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7


    子夜已至,驟雨初歇。


    趙毓像是渡海的一條船,在驚濤駭浪中被撕扯,被劇烈的搖晃,被風暴肆虐,直至此時,海麵上逐漸風平浪靜,才緩緩駛入沉靜的港灣。


    他忽然有些相信文湛平時說的那句話,——他是宰相的主君,不止能撐船,還是一整個運河碼頭。


    夜晚睡的十分酣適,雖然不長,臨近黎明就醒了。


    趙毓一動起身,文湛也醒了,“怎麽起這麽早?”


    “今天雍京西城的賭場開市,我把自己的身家都壓在那裏,連帶著把西北道也扯下了水,眼看著要輸的永無翻身之日,蕭呈坐不住了,讓我過去一趟。估計今天的鴻門宴開席開的早,我過去,沒準還能吃到敦煌會館廚子做的水盆羊肉。”


    趙毓說的輕鬆,隻是他坐起來之後,才發現腰酸到有些碎裂的感覺,腿也有些抽筋。文湛也連忙坐起來,按住他的肩膀,開始給他揉腰。


    文湛忽然想起來,“你不是不吃羊肉嗎?”


    趙毓,“分做法,也分心情。其實我最愛吃天山那邊的紅柳串的烤羊肉,拉莫孔雀河中撈上來的魚也不錯,烤著吃香的很。哎,你沒口福,吃不到。呃,你輕點,……”


    過了一會兒,……


    “文湛。”


    “怎麽?”


    “我忽然覺得,其實我挺佩服格非的外祖父。”


    文湛不再說話,安靜的聽著。


    趙毓,“他把尹家全部的家當都砸到我身上,隻在老家給桂寶兒留了三百畝地吃飯。”


    “謝枯榮讓謝翾飛告訴我,如果我同意聯姻,他就同意梅家出妻,格非可以明媒正娶進入梅家。”


    “還有梅太傅。……他的那個提議看似荒謬,如果真讓他以祖產砸到了格非,今後,梅家大公子真有一些什麽事,我能做也要做,不能做,為了格非我也得做。他們家的祖產,也不是白拿的。”


    “對了,文湛,你知道嗎,這老頭兒今年剛七十,我一直以為他快九十了。你說,他怎麽長的這麽老?他怎麽一直都長的這麽老?他說自己十六歲就已經花白了頭發,他從十幾歲就一下子衰老了,那麽,他就可以把衰老一直保持幾十年,一成不變。從某種角度上來說,他才是青春永駐,萬古長青。”


    文湛,“……”


    皇帝的指法好,筋脈能疏通開,除了實在有些疼之外,沒有大毛病。


    趙毓最怕疼,一疼就話多。


    “梅太傅致仕快二十年了吧,這些年來已經超凡脫俗的不似在人間。世人眼中,他視萬戶侯為糞土,隻想著著書立傳,以文章流傳千古,想要成為名垂青史的聖賢。可是,我怎麽感覺這老頭兒似乎從來沒有從朝局中抽身呢?他眼光毒辣,下手快很準,真不像他表麵呈現給世人的那張臉。”


    皇帝還是不說話,此時,似乎給他懷中的人舒筋活骨,才是他此時最在意的事情。


    “文湛。”


    “如果我答應了他們的聯姻,那麽,尹氏、梅氏與謝氏,再加上一個被先帝罷黜卻依舊活蹦亂跳的前親王,哦,還有寧淮侯和我娘崔太貴妃,這些人扭起來會形成一個以姻親和血緣膠合架構的龐然大物。”


    “這裏麵有藩鎮,有軍隊的影響力,有清流權臣,有滿朝的門生故吏,有勳貴,有後宮太貴妃,以後等我翻身,這個龐然大物甚至連海量的白銀也有了。”


    “要說它能使江山易主,那是癡人說夢,但是,如果說它能黨同伐異、影響朝局,是絕對是輕而易舉的事情。”


    說完,趙毓歎了口氣。


    文湛,“哪裏不舒服?”


