是被逼的!”王永基噗通跪地,“他們扣押了我的老婆兒子,逼著我設計除掉你,如果我不做,我就斷子絕孫了!再說,趙將軍,您現在不是還活著嗎,您現在也毫發無損啊,這說明您有上天護佑,這說明您人心善,所以您應該饒了我,這是天意!”


    趙毓一腳踢翻了他,腳踩住王永基的一隻手,從靴子中抽出一把短刀,刀鋒就壓在王永基的小指頭上,“我不切你別的手指,我知道你是弓箭好手,如今大鄭正是用人之際,損了你的手,也就損了一員戰將。可是我不能就這樣放過你,王永基,以後做人做事都想想今天,人這一輩子就是一條不歸路,千萬別走岔道,不然,再想迴頭,可沒有今天的運氣了。”


    說完,他活生生的切掉了王永基的一根手指。一刀,兩刀,三刀,……那把短刀並不鋒利,鈍的如同一把生鏽的柴刀,不要說切血肉、斷筋骨,就算是切蘿卜都要來迴撕扯,此時,與其說是切,不如說是磨。錐心刺骨不過如此!


    王永基哭喊的猶如一個三歲女童。


    那一刻,徐瑒知道,自己找到了他一直想要找的人。


    他們徐家人,從來不會自怨自艾,坐以待斃,既然他父親徐紹已經被放棄,身在絕境,那麽他就必須另外找到一條生路。


    趙毓就是他們的生路!


    所以,在其他人對趙毓還持懷疑態度觀望的時候,徐紹不惜一切為他運籌糧草,把所有的身家性命都壓在趙毓一人身上,當時,別人以為他瘋了。


    一年後,征西大將軍李鈞麒在出征沿途對百姓不分敵我的橫征暴斂,被伊犁當地百姓勾結迴鶻餘部斬首;副將景厝攻破葉爾羌城之後,縱馬十日,不撤軍,不封刀,被趙毓斬殺。


    那之後,趙毓成為握有實權的征西統帥。


    而徐紹,因為相助趙毓的功績而被尹明揚上本保薦為川陝糧道;徐瑒年紀輕輕,也是四品武官功勳。


    如今,……


    趙毓像是所有色令智昏的人,眼神中帶著無法集中精力的散漫與微微的不耐,他把散落的頭發擼到腦袋後麵,“這種事兒,你應該麵聖的時候上奏給聖上聽。現在告訴我,這不是衝著瞎子拋媚眼嗎?我這個人你又不是不知道,不在其位不謀其政,不該我管的事,我絕對不伸手。”


    “皇上已經知道了。”徐瑒道,“四天前子夜,我從北境迴到雍京,因為身上有軍情需要奏報,所以沒有迴家,直接在賢良寺住了一夜。第二天,天不亮,皇上在微音殿召見了我。”


    趙毓一想,正是文湛帶他來岐山野遊看桃花的那一天。


    也許是終於聽到皇上的事情,徐瑒見趙毓還算給麵子的穩穩了心神,“聖上怎麽說?”


    “皇上隻說,……”徐瑒頓了頓,不知道怎麽的,他聞到一陣極濃重,也是極名貴的一股香氣,從趙毓的頭發,衣服,甚至是皮膚中滲透了出來,仿若玫瑰香麝。這股味道有些熟悉,熟悉的令人心驚膽顫,徐瑒心想,他一定在哪裏聞到過,卻怎麽都無法想起來。


    不!他心底另外一個聲音告訴他,這個答案似乎就在他眼前,卻間隔著雲母做的屏風,看似觸手可及,卻永遠無法撞碎石料,真正觸摸到它。


    “皇上隻說,他知道了。”


    趙毓,“那聖上知道了不就得了?你還有別的什麽事兒?”


    徐瑒,“這段時日家父一直心神不寧,還請世叔不吝賜教。”


    趙毓盤腿坐在大石頭上,手指在膝蓋處輕輕點著。


    徐瑒見他沒起身,沒動,知道是同意的意思,連忙說,“朝中許多大臣們認為高昌不過是殘餘,根本不可能繞過上萬裏地的凍土,從西北移師直攻北境,家父原本也篤信。隻是,兵者詭道,這世間的事,總有我們想不到的,卻沒有絕對無法發生的。家父身負皇恩,幹係重大,因為想要問問世叔,想要討個心安。”


    趙毓低頭笑了兩聲,“行了,整個大鄭朝廷都知道你老子鎮北境。你沒看,我見了你們老徐家的那個小兔崽子都得躲著走,你就別在這裏嚇唬人了。”


    徐瑒,“不敢。徐稚,他,……”


