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9


    趙毓讓人帶著禮金去城南望族何家,問問他們是否可以對於玉芳高抬貴手。


    何家不肯為玉芳廢了規矩,他們怕饒過這件事,以後別人有樣學樣,南城就不好管了,可是,何家又舍不得趙毓送上門的銀錢,於是,何家當家的那位二奶奶喝完一盞茶,立馬就知道該怎麽做了。她讓大管家帶著名刺,帶著禮金到順天府,不但要把玉芳打到永不超生,甚至還要把趙毓卷進來,想要來個徹底的堅清壁野。


    趙毓還以為整個春天都要與何家在順天府耗上了,沒想到順天府尹關大人此時正在燒三把火,他一見何家的禮金腦門上直衝一把邪火,不但將何家的禮金扣押充公,還把何府大管家打了十板子,讓人給抬了迴去。


    這下子何家徹底老實了。


    趙毓知道,他同何家這梁子,估計也徹底結瓷實了。


    “你惹的都是一堆什麽鳥人?”


    崔珩喝茶吃點心,甚是不以為然。如今這位寧淮侯做先生頗為認真,他把身上那套王侯錦袍扒了下去,直接換上文人雅士的素色長衫,再加上他那張臉蛋子正經生的不差,粗略看上去,頗有些書生溫文爾雅的氣息。


    ——活見鬼!


    前一段,他賣力講完《二十一史彈詞》中的第一段,學生們實在承受不了這種課業強度,隻能放溫書假修整一下,崔珩得空準備下一段的課,竟然也是難得手中捧著一本書,翻看。隻是他看書極快,說一目十行都是謙辭,任何書頁隻要瞄一眼就記住個大概。所以他看書的時候,書頁嘩啦啦的翻動的山響,像極了目不識丁的孫猴子,剛從花果山到人間,沐浴之後換上人的衣冠,正在學讀書人亂翻書。


    啪,書本讓他翻動的斷了線,一頁寫著彈詞的紙掉了下來。


    攜酒上吟亭,滿目江山列畫屏。


    賺得英雄頭似雪。


    功名。


    虎嘯龍吟幾戰爭。


    趙毓彎腰給他拾起來,看了看,“這詞寫的不錯呀。”


    崔珩將書頁拿過去,從書案上挖了漿糊隨便粘了粘,“後半段寫的更好。天下讀書人自小啟蒙都是這個,也沒見多少當真讀到心裏去了。”


    趙毓又看了看後麵的一半詞:


    一枕夢魂驚,落葉西風別換聲。


    誰弱誰強都罷手。


    傷情。


    打入漁樵話裏聽。


    ——當真好。


    趙毓,“你怎麽最近變得這麽憤世嫉俗?”


    崔珩,“既然要裝先生,就要裝的像一些。看我,此時多像一個鬱鬱不得誌,自以為身懷大才卻沒有明主三顧茅廬的窮書生?所以說,我很討厭那些酸文假醋,遠看近看都是一股蜀中老泡菜的味道。哦,說起來,上次給你看不孕不育之症的苗家老軍醫迴老家了,還托人給我捎了兩壇子鹽菜,還給你捎了些苗疆產的草藥,你迴去的時候抗一壇子鹽菜走,熬點羊肉,放些草藥,吃著大補。”


    趙毓,“……”


    還補?


    他現在一肚子火出不來,再補真要撓牆了。


    於是,趙毓不接茬,低頭在草紙上寫寫算算。等崔珩翻完了一本書,他才說,“吉王的封地是祖產,在我手中著實燙手。要是我白給他,毀了行規,別人的地契壓在我手裏也不少,這讓我以後生意難做。可要是市價賣給他,他現在又買不起。索性,我就比照放貸的模子,把他那些地契當成銀子貸給他,然後每年收些成本,就不要他的利息了。現在的行市是,每年利息二成,五年連本帶息歸還,我給他拖長一些,到三十年好了。這些上好的水澆地都是皇族田莊,根本不用繳朝廷的稅賦,他要是繼續踏踏實實的讓佃戶種田,不出十年,也就緩上來了。”