    趙毓搖頭,“他們其實都有些像你。他們比一般人高瞻遠矚,下手更是狠絕,不給自己,也不給對手留餘地。在大多數人不知道發生了什麽的時候,他們已經開始深耕布局,等一切塵埃落定,成定局之後,大勢已成,想要再與他們對抗,就如同蚍蜉撼大樹,隻能被嘲笑不自量力了。”


    文湛,“你拿我同他們相比?”


    “呃,……”趙毓連忙說,“陛下自然不同。他們是猛獸,陛下是,……”


    文湛,“獵人?”


    趙毓極其認真的想了想,“不是。”


    文湛,“為什麽不是?”


    如果皇帝是獵人的話,為了吃一口肉活下去,他需要進入獵場,也要同野獸搏殺,並且殺死野獸才能吃到他們的肉,成為活下去的那一個人。可是,其實文湛完全不需要做這些事。


    在西北,趙毓總是說一句話,——反複交易才能夯實價格。


    按照這句話的走向,文湛掌權的價格就是用無數人頭反複拚殺夯實的。這裏麵既包括開國平天下時的萬裏枯骨,也包括曆代沒有登基的皇子們的血肉,還有這一千多年來,被極致權力碾壓到血肉橫飛的死魂們。


    想要撼動帝位,除非亂世降臨,群雄並起,天下重啟一場問鼎逐鹿的遊戲。這些重臣僅僅憑借手中這些精致的權柄就想更進一步,無異於在流沙上建雕梁畫棟的宮殿。這點道理,趙毓覺得自己不夠聰明都能看得到,那些大人們不可能不懂得。


    那些大人們不是想要皇權,他們像要的是盡可能把皇帝當成一個掛在廟堂上被人頂禮膜拜的聖像,在名貴的煙霧繚繞後,慈悲的看著他們。


    ——他們可以是為國為民、鞠躬盡瘁死而後已;還可以刻苦讀書,先天下之憂而憂;更加可以享盡人間富貴榮華,詩酒趁年華。


    總之,他們做什麽都可以,但是,必須確保做這些事情的人,必須是“讀書人”,而不是別人。


    ……


    趙毓終於感覺到自己筋脈通透了,他伸了伸腰,“陛下不是獵人,因為,……,陛下是運河碼頭啊!”


    文湛,“……”


    西北道的水盆羊肉非常有名,羊肉用大鍋燉煮,大盆盛滿,羊湯金黃純粹,即使是趙毓這麽不愛羊肉膻味的人,見了這樣的羊湯也能連喝三大碗,就著白麵饃饃吃一整塊羊肉。


    可惜,他今天是徹底沒有口福。趙毓迴家換衣服,剛進門,就看見章春秋在他們家吃炒肝包子。——趙大媽做的。


    “章先生,您還在雍京城?”


    自從十三行摘了招牌,據說雍京江湖上已經接到很多條“追殺令”,有一些人花“重金”要殺章春秋。所謂重金,也隻是相對的,因為與十三行拒絕兌付的債務比較起來,這些買命的錢不過是滄海一粟,九牛一毛。


    “馬上走。”章春秋也瘦了,臉頰塌了下去,比之前更幹癟,“趙先生,我這次來,有生意要同您談。”


    趙毓聽著都想樂,“呃,……你們欠了我幾十萬兩白銀以八千兩銀子抵了債,我們之間還有什麽生意能談?”


    章春秋,“綺鎮的地契。”


    趙毓聽著一挑眉。


    章春秋,“十二萬兩,您拿走。”


    十三行這次寧可摘招牌也拒絕兌付自己的債,實在喪心病狂。而且,更喪心病狂的事情是,他們手中有硬貨,大量的土地和債票,這些都是好東西,他們寧可把這些再賣一遍也不用來抵債。


    說完,他伸出胳膊,手卻隱藏在袖子中。


    這是江湖上的規矩,在袖筒中以手指相對,來進行掩人耳目的討價還價。


    趙毓也伸出手。


    趙毓,兩萬。


    章春秋,十萬。


    趙毓,四萬。


    袖筒中已經比劃好了手指,趙毓忽然開口,“五萬,我現在給你銀票。”


    章春秋,“哪家票號?”


