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5


    黃樅菖正式“收養”羅小草。


    他派人到北村接人迴雍京的時候,正好是正月二十九,刮著白毛風。村子的人有人探頭探腦,有人竊竊私語,還有幾個嬸娘嫂子給羅小草塞了幾雙新做的鞋子,還帶著些微的眼淚,“哎,咱們女人,就這個命。”


    可能是氣氛過於悲愴,羅小草的親娘一把摟住閨女,心口好像被挖肉一樣疼,她原本以為,自己早已經疼的麻木了。


    給太監做“養女”,今後這個孩子要麵對什麽,她想都不敢想。


    那些宮奴,不能人道,不算男人,也不是女人,可是偏偏喜歡買女孩子做“媳婦”做“養女”,發起瘋來,打罵啃咬是常事。聽說,沒幾年,好好一個女孩子就能被折騰瘋掉,也徹底廢了。


    “不去了。”羅小草的娘咬牙,“咱們再想法子。”


    “你丫頭不去,你男人迴不來。”羅家奶奶站在門框後麵的石頭台階上,頭發蒼白,像個田中草紮的人偶,說話的聲音都似乎帶著白毛風的氣息,“家裏的田產和地契都沒了,我老婆子老了,一根繩子就能一了百了,你怎麽辦,你兒子怎麽辦?以後你也學了大槐樹那戶的玉芳,到雍京糊口去?”


    聞言,羅小草的娘一把放開了女兒,用袖子用力擦了擦羅小草的臉,扭身進屋了。


    羅奶奶手中拎著一個布包,裏麵是新煮的雞蛋和剛從手腕上退下來的絞絲銀鐲子,一並塞羅小草手中,“別怕,那個人心善,他找的人再怪,也一定不是壞人。以後,自己照顧自己,多吃一些。我每天給你燒香,求菩薩保佑,妮子,你這輩子千萬不要再迴來了。這裏不是你的家。”


    那,哪裏是我的家?


    ——涼坡嗎?


    黃樅菖讓人把羅小草帶到老家涼坡,開祠堂,正式把她寫入族譜當中,改名為黃槿。


    “你們家的族譜能寫姑娘的名字?”趙毓問。


    他的眼睛一直盯著眼前這個全新的,而且新的甚是可疑的號稱供奉著黃氏‘祖宗十九代’的祠堂。供案上麵十幾層牌位都散發著清新的白楊木的味道,刷的桐油還沒幹,像是昨夜剛趕工做出來的一般。


    “能多寫一個名字就多寫一個。”黃樅菖笑著說,“人多力量大,顯得我們家有望族的氣派。”


    晌午的開祠堂儀式異常隆重。


    有些人甚至從雍京送過來賀禮。除此之外,十裏八鄉的叔伯爺孫,外加七大姑八大姨都趕著騾子車過來湊熱鬧。


    黃樅菖發達後從來很少迴老家,就算迴來,也一貫是錦衣夜行,像是盜賊偷運一些好東西迴鄉悄悄藏起來。所以,很多人有很多年沒有見過他,有些人甚至訝異他還活著。


    這一次這麽折騰,是因為他有了‘後’,即使這個‘後’頗為偷工減料,不能承繼香火,不過對於一個閹人來說,還能妄求什麽別的。以後他死,有人給他摔瓦盆,他不用做孤魂野鬼,這已經是最大的幸事了。


    流水席開了三天,黃樅菖恨不得把肘子塞進每個人的嘴巴裏。


    趙毓讓人把羅小草送迴雍京,二月二他需要送她去謝家私塾。村口,他對她說,“原本這些天要給你看些書,省的冷不丁一下子到學堂上發懵。不過最近事情多,也就耽擱了。你迴蘭葉巷,好好收收心,我讓你姐,哦,就是我閨女,給你準備了文房四寶,你也得熟悉熟悉,看看怎麽用。”