    崔珩挑了一下眉,沒接茬。——不用這麽麻煩,不定什麽時候,這些田土就成了逆產。


    今上書卷氣極重,說話細聲慢語,雖然一言九鼎,卻絕不如金聲玉振一般振聾發聵。他說話不但極斯文,而且很輕,似乎聲音高一些就會把他累死。平日君前奏對,能進微音殿的重臣們都要凝神靜氣,伸著耳朵用力傾聽,就怕自己一不留聲會錯了意。


    可誰要是真把今上當手無縛雞之力的弱雞書生看,誰就倒了八百輩子的邪黴。這位生於深宮之中,長於婦人之手的帝王,外人看著蒼白,似乎拍扁了可以直接掛入太廟,事實上殺伐決斷絕不遜色於功業彪炳史冊的先帝。也許,更出色。


    崔珩,“承怡,老梁昨天上我這裏兒來,給我帶了一簍子自己做的醃肉。”


    趙毓,“哪個老梁?”


    崔珩,“北鎮府司的梁十一。”


    最近一段時日,崔珩與北鎮府司協同調查西疆餘孽的事,正事是否有大進展不說,崔珩與梁十一的私交到進展的不錯。


    剛認識的時候,崔珩嫌棄梁十一傻。當然,寧淮侯是先帝密探出身,看誰都傻,不過他們相處一段之後,崔珩發現老梁這個家夥不但有些傻,還有些憨,核子裏麵卻還有著幾乎不會變色的忠肝義膽。


    以至於,雖然老梁作為北鎮府司的指揮使差強崔珩的意,做朋友倒是當真不錯。


    趙毓,“他找你做什麽?”


    崔珩,“向我求個人情。”


    趙毓,“他是天子近臣,雍京城多的是人上趕著去巴結,他躲還來不及,怎麽還會有事情求人?”


    崔珩,“他不是收養了那個西疆遺孤,叫什麽三傻的那個?”


    趙毓,“珊依。”


    崔珩,“別管叫啥,就是她。老梁想要把她送你那裏讀書。我想著,反正你那裏歪瓜裂棗收了不少,多一個西疆遺孤,也不算驚世駭俗。”


    趙毓,“老梁怎麽不直接和我說?他又不是不認識我?”


    崔珩,“他說,你最近火氣大,他有些怵。”


    趙毓,“……”


    崔珩指了指旁邊小木桌上的翡翠小瓶,“臨走,你把它也揣走。那是苗疆的好物,迴去不用霸王硬上弓也能把那個狼崽子辦了。”


    趙毓,“……”


    雍南公學悄悄開張,沒有掛招牌,因為趙毓如今的字實在拿不出手。不過他卻比照著謝氏私塾的樣子,給孩子們訂了飯碗。趙毓沒有那個麵子去找“吳中四王”給畫碗上的畫,也請不來書法大家為學生們寫名字,他所能做的,隻是重上空鏡山,找了前寧王搖光化緣粗陶缽盂。


    “老二。”趙毓指著皇家寺院中吃齋用的缽盂,“孩子們還小,飯量不大,所以呢,你要燒造的缽盂比我們用的這個要小上一圈。”


    “還有,這些孩子大多是儒家子弟,所以呢,這個缽盂上不能再刻什麽一切有為法,如夢亦如電了,也不要諸惡莫作,眾善奉行,自淨其意,是諸佛教。我覺得呢,你應該翻一翻《論語》,看看孔夫子說過的話,挑揀一些朗朗上口的刻上去。比如,食不厭精,膾不厭細,唯酒無量,這句就不錯。”


    “你覺得呢?”


    ……


    前寧王如今的空鏡寺主持,同時也是先帝二皇子搖光此時就坐在趙毓對麵,正閉目念經。他手中一串菩提念珠,一顆一顆的在手指上撥過。


    並且。


    隨著趙毓說話,他越撥拉越快。


    ……


    最後,趙毓說,“當然,勞動老二你一趟也不容易,你也可以順道傳傳教,我是不會阻止的。你可以把唵、嘛、呢、叭、咪、吽刻在缽盂的底部,這樣可以鎮邪。”


    搖光睜開雙眼,看了看不遠處正在吃齋飯的文湛。


    而皇帝根本沒有注意到這裏。


    他一直很端正的坐著,很安靜的吃著醬菜,喝著米粥,連咀嚼都是靜寂的,像尊傳世的玉雕聖像。——似乎昨晚修煉歡喜禪的那個凡夫俗子,不是他一般!


