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4


    岐山。


    文湛行宮寢殿。


    日出之前。


    不知道怎麽了,趙毓睡的有些不踏實。


    他不像文湛有海量國政要處置,整日宵衣旰食,早已成了習慣。趙毓屬於天生慵懶覺多的人。那些年在西北,就算戰事再要緊,每日他也要足足睡到三個時辰,雷打不動,如今太平了,他就越發的懶惰,不到日上三竿絕對不起床。


    今早不同。


    他似乎預感到什麽,半夢半醒之間,一些過去的破碎記憶如同蕩在水麵上的浮光,在他腦中呈現。


    一扇門,打開。


    很黑。


    屋子是舊的,五百多年的古檀木黑色骨架支撐著,沐浴在斑駁的月光中,顯得異常幽暗,一人側身站在巨大的門框中,一雙蒼冰色的眼睛,就像是被釘在夜空天際的星。


    趙毓聽見自己的聲音,“小蓮,離開雍京吧。”


    那人不說話。


    偌大的屋子中,隻有趙毓一個人的喋喋不休。


    “承怡。”那位“小蓮”忽然開口,“你怎麽不問我,為什麽到雍京,又為什麽到你王府中?”


    趙毓有些身不由己,他眼睜睜看著“自己”推開門,走出去,卻終於駐足,迴頭說,“無論你懷著什麽目的到雍京,無論你來做什麽,想要做什麽,又或者說,已經做了一些什麽,……,高昌已經是故國。你父王阿爾術依隨著高昌城破被絞死在一張硬弓上,高昌王師全部自盡殉國,死去的人已經足夠多,不用再加上你的一條命。”


    “承怡,今年臘月,劫殺太子殿下的刺客,就是我。”那位“小蓮”也終於開口,他天賦極高,在雍京、在祈王府的這些時日,竟然學會了一口極好聽的官話。“即使這樣,你還能讓我全身而退嗎?”


    “太子殿下在你心中的地位無人可及,任何傷害他的人,你不想處之而後快?”


    “現在放我離開,你不怕終究有一天,他也死在我的手上?”


    趙毓又聽見了自己的聲音,“你不恨文湛,你真正恨的人是我。太子和你是各為其主,沒什麽可說的,可是我不一樣,是我對你始亂終棄,也是我侮辱了你。我從開始到現在都沒有對你真心。你離開王府之前說的對,我對別人的好意都是虛假的,我徹頭徹尾就是一個偽善的小人。”


    一切塵緣不過都是鏡花水月,無論怎樣鮮活的生命,怎麽熱烈的情感,也隻不過是電光石火,終究會色空幻滅,眾生俱忘。


    在這之外呢?


    每年端午,依然是鮮花繁茂,燕語鶯聲。


    雍京就像一隻怪獸,端坐於時光之川,看著時間流逝於它身邊唿嘯而過,甚至不用感慨’逝者如斯夫’!它不會為任何人喜悅,也不會為任何人悲傷,死去的人已經死去,活的人終究會死去,隻有它是永恆的。這就是大鄭的千年京師,壯美如詩,卻毫無憐憫。


    “小蓮,或者我應該叫你的名字,真正的名字。”趙毓,“殷忘川,想殺我,我等著,不過在這之前,先平安的活下去。”


    趙毓感覺到臉頰上有一隻手,一直在輕輕摩挲著。


    他睜開眼睛。


    近在咫尺,是文湛的眼,他抱著他,手指貼在他眼角外麵,指腹微微畫著圓圈。


    “怎麽了?”


    “你睡的不安穩。”文湛說,“做噩夢了?”


    趙毓認真的迴想了一下,發現睜眼之前確鑿的迴憶都成了殘渣,被寢殿雕花窗外麵的日光照的沒有一絲蹤影。


    他說,“我好像是做夢,但是想不起來是什麽,感覺夢裏似乎有一個人,……,卻忘記是誰了。”


    “既然想不起來這人是誰,想必沒那麽重要。”文湛把趙毓的身子輕輕放在床榻上,“剛日出,你再睡一會兒。”


    趙毓用手背揉了揉眼睛,“醒了,不太想睡。”


    他躺好,身子嵌入厚厚的錦繡被褥。


    睡袍翻開。


    文湛的手順著趙毓翻開的衣襟,撫到了他裸著的膝蓋。


    兩情相悅的魚水之歡,像是平地拔起萬丈高峰,卻又轟然崩潰,猶如冰雪融化成為千萬水珠,嫋嫋飄落人間。錦帳早已經掛起,無限春光沒有阻擋,傾瀉了整個宮殿。


    “陛下。”趙毓歎息一般聲音呢喃著,“在榻上,您可真像一頭獸。”


    文湛密合上來的親吻,像是用蜂蜜黏起來一般,兩個人的嘴唇怎麽也無法分開,仿若依然年少時候的癡狂。


    皇帝就感覺趙毓的嘴唇似乎是珍饈,是瓊漿,是等候千年才結出的漿果!