    十三行的銀票已經徹底廢了,江湖上沒有人再承認它們,再願意使用它們,再願意儲存它們,它們從“宣紙做的白銀”成為了一張一張的草紙。


    其他那些小的錢莊票號朝不保夕。更糟糕的是,這些小的錢莊票號現在手中並沒有白銀,所以他們發的銀票都是無根浮萍。


    他們的白銀全部抵押進了雍京西城的賭局用來押寶銀價狂升。目前,雍京銀價高昂,他們還沒有徹底死透,全靠了這些虛幻的賬簿上富貴。


    趙毓,“西北道的匯票。”


    章春秋點頭,“成交。”


    兩人鬆開手指。


    趙毓忽然問,“你們手中還有什麽?”


    章春秋,“一些地契,都是雍京周圍的地,幾乎都連在一起,位置不錯。”


    趙毓點頭,“好,我都要。”


    章春秋,“除此之外,還有三百位生員的借據。我不騙你,其中一些已經是呆賬了。這裏麵,有些人不要說進士,就是舉人都沒有考中,至今還是白身;有些考中了,但是沒有放實缺,也很難說以後有什麽前途;還有一些仕途倒是走的不錯,就是折了。他們丟官倒是小事,這山不轉水轉,以後不定遇到什麽機遇就能起複,但是遇到抄家滅族的大禍,這就麻煩了。這份名單上有幾位大人就是重罪,已經死了,家人該滅的滅,該流放的流放,咱們就算有借據也不能再去找人家後人要債吧。”


    十三行做生員的借貸生意。


    家境清貧的讀書人,一旦考中了秀才就有了功名,但是不能做官,如果想要再進一步,家中窮苦實在難以為繼,此時,十三行就會看此位讀書人的資質進行資助,等以後這位生員金榜題名,再繼續追加資助。如果這位生員熬成大人,再平步青雲,成為封疆大吏,十三行與他分賬,得到的迴報就會異常豐厚。


    隻是,任何生意都有風險,這個也是。


    就像章春秋說的,有些生員看著不錯,就是時運不濟,根本考不出來;還有些考中倒是考中了,就是怎麽也放不了實缺;最後,就算一切順利,也做了疆臣,可是刮地皮實在太狠,最後落了個折戟沉沙的下場,十三行秉承“人死債消”的原則,也不能再向人家好不容易活下來的苗裔逼債。


    章春秋,“這些借據有呆賬就有好賬,所以我裹在一起賣,不拆。其中有幾位大人已經紅了,都是上好的肥缺,我們劃定的是十年的分賬,你拿著他們親手寫的借據,不會虧。”


    趙毓點頭,“好,我要。還有嗎?”


    這次換章春秋驚訝了,“趙先生,我說句不該說的話,您押寶銀價狂瀉可能真的要輸。現在銀價一天一個價的狂漲,您正在跟整個雍京城所有錢莊票號打對盤,您自己都已經是泥菩薩了,再吞這麽多的貨,不怕噎死?”


    趙毓,“飽死鬼總好過餓死鬼。”


    章春秋的目光像鉤子一樣在趙毓臉上刮,最後,他說,“吉王抵了一個莊子,風水極佳,這是他的舊封地。那裏因為與雍王在北城的獵場挨著,雍王想要這封債票,我還沒有最後答應他,如果你敢要,我就給你。”


    趙毓,“吉王抵封地做什麽?”


    章春秋,“還能為什麽,兌了白銀去押寶。封地雖然好,可是佃戶們老老實實的種地產糧,一年能有多大的收獲都是有數的,這個雍京賭局不一樣。銀價一天一個價,早一些把土地抵押兌出白銀,去西城下注,不過十幾天的光景,錢財就能翻倍。所以我說,趙先生如今是在同整個雍京城為敵,即使趙先生是銅皮鐵骨,一個不慎,就會被這大勢碾的粉身碎骨。”


    趙毓,“多謝章先生。您出雍京,我就不送了,以後如果有緣,我定會南下找您喝酒。”