    “祈王爺。”搖光,“你為什麽會堅信,我會幫你燒造這批缽盂,並且不收任何銀錢?”


    “因為,你在修行啊!”趙毓大言不慚,“修行,修行,一邊修,一邊做些事情嘛。我們這是公學,不收束脩的,所以老二,你捐一些吃飯用的缽盂,也是大功德哦,以後會有福報呦!這次的功德全部給你,可比你燒多少高香都管用哦。我們是兄弟,我才照顧你,別人哭著喊著求我,我都不答應呢。怎麽樣,我沒白來吧,你是不是很開心?”


    前寧王搖光,“……”


    趙毓下山後,等了好多天,空鏡寺的粗陶缽盂終於還是送到雍南公學。


    春寒料峭,已經偽裝的比書生還要酸澀腐朽的崔侯爺,一隻手搖著一把湘妃竹扇,另外一隻手舉著一個缽盂把玩。


    “器型不錯,這個釉料也不錯,看顏色應該是孔雀琉璃釉。咦,居然還有小泡,這難道就是加入瑪瑙後的’寥若晨星’?空鏡寺不愧皇家寺院,手藝果然不同凡響。”


    趙毓看了一眼,“那是釉料沒弄好,水沒烤幹弄的泡。”


    崔珩,“……”


    管後廚的仆役把粗陶缽盂發下去,一個學生一個。晌午放飯的時候,每個人都捧著一個缽盂,連菜帶飯一起裝。


    省事。


    薛宣平讓搖骰子的老六去鄰家的賭坊,把羅金梁的地契也拿了迴來。趙毓比照著對付吉王的方式,也以這樣的方式把地契還給了羅家,時間也是三十年。隻是,他每年要收羅家一成的利,並且地契質押在薛宣平那裏,省的羅金梁下次再出什麽幺蛾子。


    開春之後,薛宣平無緣無故的暈倒一迴。


    趙毓找了姓薛的大夫給他仔細瞧了瞧,那個大夫一直搖頭。


    “怎麽,沒救了嗎?”趙毓很是著急。


    “毛病倒是不大,……就是忒多。”


    薛大夫掐著山羊胡子,“氣短胸悶,全身浮腫,時常口渴,全身乏力,終究都是一個緣由,——胖!如今雖然是太平盛世,可大鄭全境之內時不時鬧個旱災水災,過年能吃上餃子都是不錯的人家,消瘦的多,富態的少。可是,像薛老爺這般,長成如此胖大,著實罕見,著實罕見。我開個藥方子,抓了藥,按時吃就好,不過這倒是其次,最重要的就是忌口,忌口,忌口!”


    趙毓,“……”


    送走大夫,薛宣平躺著床上,把一張寬大的千工拔步床擠壓的滿滿的,趙毓這才發現,老薛胖的是有些離譜。


    “以後忌口吧,如果你還想多活幾年。”


    “老趙,你昨晚吃的啥?”


    雖然不知道趙毓確實的老底,不過他知道,老趙至少是尹家的女婿。尹氏西北巨宦,曾經是手握重兵的“藩鎮”,俗話說,一代看吃,二代看穿,三代四代看文章。人家尹明揚本身就是科甲正途出身的進士,文章一定好,家中吃的也一定好。


    趙毓想了想,“熬了點米粥,我讓他們從壇子裏麵取了點醬瓜,又切了一盤細細的蘿卜蓉,用去年釀的枇杷醋拌了拌。哦,還蒸了兩根山藥。”


    薛宣平,“……”


    趙毓,“問我這幹啥?”


    薛宣平,“也沒啥,我就是想知道你們這樣的王侯將相平時都吃啥。”


    “大家都是一張嘴,吃的不都是這些嗎?”趙毓,“那你昨晚吃啥?”