    甜美的滋味從裏而外滲透了出來,比糖更甜美,比蜂蜜更膩滑,一定要小心翼翼的舔舐,才能品出個中滋味。


    黃昏。


    文湛牽著兩匹馬,跟著趙毓身後。


    岐山雖然是皇家聖地,卻並非寸草不生的荒地。山腳下有零星村落。再走遠一些,還有鎮子與集市。今天是陰曆的十六,這裏正好有集。十裏八鄉的村民聚集在一起趕集,買賣吃喝,上香許願,走親訪友,無論做什麽,都可以把人從繁重無聊的農活當中解脫出來,樂上一天。


    也許岐山這裏當真有仙氣,千年來,隨著大鄭國祚昌盛,宗廟延綿不絕,神宮香火不斷,導致這裏的神仙之氣越燒越旺。小鎮中有許多廟宇和道觀,據傳異常靈驗,所以香火旺盛,每個神龕上都煙霧繚繞。而沿著前人砌出的是石板路,兩旁生長了一些古樹,還有一些粗糲的花藤,大多掛上“某某大仙”的牌子。這表明,它們不是普通的草木花朵,而是已經得道的藤精樹怪。


    趙毓伸手翻了一個木牌,上麵寫著——綠蔥大仙。


    他再仔細一看,木牌旁邊,正好生了幾棵綠油油的大蔥,頂上開了花,正張開兩隻外綠內空的胳膊,顯出一派欣欣向榮的美好景致。


    趙毓,“這綠蔥大仙能保佑我們什麽呢?”


    木牌另外一邊是一個賣話本的小販,嘿嘿一樂,“這位老爺有所不知,大蔥能幹的事情可多了!可以調味,可以佐餐,還可以祛除死人惡臭。若是家中有不幹淨的東西,或者是死而複生的詐屍,都可以用大蔥阻擋一陣子,讓您有命活著跑出來,找天師捉鬼降妖。”


    趙毓挑了挑眉,他對於這些話沒有興趣,卻忽然看到小販麵前擺放的話本。


    他蹲下,拿了一本《持劍一笑萬山癲》。


    翻開。


    書頁的內容是昆侖教王殷大力勸眼前這個不要命的少年放下屠刀。


    他說,“人是人他娘生的,你活這麽大不容易,你是吃飯長大的,不是喝西北風長大的,你要是死在我的劍下,那會白白浪費了多少年的糧食。聖人曾經曰過,上天有好生之德,放人一命勝造十三級浮屠,……”


    接下來,就是唐僧念經一般的勸人棄惡向善。


    趙毓翻過四頁紙,終於看到那個少年被殷教王的話感動的痛哭流涕,棄刀下跪,口中不斷說道,“我一生混沌無知,今後一定痛改前非,每日吃齋念佛,絕對不踩死一隻螞蟻,希望老天有眼,饒恕我過往的罪孽。”


    最後,寫話本的還來了一句總結。


    這就叫:


    ——少年人不識英雄漢,殷教王苦勸棄屠刀。


    趙毓從那個小販手中買了整套《持劍一笑萬山癲》,甚至沒有討價還價!


    小販一見是肥羊大主顧,心知已經狠狠宰了一刀,心中僅存的一絲善意讓他做生意異常巴結。賣書之後,這位小書販子甚至還奉送給趙毓一個粗布的布袋,專門用來裝這幾本粗製濫造的話本。


    趙毓把布袋掛在手腕上,拿出一本來,邊走邊看。


    文湛一手牽著馬,一手拉著趙毓。他看到一間茶樓,勉強算是幹淨,到跟前,將兩匹馬的韁繩交給小二,就由著夥計帶路,自己則牽著趙毓的手上樓。


    沒想到,他們雅間到還沒有走到,卻遇到了一位打扮精致的婦人,見到趙毓頗有些意外,“趙老爺,您也來岐山上香?”


    “玉芳姑娘?”趙毓從書頁中抬頭,“我們不上香,我們來趕集。您這是,……”


    “我陪著一個老鬥出來做些事。”玉芳答道,“這不到飯點了嘛,他的事情沒有做清爽,我就一個人下館子吃點東西。”


    “老鬥?”文湛不解,也隻是暗自嘀咕了一句,“這是家中的遠親嗎?”