    趙毓擺了擺手,“高昌軍隊絕對不可能繞過上萬裏地的凍土,從西北移師直攻北境。可是,如果真有人這樣做了,那麽,他們就不是高昌的軍隊。”


    徐瑒,“世叔的意思是,……”


    趙毓,“國雖大,好戰必亡;天下雖安,忘戰必危。”


    說完,他起身,“你老子雖然是文臣的身份,卻執掌兵權,應該知道,軍功與其他不一樣。雖然現在我大鄭朝廷上下都是重文輕武,都覺得軍功掙來的功名不值錢,這些不過是狹隘的螻蟻之見。軍功真正的激賞不是白銀,不是升一品、兩品的官階,而是與國同休,帶礪山河的信念。如果令尊大人果然不負陛下,有大功業,我相信,聖上必定有大恩。去年我去空鏡寺,見過丹書鐵券,上麵寫著,……”


    丹書鐵券!徐瑒心中不知道是喜是悲。文臣的官爵是看得到邊的,科舉製的製約,官位不會世襲,君子之澤五世而斬!而裂土封王不同,它可世襲,可建宗廟,直接恩蔭子孫萬代!


    趙毓的聲音,伴著流水的聲音飄飄忽忽的,“使黃河如帶,泰山如糲,鄭有宗廟,爾無絕世。”


    雜人退散,萬籟俱靜。


    文湛推開木門出來的時候,發現趙毓已經燒好了柴火,烤熱了大鍋,拿著木桶把水倒入大鍋當中。


    趙毓聽見腳步,隻是說,“徐家人這麽一鬧,我要給你的束脩打了折扣,現在也沒興致折騰了,我給你燒些熱水,伺候你洗個熱水澡好了。”


    文湛從他手中接過水桶,“我來,這種事不用你做。”


    鐵鍋很大,直接嵌在石塊黏泥砌成的灶台上。趙毓燒的柴火很旺,不一會兒,水就翻了花兒。


    文湛用大鍋旁邊的幹葫蘆瓢,一下子一下子的舀水,“那人的事,我沒有告訴你,……,他畢竟是你王府舊人,當時侍候的也算盡心。”


    趙毓,“殷忘川雖然是我當年王府的舊人,隻是,我們之間當年的事情,有些不太好說。”


    文湛的手一停。


    趙毓,“我對他虛情假意,他對我虛以委蛇,我們兩個就跟水鏡台上的角兒一樣,賣力演了一場你儂我儂的折子戲。”


    文湛把熱水舀了出來,又倒了一些冷水進鍋中,似乎有些不經意的開口,隻是像是隨意搭話而已,“你們在西北還見過嗎?”


    “嗯。”趙毓點了點頭。


    文湛的手又停了。


    趙毓,“我記得徐瑒第一次調入我部的時候,被人陷害在什葉鎮遇到圍攻,所有守軍都陣亡了。我們剩下的人不多,半夜差點就擋不住霍圖部骨力裴羅的攻勢,是小殷帶人過來,把那些人全部殺死,又嚇退了外麵埋伏的人,才為我們埋炸|藥贏得了多半天的功夫。”他說著,揪住文湛的沒有係好的領子,扯過來,在皇帝的咽喉處狠狠親了一下,“沒事兒,都是過去的事。那一天,我們做了一場交易。”


    文湛繼續燒水,“他不是哪兒來的迴哪兒去了嗎?怎麽會摻和這種事。”


    趙毓,“當時十六國的殘部與大鄭征西統帥李鈞麒有勾結,李鈞麒想要養寇自重,十六國想要占據伊犁以及天山向南這一帶土地。小殷的勢力對於雙方來說,都是一根肉中刺,所以為了自保,他選擇了我。”


    ……


    他想起來當年,就在什葉鎮外,麵對殺戮過後的寧靜,殷忘川說,——“我的母親是漢人,所以我不是高昌人,雖然我父親是高昌王阿爾術依。可是我的這雙眼睛,大鄭又容不下。原本我自持武功,以為這些都不算什麽,可是,我錯了。承怡,對於你來說,九州萬邦,天寬地寬,任你走,可是對我來說,這裏沒有一塊淨土。”


    當年,趙毓問他,“你為什麽要幫我?”