    “還有,我拜托了趙大媽,讓裁縫上門,給你做新衣服。謝家書院裏麵全是雍京城的貴女,雖說謝師不拒平民,可是去的所謂平民也都是富商巨賈家的小姐。咱們穿的太樸素,容易招惹不必要的麻煩。”


    羅小草聽著直點頭,其實她現在還有些混亂,因為這些天她過的實在混亂。


    她忽然又有了一個爹,不過這個爹沒有跟她說過話,一直是下人照顧她,而她那個新爹忙著去塞肘子。當然,她作為正式被寫入族譜的閨女,也被塞了不少肘子,她今天一早什麽都沒吃,還是很撐。


    她就這樣混亂中,被人送迴了雍京,蘭葉巷。


    趙府中,趙大媽已經切好羊肉,準備了大白菜,粉絲,凍豆腐,綠豆雜麵條,還有後街的芝麻燒餅,準備吃涮鍋子了。


    一切,恢複了原本的模樣。


    似乎,她這些天的經曆就像一場噩夢,眼睛一睜,天就亮了,噩夢褪去沒留半分痕跡。


    不!


    有痕跡。


    她有了一個新名字,——黃槿。


    這是一種花樹。


    生性強健,耐旱,生命力強悍,帶著野蠻的力量。可以定風沙,可以耐朽蝕,可以在鹽堿地、沙漠中開出最美的黃花。


    就是她嗎?


    趙毓和黃樅菖卻還需要在涼坡多住幾天。


    “楚薔生的痕跡都抹幹淨了。”黃樅菖的聲音極低。


    他的屋子周圍都是空地,沒法藏人,牆麵也都是用三尺二的石磚堆砌而成,厚重,間隔聲音,他們在屋子裏麵說話,外麵什麽都聽不見。饒是這樣,他們也在屋子周圍轉了七八圈,徹底確定無人的時候,再細細講話。


    “那就好,明天一早,咱們就迴京。”趙毓點點頭。


    黃樅菖,“難道真有人要查楚相爺的老底?”


    趙毓,“老崔的人探查出來,有人過來涼坡問過薔生娘親的事。你也知道,寧淮侯先帝密探出身,他聞事兒的靈敏程度,就連如今的北鎮撫司都要甘拜下風。”


    楚左相考科舉入的籍是假的,他娘身家不清白,根本沒資格下考場。當年他買了一個老書生的戶籍,一出手就是進士及第,這才成就了他一生的權位仕途。楚薔生身世的曲折幾乎沒人知道,因為楚相的親爹的確是三湘名門。


    如今朝野盡知楚相生在涼坡,想當然認為當年他親爹遊學至此與他娘成親,其實這都是虛的。他娘與他爹的情分隻是一段露水姻緣,他爹在他沒出生之前就逃了。如果不是後來楚薔生自己拚出來的前途,他那個名門之子的親爹早就不記得楚相娘親這麽一檔子事兒。


    楚薔生娘大姑娘未婚產子,日子艱難,為了養活他吃盡苦頭,什麽事都做過。這種老底一旦被政敵挖出來,左相權位盡毀。


    趙毓說,“我來之前去過相府,問明白了他在涼坡還是什麽親戚,那個老書生早已故去,沒有親人沒有後人,倒也幹淨。總之,一定要在對手咬出這件事之前,把所有的痕跡抹平。這次的事情不簡單,雖然不是波濤巨浪,來勢洶洶,卻暗流湧動,我覺得,應該不止針對楚相。”


    黃樅菖聽著,點點頭。


    晚上黃老娘親手熬了大碗菜,筷子插|了八個開花大饅頭給趙毓他們端過來,“吃,多吃,多吃。”


    她認得趙毓。


    這些年,趙毓來過涼坡兩次,為了送銀子讓黃家買地。


    黃老娘不知道趙毓究竟是誰,也不知道他同自己兒子的關係,她隻是覺得這個人好,對自己好,對自己家人也好。她原本以為趙毓同自己兒子一樣,也是淨身之後在宮裏當差。可是當他們聊天的時候,趙毓說自己家裏有老婆孩子的時候,黃老娘才知道,她想差了。對於趙毓究竟是誰,她想來想去都想不明白,後來,她索性不想了。他們家的日子好不容才起來,她還想活的長久一些,多享福,把一輩子遭的罪都抹去。村裏的老人兒都知道,人要想活的長,就不要想太多。


    “老太太,好幾年沒見了,您老看上去,怎麽……”趙毓端過來大碗,看了看黃老娘,總覺得哪裏不太對勁,可是要讓他說,這一時半刻,他也說不上來。於是含糊問了一句,“您老這些年過的好呀?”