    玉芳看著文湛問趙毓,“這位公子是,……”


    “朋友。”趙毓說,“相請不如偶遇。既然我們在岐山見到了,就是緣分。玉芳姑娘如果不嫌棄,就同我們拚個桌吧。”


    麵對趙毓,玉芳相當坦誠大方,“既然這樣,我就謝過趙老爺,讓您破費了。”


    趙毓看了看樓上的雅間,挑揀了最清淨的一間,又點了四涼四熱。


    夥計問他喝什麽茶,趙毓從袖子中拿出一個瓷瓶,隻說,“我們喝不慣外麵的茶葉,自己帶了喝順口的東西。您拿一個幹淨的壺,三個茶碗,再燒一壺開水就好。夥計放心,茶錢照算。”


    夥計連忙道謝,下樓準備東西。不一會兒,他提著一壺開水進來,手中還端著一個木盤,上麵擺放著茶壺茶碗,一碟子幹果點心。“老爺您給了茶錢又不喝茶,我們掌櫃的送了您一碟子點心,讓您磨磨牙。”


    等那位夥計走,趙毓自己衝茶。玉芳看著他拿著瓷瓶,把茶葉倒在茶壺中,又等水壺中的開水變得涼了一些,這才將水壺挑高,以一種細線的方式慢慢衝泡。


    “這是岐山雲霧。”趙毓倒出來一盞,遞出去,“玉芳姑娘嚐嚐。”


    玉芳拿過來,喝了一口,“我今天有福,算是長了見識。這是貢茶,平日裏就算一兩黃金也買不到一兩岐山雲霧,卻被我拿來解渴,真是暴殄天物。”


    趙毓聽著就是笑。


    玉芳見趙毓給文湛也端了一盞,忽然笑著說,“這位公子看著出身就好,卻不知道什麽老鬥,想必府上管教極嚴。”


    自從把兒子送到趙毓的“雍南公學”去讀書,玉芳也對趙毓這個人上了心。她多方打探了打探此人的底細,卻是一團漿糊。似乎,雍京城中什麽人都知道一些他的事,卻都知道的不夠深,也不夠細。玉芳知道,自己也就隻能探查到這一步。如此看來,趙毓此人的背景,遠在她的眼界之上。這應該是好事吧。


    不過,在那團漿糊中,她確信了一件事,——趙毓此人重色,卻不重女色。他身邊有一個如珠如寶的小白臉,亦步亦趨,唯其馬首是瞻。


    應該就是眼前人。


    坊間傳聞,此人是沒落世家子弟,不知道為了什麽,一定要跟著趙毓。


    大抵為了銀錢。


    昔年的西北道獨霸一方,尚且有永嘉的十三行與之分庭抗禮,成南北商幫對抗之勢;如今的十三行已經杳無音信,而如今的趙毓,如今的元承行,於去年雍京的白銀之役上一戰成名,發行的債票等同白銀,甚至比一般的銀錠擁有更強悍的信用與威權,地位早已不可同日而語。


    似趙毓此等江湖地位,此等財力和權勢,包養一個世家子弟,並沒有異常驚世駭俗。


    況且,這個小白臉如此俊秀。


    隻不過這樣的王孫公子,不論天賦高低,因為遠離煙火人間,大抵都是一個毛病,——不通市井人情世故。


    趙毓對文湛說,“老鬥是恩客。”


    玉芳笑著說,“也是我多年的老相好。”


    文湛陡然明白了眼前這位婦人的身份,他對玉芳說,“失禮了。”


    而玉芳則一直看著他的眼睛。


    有些意外,她從文湛的眼中看不到尋常人的輕視,似乎,自己出身娼門對於他來說與自己是農家女、良家子並沒有任何不同。


    就像趙毓。


    他們的眼中映不出這個世上人人敝帚自珍的三六九等的身份。


    世襲的權貴比一代科舉出仕的精貴;讀書做官的比農人精貴;住在雍京北城的比南城的精貴;農人比商人精貴;富人比窮人精貴;男人比女人精貴;良家子比賤民精貴。


    等等。


    可這些人對於趙毓他們來說,僅僅像是戲台子上的各個角色,隻有扮相不同,沒有身份高低貴賤的差異。


    可以說著謙和至極,也可以說是傲慢至極!


    因為他們將所有人一視同仁。


    ——一視同仁的貴重,一視同仁的輕賤。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王侯的盛宴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姬泱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姬泱並收藏王侯的盛宴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