    薛宣平,“先用一燉盅大排翅漱口,然後用三斤黃燜鮑魚隨便拌了點白飯,又加了一罐子佛跳牆。”


    趙毓,“……”


    原本留園就有不錯的藥膳廚子,趙毓給薛宣平發了過來,專門給他做清口的素齋吃。


    如今,元承行的廚房裏麵每日裏都是清粥小菜。


    不到一個月,薛宣平吃的舌頭發淡,臉色發白,兩眼發青,不但看著別人養的雞雙目如電,後來,就連別人家的狗都是看到眼中拔不出來,那條狗就是在他麵前路過一趟,薛宣平盛滿了醬瓜的腦袋中,已經把人家扒皮紅燒了一百遍。


    不過,人到真瘦了三圈,似乎,也清爽了。


    人清爽了,似乎就喜愛走動走動,不知道怎麽了,薛宣平就溜達到北村。如今到了驚蟄,春雷響,萬物長,他得去看看姓羅的那一家有沒有好好過活?不管怎麽說,把這個羅金梁陷入大牢,當初也有他一份功勞。如今他也是吃齋的人,有事沒事少做點孽,或者多少補救補救自己之前的業,也是積德。


    “老趙,我發現一個有意思的東西。”薛宣平連夜從北村迴雍京,用小布袋帶迴來一袋稻穀,“你看,這是啥?”


    趙毓抓出來稻穀,綠色,晶瑩剔透,猶如一粒一粒碎裂的上等翡翠。


    ——玉碎珍珠?


    薛宣平,“北村距離綺鎮不遠,天氣土壤都是相似的,本來可以種玉碎珍珠不稀奇。可令人意外的卻是,這裏的土是酸的,後麵還有高山,頂峰有雪,村子又有東河流淌而過。那裏比綺鎮更適合種玉碎珍珠。老趙,你看,這是農人偷偷弄的稻米種子,偷偷種的,米粒更圓更大更剔透,比綺鎮最好的米還要好上一等。”


    趙毓細細撚著米粒。


    薛宣平說,“咱們把北村的地全部征過來,就種玉碎珍珠,收成可比他們隨便亂種那些普通稻米玉米蕎麥土豆什麽的好,好得多,好的多得多!不說別的,羅家的地裏要是都種這個,肯定不用等三十年,不出十年,他一定可以把押在我這裏的地契拿走。”


    趙毓,“隨意征地,這是犯大忌諱的。”


    薛宣平,“你也不敢做?”


    趙毓,“我不能做。”


    薛宣平犯了難,他那個餓了一個多月的腦袋裏麵像被鞭子抽打的陀螺一樣飛速旋轉著,不一會兒,他好像看見了一束微弱的光!


    “老趙,咱們不征地,元承行買他們土地的種植權。”


    “雖然元承行拿了錢,可是地契還是人家的,但是,地麵上長什麽,要咱們說了算!”


    趙毓拎著那袋子稻穀就向外走,薛宣平跑了一夜,又餓,此時像條狗一樣。趙毓讓他歇著,他自己去了留園。


    內廷的賬房在,楚薔生居然也在。


    文湛要重塑稅製。


    原本大鄭的賦稅遵循的是前朝舊例,稅賦來源不過是土地,邊境的茶馬貿易,開中鹽法,還有,在非常嚴苛控製之下的東南海上貿易。這些年,因為西北連年的戰爭斷絕了茶馬貿易,朝廷的賦稅大頭就隻是土地。


    土裏刨食,溫飽尚可,別的,就是奢望。


    皇帝想要改變這些,想法有,但是具體實施方略並不成型,諸如,如今天下一年稅賦幾何,出自哪裏,以後要改什麽,怎麽改,這些都是模糊的,此時絕對不能放到內閣、六部合議,會掀起滔天巨浪不說,不成型的想法就像嬰兒,驟然拋出,一定會夭折。所以,楚薔生先與內廷的這些賬房核算清爽,再製定一個基本成型的方略,此時放出去,就如同長大的孩童,雖然稚嫩,曆經風雨卻會成長,而不是死亡。