    “我好,我挺好的。”黃老娘知道他們兩個還有要緊事說,把飯菜端來,也就心滿意足,“你們趁熱吃,我去給你們看著鍋,火上還熬著米湯。”


    “你娘怎麽看上去金燦燦的?”等老太太出屋,趙毓趕忙問黃樅菖,“這是我眼花還是怎麽地,我怎麽覺得你娘今天一身佛光普照的祥瑞之氣?”


    “她鑲了八顆金牙!”


    黃樅菖掰過一塊饅頭,“我娘一見您來,樂的嗓子眼都開了,那堆金牙在油燈的照耀下,可不就金光閃閃、瑞彩千條嘛?”


    “……”


    半晌,趙毓才說,“鑲金牙也挺疼的,你娘這是圖啥?”


    “我在雍京買了小宅子,開春之後,想接爹娘到京裏住一個夏天。”黃樅菖說道,“我娘覺得自己一鄉下老太太,長的賊難看,怕到了雍京給我丟人,就受了後村她堂姐的二姥姥的攛掇,先把自己拾掇拾掇。首先,她就給自己補了牙。”


    趙毓,“你娘堂姐的二姥姥還活著?”


    黃樅菖,“那娘們兒輩分高,其實年紀不大,隻是個半老徐娘。”


    “哦。”趙毓也不知道說啥,開始安靜的吃飯。一口饅頭,一口大鍋熬菜。


    黃樅菖像是自言自語,“我娘鑲了八顆金牙在京裏算是一個笑話。還有其他笑話。酒醋麵局的張衾得了總領太監的差事,算是新紅的紅人,他立馬兒在南城買了宅子,還從窯子裏麵買了一個娘來。”


    趙毓,“呃,……”


    黃樅菖,“張衾是靜海縣人,她娘常年在海邊,風吹雨打,長的比較皺,他嫌棄他娘不好看,給他丟人,就不讓他娘進京。他買的這個娘之前也紅過,雖然老了,可是風韻猶存,放在宅子裏麵也是一景兒。那些讀書人說我們刑餘之人性子古怪,原本我不服氣,現在仔細一想,也是挺古怪的。”


    趙毓忽然說,“這些話是誰說的?”


    黃樅菖,“翰林院的溫臣藻和禦史台的顧向坤。”


    趙毓,“溫臣藻門第清貴,他們家子息卻不旺,他嫡子生了長孫之後,他秉承君子抱孫不抱子的傳統,每天抱著長孫在後花園亂轉。從他們家第三代出世,他最喜歡的事情就是讓孫子在他肚臍上撒尿。他還說童子尿最養人,至於他自己喝過沒喝過,太惡心,我就沒繼續打探。”


    黃樅菖,“……”


    趙毓,“至於這位顧禦史嘛,……”


    “他兒子是上一科三鼎之一的顧複粹。這位探花郎至今沒有入官場,因為他抽羊癲瘋。顧家探花一直養在深閨,當年媒人踏破門檻,都铩羽而歸,所有人隻道他們家功課緊的狠,顧少爺從來不露麵也是因為前途至關重要。這不,一發榜,顧禦史就做主為顧探花尋了一門好親,是江左名門錢宗海的長女,新媳婦一進門,才知道丈夫一天要抽三頓羊癲瘋,根本不能同房。據說,這位禦史想爬灰,卻被兒媳婦帶的燒火婆子給廢了。當然,這隻是不太靠譜的傳言。”


    “黃瓜,這兩位的性子是古怪呢,還是不古怪呢?”