    敦煌會館。


    一張又長又直大木桌擺放在講武堂上,坐在這張木桌上吃飯的人們異常安靜,並且他們的座位排次可以使他們的地位立刻顯出差異,上下尊卑異常分明。


    蕭呈自然坐最中|央,他左邊空著一個位子。眾人埋頭,十分珍惜食物,將自己麵前大瓷碗中的羊湯、羊肉和麵饃吃的幹幹淨淨。隻有蕭呈左手的碗一直是滿的,沒有人吃。現在已經是初冬了,這碗羊肉湯冷的很快,不一會兒,一層羊肉結成為白色的凝脂,逐漸飄到湯水的頂部。


    眾人用過早飯,仆從收拾幹淨,隻是,那碗沒有人動過的羊肉湯依舊放在那裏。


    腥膻的味道隱隱升起。


    就像是在座人的心。


    “西城的賭場已經開市了,趙毓已經追加了訂金,依舊押銀價跌。他用的是西北道雲中分號的匯票,出自尹家。”


    “十三行章春秋已經出雍京城了,向南走,他們十三行手中的東西出了不少。”


    “趙毓暗自接盤了一些銀莊票號的硬貨。”


    ……


    眾人坐在這裏,西北道的這些賬房、夥計接連不斷的送迴消息。


    蕭呈一言不發,隻是在聽到他們說‘趙毓接盤了一些硬貨’之後,忽然問了一句,“趙毓手中有多少咱們雲中分號的匯票?”


    “這次,他用的不是雲中的匯票,而是,……”


    “是什麽?”老八昌渡陡然喝叫一聲,嚇得報事的夥計有些懵。


    蕭呈看了一眼昌渡,以端正的聲音問那個夥計,“他不用雲中匯票,那他用什麽?”


    “西北道趙字頭的匯票,七天為期,到期兌現銀。”


    “胡鬧!”


    這一次,蕭呈也忍不住。他們手邊已經沒有多少現銀了,就算有,現在這個關頭也不能再兌了。如今十三行寧可摘招牌也要自絕江湖,就是覺得這趟水實在太深,他們頂不住了。


    西北道如今也是一日一日的煎熬,他們比別人日子好多一些,一是他們畢竟有些家底,二則是外人手中很少有他們的匯票,所以,他們被擠兌的風險就很小。如今趙毓擅自動用西北道的名號寫匯票,雖然是趙字頭,是他自己的名字,可是這些匯票歸根結底,都要算到西北道的頭上,最後,西北道怎麽也要兜底,這是所有人都不願意承受的“死亡兌付”!


    昌渡此時痛心疾首,他扶著自己的心口說,“老大,我覺得老趙最近有些魔怔了,他定是被人下了降頭。”


    蕭呈親自走到薛宣平麵前,一把揪住他的衣領子,把他胖大的身軀從大號木椅上揪起來,“去找趙毓,如果他不來,我砍斷你的腿。”


    薛宣平原本還是笑滋滋的,聽到蕭呈這樣一說,臉陡然僵住。


    蕭呈生氣了。


    他異常識時務,連忙從蕭呈鐵一樣的手指下把自己的衣領子拉出來,隨後,像一隻被獵狗追逐的三百斤的兔子,一下子躥出敦煌會館的大門,奔向趙毓的蘭葉巷。結果,趙毓不在。


    “我們老爺在南城的留園。”趙大媽昂著一張碩大的餅子臉,“薛老爺,你餓不,我給你盛碗炒肝?”


    “拉倒吧。我都快成炒肝了。大姐,我得趕緊去南城,您自己吃啊。”


    坐落在雍京南城的留園此時完全封閉,薛宣平倚仗自己的臉被守門人認出而被準許進入。


    這裏是趙毓的私產。


    此時,空無一位客人。


    偌大的花園前麵的空地上是幾排巨大的長桌,幾十個賬房正在全神貫注撥弄著桌麵上的算盤珠子,而另外一隻手的旁邊則是厚厚的賬簿。


    這些都是趙毓的人,事實上,薛宣平一直不知道趙毓究竟有多少賬房。


    此時,他看到趙毓。


    趙毓就坐在一叢薔薇前麵,喝著茶,正在核賬。


    “老趙啊,你這是要做什麽?”陰冷的天,薛宣平居然冒汗了,他坐下,趙毓讓人給他端了酸梅湯過來,用雙耳瓦罐裝的,他牛飲一罐,用袖子擦了擦汗,說,“蕭老大已經快被你逼瘋了。我看老八樂的嘴巴子都笑裂了。”