    留園正合適他們做這樣的事情。


    趙毓一看有熟人,連忙抓過來一個老太監,拋出來幾個數,問,“廖爺爺,您大略給估算一下,如果北村的土地全部弄下來,種玉碎珍珠,一年,大約要多少銀錢?如果實在太貴,我們手中沒這麽多流水,我還可以它的收成為由頭,在坊間發一些債票。玉碎珍珠是好東西,價格高昂,翻倍賺錢,這種債票好賣。”


    這位內監年紀大,七十多歲,姓廖,記性卻極好。


    他原本就是先帝的內廷賬房首領太監,當年先帝給趙毓的花銷兜底,很多賬目都從這位廖太監的手裏過的。


    廖太監與趙毓熟悉。


    此時,聽趙毓如此問,廖太監不估算,卻先是倒吸一口氣,才說,“玉碎珍珠,這樣的米,普通農人是吃不起的。”


    趙毓,“我表哥說過,賣油娘子水梳頭。他們吃不起玉碎珍珠就吃不起吧。”


    “同時,也是吃不飽的。”廖太監,“農人辛苦一年,卻吃不起自己田土中產的米,這有傷天和。”


    玉碎珍珠雖然價格高昂,卻產量極低。幹體力活的農人以它為主食,隻夠吃半年,後半年就得喝西北風。


    趙毓,“他們可以賣掉玉碎珍珠,買更便宜的米吃。一口飽飯,還是能吃到的。剩餘的錢,還可以買魚買肉買蝦米,給閨女做嫁妝,給兒子蓋瓦房買女人生兒子。不就是吃不上玉碎珍珠,這有什麽傷天和的?”


    楚薔生原本一直喝茶,此時忽然起身對廖太監說,“天色不早,蠟燭之火雖亮,卻非白日之光,傷眼。廖司賬雙目極珍貴,也請多多保養。不如,我們今天就到這裏,可好?”


    廖太監知道楚薔生與趙毓有話要說,不方便外人在,他自然知情識趣,“楚閣老這是嫌我老了。”


    “哪能呢?”趙毓趕忙過來,作勢要攙扶他,“廖爺爺,我扶著您走,別摔著。”


    廖太監袖子一揮,揮掉趙毓的爪子,“大殿下,您還是放手吧。您這哪是攙我走,這簡直就是扯著我走,我要是走慢了,這老胳膊老腿的,還不被您扯折了?”


    等他走後,趙毓拎著壺給楚薔生倒了茶,“左相大人,您有什麽私房話要對我說?”


    楚薔生拿著茶盞,接了水,才說,“記得當年在毓正宮,我給你講過《鹽鐵論》,其中就有一段:古者之賦稅於民也,因其所工,不求所拙。今釋其所有,責其所無。百姓賤賣貨物,以便上求。”


    “嗯,對。”趙毓點頭。


    楚薔生,“這是暴|政。”


    趙毓,“……”


    楚薔生,“鳳化末年江南的大|饑|荒,忘了嗎?”


    當年國庫空虛,戶部想要用多一些的絲綢向外洋多兌換一些白銀,內閣責令江南織造局在江南強行推了一個“改稻為桑”的國策。


    魚米之鄉廢了許多水田,全部改種桑樹。


    有了桑葉就可以養蠶,有了蠶就可以產絲,就可以織綢。所以,那幾年江南的絲綢異常豐饒,向外洋兌換的白銀每年也多了幾百萬兩。江南有了白銀就可以買糧。除了買糧,還可以建高樓廣廈,養歌兒舞女,買金銀玉器,甚至是鴉片!江南自古富庶,那幾年更是堪比膏腴中的膏腴!雖然千裏沃土沒有可以果腹的東西。


    鳳化四十年。西北兵災,淮河改道,銅瓦廂決口,黃河“神龍掉尾”,運河於山東臨清被截斷,東海倭寇猖獗加上海禁。至此,向江南運糧的通道全部斷絕。


    那一年的江南,一袋米比一袋子黃金還要昂貴。姑蘇,湖州,南潯等地,絲綢富商的深宅大院隻值七袋大米的價格,卻無人問津。高樓廣廈,綾羅綢緞,金銀玉器也換不來一口|活命的糧食。昔日的魚米之鄉竟然餓殍遍野,昔年的亭台樓閣鬼影憧憧,荒草叢生,漫天烏鴉狂舞,以死人為盛筵。