    殷忘川,“因為,……”


    ……


    文湛,“李鈞麒。”


    他說到這個人的名字,異常平淡,平淡到沒有任何情緒。


    趙毓點頭,“當年你隻有十九歲,又是倉促登基,皇位不穩,外族人以為我們主少國疑,咱們自己人想要趁亂渾水摸魚。李鈞麒不過其中一個而已,如果不是他,還會是別人,這沒什麽大不了的。”


    “當年朝中大多是杜閣老留下的勢力。崔珩口中的忠臣良將,大抵就是他們那樣。對於國家,對於王朝,對於子民漠不關心;可是對於自己的恩寵,自己的權位,卻肝腦塗地,孜孜以求。他們所謂的權謀,不過都是一些逐鹿問鼎遊戲的複刻,未必那麽血腥,卻同樣肮髒。”


    “我老丈人尹明揚雖然領兵部尚書銜,卻也被他們架空。那些人調他進西北,他麾下的軍隊盡數被放在最艱險的地方。每一場仗,都是有去無迴,每一次,都需要絕地求生。不過,福禍相依,那樣的境遇,活下來的戰將都是悍將,兵士都是鐵軍。”


    “直到我領了先帝密旨,……”


    文湛有些意外,“先帝有密旨?”


    趙毓反而奇道,“如果沒有父皇旨意,你以為我會有那麽大的膽子,直接斬殺征西副將,並且全麵接手西北軍嗎?”


    當年的事情迷霧重重,可是因為牽扯著趙毓,他們又處在那種決絕的境地,文湛一直沒有對於他的事過於深究。雖然為了保護他,皇帝提拔崔珩,倚重尹明揚,竭力為了他造出一隻一隻強有力的幫手。


    文湛,“我以為你膽大包天,什麽都敢做。”


    趙毓忽然笑,“呃,……,其實我還是很膽小的,……,真的。當年老崔都說我,總是抬頭看樹,就怕掉下來一片葉子砸死我。”


    文湛,“……”


    咳嗽了一下,趙毓才又說,“當年那種情形,朝堂上各方勢力犬牙相錯。杜閣老,江南蘭芝社,江北豪族,還有些那些王公,勳貴,藩鎮,世家,外加寒門書生言官,簡直就像一個鬥雞場。一件事,不論好壞都能爭論不休;一個人,不論是非就開始黨同伐異。亂成那個樣子,要說朝廷想要平定西北,並且眼望著需要十年甚至更久的時間,需要開銷數千萬兩白銀的軍餉,恐怕,那些忠臣良相們都要去撞一撞微音殿前麵的大柱,讓自己名垂青史,讓窮兵黷武的皇帝遺臭萬年。”


    “所以,有些事情,還是隻做不說為上。我拿著先帝密旨,必須使用非常手段。需要知道這些事的高級將領們自然知曉,也極為配合,而其他人,則無必要。反正我大鄭的兵製如此,皇帝隻要籠絡住帶兵之人,剩下的那些兵士隻不過是烏合之眾,是被狗放牧的羊,不足為慮。”


    趙毓看著文湛,忽然說,“陛下總說先帝與您父子之情淡漠,其實,在他心中,陛下一直重於泰山,與社稷等同。”


    文湛靜了一下,不知道在想什麽,卻轉而問,“那個姓殷的,就利用你平定了十六國的殘部,自己漁翁得利?”


    趙毓,“不是。”


    ……


    十三年前。


    趙毓,“你為什麽要幫我?”


    殷忘川,“因為,……,你可以帶給這片土地真正的和平。”


    趙毓,“……”


    殷忘川,“你祖宗大鄭的太|祖皇帝起兵的時候,說過一句話,——朕以眇眇之身,興兵誅暴虐。你是他的子孫,自然也會有這種信念。西疆真正的動|亂根源不是多種多樣的人,不是多種多樣的佛陀神像,而是相互的仇殺,數百年的暴虐。你愛過一個高昌女人,你感受的到她們的柔軟,火熱,還有眼淚,她們對於你來說是異族的姑娘而不是牲畜。”


    “承怡。”


    “等到戰亂平息的那一天,無論是鄭人,高昌人,迴鶻人,十六國遺族,還是遠道而來的阿富汗,波斯,泰西人,都可以安寧的生存在這片土地上,我用最好的葡萄釀酒,在天山等你。”


    ……


    趙毓,“我許給他一個承諾,讓那片土地恢複和平,可是,……,我沒有做到。”


    他平息了戰亂,卻留下一片焦土,還有,被奴役的戰敗民族。


    文湛沒有開口,山林外有馬蹄紛雜的聲音,黃樅菖一騎絕塵,驀然衝到小院門外,直接摔下馬,隨後連滾帶爬的撲了進來:


    ——“陛下,王爺!定國公裴檀,北境統帥徐紹,薊遼總督白策,三道奏折八百裏加緊。”


    趙毓心驚。


    黃樅菖,“長城燃起烽火!”


    “別亂。”文湛聲音平淡,“慢慢說。”


    黃樅菖,“高昌王殷忘川興兵犯境,業已攻破北鎮,直取大鮮卑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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