    “是嗎?”趙毓核的不是細賬,那些賬房核細賬,趙毓隻管核對最後總賬就好。


    黃樅菖過來,“十三行那部分已經核對好了,沒有問題。”


    薛宣平認得黃樅菖,當時在敦煌會館,這位半男不女的說自己是趙毓的家臣。——家臣,奇怪的說法,諸侯王公的下人才是家臣,一般老百姓的下人就是下人吧。


    “好,那就好。”趙毓,“給十三行的匯票準備好,一會兒給他們送過去。還有徽商和晉商的幾家票號,他們要是有什麽好東西想要抵給咱們,咱們也接著。都說同行是冤家,其實不對,同舟共濟才是正事。”


    薛宣平聽完,笑的鼻涕泡都出來了,“還同舟共濟,老趙你把自己這趁火打劫說的也太清新脫俗了。”


    “不然你以為財是怎麽發的?”趙毓安靜的喝茶,等待最後一本賬簿,“想發財,就是要絕對不公平的交易,成本就是維護這種不公平所付出的代價。現在,雍京城的白銀不是深埋地下,就是抵在西城賭局了。十三行的銀票成了草紙,其他幾家小的錢莊票號承受著擠兌,他們簽發的銀票信用不夠,現在雍京城除了認現銀,就是認咱們西北道的匯票。咱們維護這個優勢,就是發大財需要付出的成本。現在滿地黃金,不撿起來,豈不是暴殄天物?”


    薛宣平,“咱們也沒現銀了。你發這麽多匯票,七天之後都是要兌現銀的!要是咱們兌不了,西北道就得跟十三行一樣摘招牌,今後十年、甚至二十年都翻不了身!你這哪裏是撿黃金,你這是自己給自己脖子上吊根繩!”


    趙毓低頭喝茶。此時,黃樅菖將最後一本賬簿拿過來,“齊了,一切都好,沒有問題。”


    薛宣平趕忙起來,“成了,你這裏完事兒了,趕緊跟我去一趟敦煌會館,不然,蕭老大要把我剁了下酒。”


    趙毓搖頭,“那不能夠。”


    薛宣平,“怎麽不能夠?蕭老大皈依佛門,進入西北道之前做過什麽,你又不是不知道。趕緊跟我迴去,省的他找你麻煩。”


    趙毓也起身,“好。”


    敦煌會館中氣氛凝重,趙毓迴來也是安安靜靜的,他對著上座的蕭呈微微點頭,隨後,就安靜的坐在屬於自己的空位上。


    蕭呈,“方才老八說你被人下降頭了,你不解釋解釋?”


    “老八見識真廣博。”趙毓低頭笑了笑,“這有什麽可解釋的?咱們西北道短短十年崛起成可以同十三行分庭抗禮,倚靠的可不是勤勤懇懇、任勞任怨,學著那些走街串巷的貨郎,一根針一堆絲線的賺一些零雞狗碎。咱們也不是江南那些小財主,置辦幾台織機,雇傭幾個工人來織綢,然後一匹絲綢一匹絲綢的賣出去,積攢下一輪買蠶絲的本錢。西北道的崛起建立在大筆下注和逆向而為之上。眼前我就做了這兩件事,大家有什麽不明白的?”


    蕭呈感覺自己一口氣沒上來,他居然被自己給嗆住了,開始劇烈的咳嗽,最後,仆從給他倒水,又是捶背,終於讓他把這口氣順了過來。


    “趙毓!逆向而為可不是逆勢而為!”蕭呈,“你現在做的事情是將我們西北道徹底掏空。我說過,我們不怕輸,甚至不怕死,但是我們不能眼睜睜看著你把大家都拖下水,一腳踏進明明白白的深淵,最後因為你的任性讓所有人萬劫不複。你可以去死,但是不拉著弟兄們陪葬!”