    楚薔生,“農人田地裏種的東西,一定是能吃,並且讓人要吃飽的糧食。不然,萬一來個天災,就是天大的人禍。”


    趙毓認真想了想,當年的事情過於慘烈,很多人都已經徹底遺忘,“那還算是白銀之禍,如果朝廷有實實在在的發鈔權,就不會過分倚重白銀,也不會為了從外洋多兌幾百萬兩白銀而責令魚米之鄉顆粒無收。”


    “不過,……,薔生。”


    “如果,我們可以抵禦天災,那麽,江南的改稻為桑的國策對於朝廷賦稅來說,就是一件天大的好事。”


    “絲綢比糧食,價格更高,可以繳的稅更多。”


    楚薔生,“如何抵禦天災?”


    趙毓,“四川,瓊州,南粵,中原,關東等地有充足的糧食,陸上,水上,海上有四通八達的運糧通道。那樣,不但江南受益,我們眼前的北村也受益。江南可以繼續種桑麻,賣更多的錢,繳更多的稅,而北村那裏也可以種玉碎珍珠,賣更多的錢,農人收益更多,也可以繳更多的稅賦。”


    楚薔生喝了茶,忽然笑了,“可是,建這些運糧通道,不止可以運糧食,還可以運一些別的貨物,可以使大鄭全境東西南北都通達。這些,每年需要養護,還有人吃馬嚼的費用,要很多銀錢,現在戶部無法擔負這筆支出。”


    這是一個雞生蛋,蛋生雞,雞又生蛋,蛋又生雞的故事。


    趙毓試探著問了一個對於他來說異常不合適的問題,“朝廷的賦稅,是不是太低了?”


    稅賦太低,修不了路,疏通不了河道,養不了官,養不了兵。


    如果有個風吹草動,甚至是深淵巨浪,朝廷也隻能無可奈何的采用“讓睡著的狗繼續沉睡”這唯一可行的招數,慢慢窒息。當然,翰林名仕們還可以再粉飾一張大大的琺琅彩麵具,——治大國如烹小鮮。


    老子如果泉下有知,一定會鑿開自己的棺材板,直接跳出,以他那簡單卻包含宇宙的雄文,把潑到自己身上的髒水,化成滔天巨浪,席卷天下。


    可是,如果提高稅賦,……


    “輕徭薄稅”,一向是列祖列宗的成法,如有違背,人神共棄之。


    楚薔生隻是低頭喝了一口茶水。


    趙毓,“薔生,你覺得,稅賦高好,還是低好?”


    楚薔生,“合適,最好。”


    迴到宮裏,寢殿文案上已經擺好了今日描紅用的字帖,朱砂在華彩琉璃燈下,像割掉獵物的咽喉,流淌出的鮮紅熱血。


    趙毓已經可以自己拿筆描了,不用文湛手把手的教。


    皇帝依舊在微音殿。


    想來,最近北境已經不太平到了極點。


    趙毓描好了三張,文湛才迴來。他一進來,徑自到趙毓身邊,側麵在他嘴角親了一下,……,隨後,竟像被蜂蜜黏住一樣,再也離不開了。綿密的親吻一直延續著,像是極細的溪流,在豐茂的林中,伴著百花的香氣,潺潺流淌著。


    “皺了,皺了,這是還沒有描的朱砂字帖,……”趙毓細聲。


    “我再給你寫,……”


    文湛說著,把趙毓的身子轉了過來,麵對麵的抱起來。自從在空鏡寺上修煉了三晚上的歡喜禪,皇帝就喜歡上了這樣的姿勢,極沉迷。


    “蘭花的香氣。”文湛忽然說,“你口中有奇怪的茶葉味道,喝什麽了?”


    “芝蘭玉樹。”趙毓趕忙坦白,“我今天迴了留園,見到楚薔生,他那裏有兩罐子這種茶,給了我一罐。柳芽已經準備好了水,一會兒給你泡。”


    文湛,“見到他?”


    趙毓,“嗯。看到他在留園,我特別意外。”


    文湛,“說了什麽?”