    “這個不古怪的標準,是按照公序良俗,還是見人下菜碟?隻要不是他們’自己人’,就黨同伐異?”


    有些“讀書人”自認為手握古今正義,眼高於頂,空疏迂闊,點評天下,竟然是誰也瞧不起。


    大鄭帝王們生於深宮之中長於婦人之手,腦子中必定塞滿了脂粉味道的不學無術。司禮監的大太監們是權閹,不論政績,就算青史留名,也定然遺臭萬年。


    雍京權貴肉食者鄙,甚至不如江南瘦馬雅正。趙毓這樣的則是酒囊飯袋。崔珩那樣的俗不可耐。楚薔生失於汲汲營營。


    還有那些喜歡他們字畫,並且出手購買的豪族大戶們都是冤大頭。好不容易有了一些踏實做官做實事的大人們則被譏諷為“風塵俗吏”。至於天底下那九成多不識字的人,則是賤民奴仆。


    最後,趙毓說,“實在沒必要想太多,給自己添堵。黃瓜你又不是不知道,每年承天殿的柱子,都有幾個’鐵骨錚錚’的大人們去撞,全天下就他們’先天下之憂而憂’,隻要不聽他們的誇誇其談,陛下就是桀紂暴虐之君,我大鄭立馬亡國滅種。聖上若是為這種事堵心,早就一口血噴出來,掛在太液池邊的歪脖樹上,成鹹魚幹了。”


    ——呃,這麽想一想,其實陛下的肚腹中當真有一整個運河碼頭。


    迴到宮中,他同文湛狠狠折騰了一夜,寢殿上高懸的蔓藤蓮花頂差點被掀翻。第二天,不要說起身下地,趙毓連翻身都困難。


    文湛披衣下地,用木盤端了溫茶過來,輕輕喂他喝下去,潤潤喉。


    幾乎殘廢的趙毓偏還要伸手去扯文湛的衣袍,一隻手擱在皇帝被扯開衣襟之後已然赤|裸的肚腹之上,十分不老實。


    文湛抓住那隻爪子,柔和的握著,“怎麽了?”


    “陛下。”趙毓笑了起來,“我想摸摸,您這個比能撐船的宰相肚腹還要寬的運河碼頭肚腹。全天下獨此一份,好珍稀。”


    硬,武人的勁瘦,像血肉鑄造的利刃。


    隻不過,……


    咕嚕嚕聲音還是不可抑製從肚子中響起。具有聖主氣息的文湛陛下畢竟也是人生父母養的,自然,也會,餓。


    早膳是燉的很軟的翡翠雞茸羹。


    趙毓一口也吃不進去,他其實非常累,隻是和文湛鬧了幾下就又睡熟了,等到再醒,已經快掌燈。


    額頭上貼著一隻手。


    他閉著眼睛就捏過來,放在嘴唇邊上親了一下。


    皇帝的聲音,輕笑著問,“如果不是我,你這樣豈不是很唐突?”


    趙毓笑著沒說話,手握著文湛的手,慢慢從床榻上爬起來。文湛又喂了他一盞溫茶,他喝完有些精神抖擻,於是手又不安分的摸到了文湛的肚腹。


    “陛下,您天生法嚴量窄,現在變得這麽大度,修煉秘籍是啥?”


    “除了你,沒有人說過我氣量狹窄。”


    文湛把他揪住,讓他安分一些,隨後給他穿了兩層衣袍,再讓他穿好加了駝絨的鞋子,包裹的暖暖的,這才和他一起,一步一步走出殿門。外麵依舊天寒地凍,遠處迎春樹卻有細的花芽冒出來骨朵。


    趙毓,“黃瓜收養了小草,還給她改了名字,叫黃槿。開春之後,我在蘭葉巷中也種一株黃槿,等它長高開花,也應該是這樣的黃花。對了,文湛,你說,她們去謝家讀書,小草的名字要不要也改一下?改了以後,她就和過去斷了關係,以後在雍京地麵混,就要頂著新名號了,這是好事,還是不好的事呢?”