    聞言,趙毓不再說話,安靜的坐在那裏,像一個汝窯出的梅瓶。


    周圍也無人開口,安靜的掉一根針都能聽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還是趙毓開口了,“您是老大,您說怎麽辦?”


    “老規矩!”老八昌渡忽然開口,“簽生死約!”


    ——生死約,這是西北道解決紛爭和敵人性命的傳統。


    昌渡,“老趙你和我們對賭。咱們以七天為限,如果,這裏出現了我們認為會出現的擠兌,老趙,你的一切家當,還有你在西北道所持有的所有份子都要拿來填這個坑,填不上,你就償命。”


    趙毓點頭,“好。如果沒有出現沒有擠兌,沒有風波,咱們一切安穩,並且穩穩賺錢,昌渡,還有今天與我對賭的人,你們的全部身家,西北道所有的份子就抵給我。”


    蕭呈瞬間有一絲猶豫,“趙毓,已經沒有什麽東西了吧。”


    昌渡咄咄逼人,“他有份子,有留園,在南方還有莊子,就是目前看來遠水不解近渴。擠兌要是發生,弟兄們給他填坑,最後,他的一切拿來填弟兄們的坑。怎麽樣,老趙?”


    “好。”趙毓非常安靜的點頭。


    賬房文書捧著一個木盤子,裏麵是寫好的對賭契約,趙毓左手拿過狼毫,很認真的寫下自己的名字。


    “誰要與我賭生死約?”


    在場的眾人依次,寫下自己的名字。——趙毓的身家,誰不想分一杯羹?


    昌渡寫完,雙手拿過來,放在蕭呈麵前。


    蕭呈的確有些猶豫了,他抬眼,看著趙毓。——他似乎永遠不知道這個人到底在想什麽。


    現在的雍京城已經成了致命的漩渦,他們眼前是明明白白的深淵,趙毓並不是一腳踏進去,他是全無顧忌,直接蹦下去。


    他為什麽這麽篤定自己會贏?


    蕭呈又看了看薛宣平,這個大胖子十分專注的吃著自己眼前的桃子蜜餞,似乎周圍發生的任何事情充耳不聞。隻是當對賭生死約傳到他麵前的時候,他讓賬房把他的名字寫在趙毓旁邊,隨後,舉起大拇指,沾了朱砂印泥,直接在“薛宣平”三個字上印上一個大拇指手印。


    幾天前,薛宣平的聲音言猶在耳。


    ……


    “如今的雍京城就是那座神山,咱們身處其中,隻能看到眼前這點東西,有大樹,有白雪,有霧氣,周圍肯定也有豺狼虎豹,有陷阱,甚至有我們自己人背後的冷箭。我們想要走出去,隻能拿著腦袋在探路,探一步,走一步,隻是,要是行差踏錯一步,都有死無葬身之地的危險,趙毓卻不會。”


    “老趙就站在最高山的山頂,已經接近天邊了,他從那兒向下看。”薛宣平說著,還抬手指了指敦煌會館的楠木大梁,“我覺得他能看清楚雍京全境。”


    ……


    雍京全境。


    他趙毓何德何能,可以讓薛宣平篤信,他能看到“雍京全境”?


    “老大。”


    此時昌渡忽然到他身邊,以極低的聲音說,“趙毓即使是能越過珊瑚海的大寶船,也是將要沉沒的大寶船。我得到消息,他還有巨債,如果此時持有這封債票的主人得到他大廈將傾的消息,而出山兌銀,他就真正的萬劫不複了。”


    “什麽巨債?”


    “鸞。”


    一聽這個字,蕭呈後背冷汗都出來了。


    他知道這個鸞字頭的債票,那的確是趙毓的巨債。七年前,趙毓從雍京迴西北,蕭呈隱隱約約聽到有這個東西,但是具體是什麽,他也不清楚,他隻是知道這封債票封印的白銀更多,比永鎮山川還要多,多得多,……


    昌渡,“老大,當斷則斷,不然,……,反受其亂。”


    蕭呈下定決心,把自己的名字,寫在趙毓對麵了。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王侯的盛宴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姬泱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姬泱並收藏王侯的盛宴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