    “他那麽謹慎,有什麽能說的。不過,我們聊了聊別的。”趙毓把今天的事情大略說了說,“陛下,您說,稅賦高好,還是低好?”


    文湛,“公平最好。”


    然後,他又說,“當然,能收的上來,最好。”


    趙毓,“怎麽說?”


    文湛,“富有的多繳一些,窮苦的少繳一些,這樣最好。如果世家大族田連阡陌卻免稅,百姓幾畝薄田溫飽尚且努力掙紮,卻必須扛起朝廷大部分的稅賦,則不好。這樣是否合乎天理人情先不說,隻說實際,隻說眼前,倘若過分壓榨民力,涸澤而漁,朝廷事實上也收不到賦稅,不是長治久安之計。”


    “不患寡而患不均。”


    “聖人教誨,還是要聽的。”


    趙毓想了想,“呃,我記得有位富商巨賈說過,世人最淺陋的一點就是不患寡而患不均,並且就因為這點子’淺陋’,會讓所有人都窮。”


    文湛,“這個人肯定是’不均’當中‘多’的那一邊,而不是‘寡’的那一邊。”


    “微臣愚鈍!”趙毓山唿,“主上聖明!!”


    說著,他雙手摟住文湛的肩膀,被抱到床榻上。


    至於那幾張沒有描紅的紙張則飄落到地板上,輕輕覆蓋了太湖金磚,像幾葉孤舟,隨著水波動蕩,輕緩的搖著,顯出旖旎的姿態。


    北境。


    原甘寧總督,如今的北境統帥徐紹,手中是大鄭北方屏障,本應心中具是軍國大事,此時的他卻不安的等待一個自己嫡係探子的迴報。


    那人的奔馬一入邊城,立刻被帶到帥府行轅。徐紹不容他跪地,趕忙追問,“怎麽樣?人抓到了?”


    “大帥!”探子一臉風霜,“卑職一路向南追,……”


    徐紹,“殺了?”


    “根本沒見到人影。”探子苦著臉,“如果程風沒有死在半道途中,就是活著進了雍京!”


    為了掩蓋“那件事”,徐紹下密令滅口北路參將程風。可是自己的人卻殺在了程家滿門十三口之後,唯獨走失了正主。斬草不能除根,卻結下血仇。一條冤魂織就的路,徐紹與程風,一人站在一邊,勢必不能善了。


    北方邊境數百年的不太平,徐紹一生戎馬倥惚,列土封侯,對於滅國屠城這樣的事情做的不少,鐵血半生早就把他煉造成鐵石心腸。對於常人來說,“滅口”是潑天的大事,而對於徐總督來說,不過是一件沒有善後的“小事”,在他心中,這是水過地皮濕,幾乎不疼不癢。


    他不怕敵國,不怕百姓,不怕同僚,不怕言官,不怕陰司,也不怕輪迴,更不怕一切虛無縹緲的報應。


    徐紹唯一懼怕的隻是聖主震怒,因為,皇帝才是他一切權力的根基。


    幕府中有精通刑名的老夫子,刑馮,他勸徐紹,“東翁不必過於殫慮,這位程參將就算僥幸能活著進了雍京城,勢必托關係去喊冤。可我們在雍京的線報又是風平浪靜,他也許當真葬身荒野了,隻是東翁的人馬稀疏,沒有搜到而已。”


    “再說。”馮老夫子寬慰他,“東翁聖眷正隆,北境此時用人之際,大戰在即,聖上斷然不會為了一個無名參將而處分大帥。”


    徐紹與程風,北境與死人,孰輕孰重,但凡會權衡的人一眼就會明白,更不要說今上了。


    今上是不世出的聖主,權術手腕極高,並且熟識用人之道,斷然不會為了一個無名參將而自毀長城。


    此時,北風唿嘯而至,直刮進帥府行轅。


    徐紹不知怎麽的,打了一個寒顫,一股陰冷的氣息,從後脖子侵入,一直到脊柱,到心,到四肢百骸,如同千萬冤鬼束縛。


    一瞬間,堂堂徐總督竟然也有些一些悔意。雖然,很輕,很淡,而且消逝的異常快,完全沒有遺留下任何痕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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