    文湛看了他一眼,“換了名字算大事,你和謝家說一聲。”


    趙毓想了想,點點頭,“嗯。”


    半晌,他心中好像想到些什麽,但是這種感覺細若遊絲,此時夜幕垂下,風在禦園遊蕩,把趙毓腦子中的那點東西一下子吹散了。


    二月初一。


    趙毓專門找崔珩借了一輛馬車,還有一個車夫,拉著趙格非和羅小草去謝家私塾。


    馬車的軲轆都包裹了厚重的牛皮,車廂下麵也墊著雍京製造局用黑鐵長絲彎曲而成的繃簧,所以,這輛車子壓在路麵上,一點都不顛簸。並且順著車子的行駛,帶著一絲搖搖晃晃的悠閑和灑脫。


    兩個小姑娘穿戴整齊,各自手邊一個布包,裏麵是一式兩份的文房四寶。


    謝家書院在北城,一個種滿了桂樹的園林。這裏應該很老了,與大正宮一樣,可以凝結時間。它的石磚上蒙著數百年的印記,而建築中的所有木材全部是很難得很罕見的巨木,出自貴州邊陲深山中。


    正門上掛著一個木匾。


    它看著竟然有些簡陋,沒有上很光亮的漆,隻是刷了一層保護的桐油,顯露出黑檀木自己的本色。


    木匾上鐫刻著四百五十年前大鄭宰相李翮的真跡草書,——學海無涯。


    “謝家不是清流嗎?”饒是趙格非名門閨秀的做派,此時見到這樣的古樸肅穆的園林,也有些震撼,“清流不應該清貧自守嗎?”


    趙毓,“謝冬榮很清貧自守啊。他一天吃兩頓飯,每餐都是一小缽米飯與清湯菜,最多加上一味豆腐。”


    “在這樣的院子裏麵吃豆腐,……”趙格非恢複了淡定,“也是一種豪奢。”


    趙毓,“他姓謝。”


    羅小草則抱著裝著文房四寶的布包,昂著頭,用力看著這裏。


    不知道為什麽,她感覺到這樣的肅穆帶著一種不知名的壓抑,讓她的脖子有些酸。


    ——這就是龍門嗎?


    今天是入學的日子,所以書院大門洞開,學子們可以從正門進入。此時書院門外車水馬龍,卻很安靜。


    天空開始飄起霰雪。


    趙格非過來,伸手領著羅小草,跟在趙毓身後。


    這裏是七進的院子,謝翾飛親自迎了出來,他今天拿了一根龍血木的拐杖,看上去有些曲裏拐彎,歪七扭八。


    “趙兄,還有兩位女公子,這邊請。”


    他們走了一條小路,兩旁是黑石搭的花架子,上麵攀著奇異的藤。


    謝翾飛說道,“這是一位故去的堂叔公輾轉從東瀛運來的紫藤,現在時日尚早,依舊是枯朽的樣子,要等到暮春時節才能看到繁花垂落。五月中,趙兄再來,咱們就在這紫藤花下飲酒作詩。”


    “酒,我可以喝。這個詩嘛,……”趙毓搖頭,“還是算了。”


    謝翾飛也笑,“那你喝酒,你看著我作詩。”


    趙毓大笑點頭,“好,那就這麽做,一言為定。”


    茶室到了。


    按照謝家數百年的規矩,這間茶室隻能進師長與貴客,弟子一律要站在迴廊下等候。趙毓不想破壞這個規矩,所以就讓趙格非領著羅小草站在外麵。他對格非說,“別亂走,照顧好小草。我同謝大夫說一迴兒話,馬上就出來。”


    門邊緣站著兩個書童,為趙毓與謝翾飛卷起棉簾。


    另外有童子奉上冬茶,產自謝家在南邊自己的茶園。從來不外流,隻在親朋好友中互相饋贈一二。


    “謝大夫,有什麽事,您直說。”趙毓拿著茶盞,喝了一口,“我在門外見到盛執玉的小閨女了,她應該與格非在一起念書,人家直接就去了書堂,可沒拐彎過來喝茶水。”


    謝翾飛苦笑,“什麽都瞞不過你。”


    茶室外。


    沿著迴廊走過來一名女子。


    她身上的衣服有些素雅,頭發卻挽了一婦女發髻,戴著一根黃金點翠的步搖,顯得華光溢彩。


    這女子走到趙格非麵前,“趙府的女公子?”


    趙格非福了福,“小女格非。這位姐姐是……?”


    “謝家十一娘。”


    趙格非說,“梅少夫人好。”


    謝純熙,“我是你今天的功課老師。你父親同我堂哥正在說話,應該一會兒就好,等他們出來,見過趙先生一麵之後,你跟我到後麵的紅豆齋。”


    室內。


    謝翾飛的聲音猶如熱水浸了太久的茶,帶著清苦的味道,“這些話,真的難以啟齒。趙兄,那位羅小姑娘,謝家不能收。”


    趙毓,“因為她出身普通農戶?”


    謝翾飛,“我謝家書院百年的清譽,有一點就是從不拒平民。謝家不會因為羅小姑娘出身普通農戶就拒之門外。”


    趙毓忽然想起來文湛對他說過,——“換了名字算大事,你和謝家說一聲”這句話背後真正的含義了。


    謝家拒收羅小草,哦,不,是拒收黃槿,因為黃樅菖。


    謝翾飛,“我父親對權位看的極淡,這趙兄應該非常清楚。如今叔父謝枯榮吏部尚書權柄可以製衡左相楚薔生,當年我父親在仕途的聲望猶在其上,可是他誌不在此。他一生信奉的就是張橫渠先生的那句話,——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聖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對我父親來說,這不是一句空話,而且我父親您也認識,他不是一個驕奢傲慢虛偽的人。”


    “司禮監一向有傳統,由內閣大學士們親自挑選資質上佳的內宦,後十幾年,在毓正宮以世家子弟的課業嚴苛督導,務必雕琢成大器。如今司禮監這幾位大太監的功課全部出自前朝大學士杜皬門下。


    “黃秉筆又是其中翹楚。”


    “我在太醫局供奉藥物,與黃秉筆認識,無深交,不過君子之交淡如水。我對他的為人非常欣賞。”


    “但是,……”


    “我謝氏書香門第,清譽比命重。黃秉筆有奏章上批紅的大權,與他相交,謝家必定被朝野冠上閹黨的名號。”


    “閹黨二字太重,謝家承受不起。”


    ……


    趙毓從茶室走出來,有些意外看到謝十一娘。


    謝純熙對趙毓說明了來意,就將趙格非領走了。迴廊下,隻剩下羅小草一人,雙手孤零零的摟著那個裝著文房四寶的包裹。


    “哥哥,……”


    趙毓伸手拉著她,“早上你沒吃多少,就吃了半個小饅頭,喝了兩口米粥。咱們又坐了一路的馬車,顛簸,估計你肚子裏麵的東西早被顛下去了。走,我帶你下館子吃飯去。”


    羅小草被他拉著,跟著一路走。


    穿過依舊枯朽的紫藤架,路過了滿是桂樹寓意著“蟾宮折桂”好兆頭的園子,再向外,就是一重門,一重門,還有一重門的高牆。


    “哥哥,我是不是不能讀書了?”


    謝家書院門外。現在,這裏已經逐漸冷清,而趙毓他們的馬車旁,就站著今天不在司禮監當值的黃樅菖。


    趙毓走出謝家,忽然停下,迴頭看了看上麵的匾額。


    雪飄的緊了起來。漫天白絮當中,那四個字,猶如黑鐵鑄造一般,堅硬而冷酷,——學海無涯。


    大銅爐。


    趙毓找了個雅間,在三樓。


    偌大的木桌正中央是一個黃銅爐火鍋,木炭燒的旺,中間的煙囪還噴著紅紅的火苗。火鍋中,水一直滾開,咕嘟咕嘟,冒著水霧。


    盤子已經把大木桌鋪滿了。


    鮮切的羊肉,爆肚,粉絲,大白菜,蘿卜,南豆腐和凍豆腐。甚至連綠豆雜麵條和新出爐的芝麻燒餅也上桌了。


    每個人的手中是小碗。


    裏麵的芝麻醬混著韭菜花,紅方,細碎的香菜碎末,散著噴香的味道。


    隻是。


    屋子中的三個人,除了趙毓一個人吃的風卷殘雲之外,那兩個都食不下咽。很快,趙毓吃了一半,也放下筷子。這裏靜寂無聲,除了炭火噴出的唿唿風聲,與水滾的水汽之外,連唿吸的都安靜的。


    外麵是南城最繁華的街市。


    川流不息的人群,猶如水中遊動的魚。


    他們在水中很自在,——他們買菜買魚買肉,一個大包子不過一個大子兒,大雪天一口咽下,帶著太平盛世的滿足。


    隻是。


    千萬不要從水中抬頭,不然會被窒息而死。


    從大銅爐三層木樓的雅間向北望去,即使看不真切,也能隱約看到北城那些門禁森嚴的深宅大院,還有淩駕一切之上的大正宮。


    視線似乎是一馬平川。


    可是趙毓卻看到了無數無法逾越的高山,蜿蜒著趟不過去的河流,屹立著眾多攻不下的城池。


    壁壘森森。


    像封土。


    大鄭疆域上,看得見的封土屬於王公,在千年間,逐步被廢黜。而看不見的封土屬於讀書人,在人們心中,一代一代傳承之後愈加堅不可摧。


    “都哭喪著臉蛋子做什麽?”趙毓拿起來一個麻將燒餅,掰開,放嘴巴中一咬,“活人還能讓尿被憋死?”


    羅小草眼淚要落下來一顆。


    趙毓連忙說,“我也讀過幾年書,我教你。”


    黃樅菖,“您想教什麽?”


    趙毓,“這不是明擺的嗎?先來一遍《聖哲芳規》,如果小草書讀的好,咱們明年吃元宵的時候就可以開講《狂愚覆轍》。”


    聞言,黃樅菖翻了白眼。


    “怎麽?”趙毓,“不成?”


    黃樅菖在他耳邊以極輕的聲音說,“這是東宮太子啟蒙用的《帝鑒圖說》。聖哲芳規說的是曆代帝王的勵精圖治;狂愚覆轍剖析了曆代帝王的倒行逆施。您覺得,小草學這個,合適?”


    趙毓想了想,“你教。今天謝翾飛還說你的功課是翹楚,你肯定成。”


    黃樅菖又同他咬耳朵,“您去同陛下說,以後司禮監的活我不做了,我來教導一個小姑娘讀書。”


    趙毓又想,“需要找一個平時沒事做,還會讀書的人,……,呃,有了!”


    羅小草聽著,眼淚收了迴去。


    趙毓,“我表哥,崔珩。”


    “可是,……”


    黃樅菖有些不確定。他常在司禮監,自然知道一些事情。這位寧淮侯的那雙手摸過刀劍,長|槍,筷子,碗,烤豬腿,甚至是竹笛與玉蕭,還有他府邸中那些妖魔鬼怪的屁股,就是沒有再摸過筆。


    崔珩的奏折都是侯府中一個不太靠譜的幕僚寫的。據說那個幕僚就是冉莊人,本身曾經是個賬房,後來算不清楚賬了才給崔珩做的師爺。所以,這位侯爺遞上來的奏折寫的都有些四六不著。這就是聖上大度,不同他計較這些根植末梢的事情,如果換一個主子,他寧淮侯墳頭的草都有一人多高了。


    趙毓,“如果我表哥當年沒有睡過頭,誤了殿試,他就是進士及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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