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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趙毓想把自己的房間讓給這個小姑娘,自己另外找一個屋子睡覺,可是這個小孩兒不敢一個人呆著,趙毓所幸就把床讓給她,自己睡窗邊的長榻。


    “哥哥,你說,我爹娘奶奶還是罕我的,對吧。”


    “嗯。”


    趙毓和衣躺著,身上蓋著一層薄被。


    他困的厲害,就是腦子裏麵好像長了一個水車,順著滾滾流水開始咕嚕咕嚕的亂轉,怎麽也停不下來。


    似乎,正在勤勞的澆著這邊的稻田。


    “小姑娘,你叫什麽名字?”


    “小草。”


    “我有個女兒,她叫花骨朵,比你還大。”趙毓說,“等見了麵,你得叫她姐姐。所以,你以後得叫我伯伯。”


    “還是哥哥這個稱唿好。”


    腦子中的水車似乎終於把這邊十畝稻田澆好了,趙毓這才感覺腦子終於逐漸安靜了下來。


    “……好吧。” 趙毓沒有精力同一個小孩子較勁,“你願意怎麽著就怎麽著吧。”


    說完,他腦袋一歪,睡著了。


    第二天,天不亮,小草就醒了。


    她一向醒得早。


    小草在家中是老大,奶奶老了,娘事情多又懷著孩子,家中的活計有些都是她在做,窮人家的孩子早當家。


    大家都說她娘福氣好,第一胎是個閨女,可以幫忙洗衣燒火做飯還有照顧弟弟。


    小草輕手輕腳的下床,看了看窗邊,那邊的哥哥還在睡,她就穿好鞋子,拿著客棧房間的銅壺下樓打熱水。


    裴檀過來想要叫醒趙毓吃飯趕路,結果,他一到門前,正好看見一個不到十歲的小姑娘拎著銅壺進房門。


    他就一愣。


    這個小姑娘是個美人坯子,就是看著出身不好,不過也對,要是出身好的人家,誰會賣兒賣女?


    裴檀知道現在雍京有些權貴喜歡買一些十歲之下的女孩子玩一些見不得人的勾當,他想著趙毓這個人雖然紈絝、並且放蕩不羈,可不至於這麽下作。


    他推開門,看見的卻是這個小姑娘把客棧的銅盆放在地板上,雙手拎著銅壺向盆裏麵倒水。倒一點,用手攪一攪。


    窗邊有個長榻,趙毓還在睡覺。


    他的後背正衝著牆,好像隨時準備應敵或者逃跑。


    裴檀一進屋,趙毓就醒了,他剛醒有些迷糊,小草過來給他打開窗子,外麵的空氣伴隨著野草的氣息和永定河的水霧飄了進來。


    小草看著裴檀,有些害怕,“哥哥,這個是誰?”


    趙毓用手指了指,“這是我朋友,姓裴。”


    “哦。” 小草很有禮貌的到裴檀麵前,“裴大爺好。”


    裴檀,“……”


    趙毓起床,裴檀看著小草忙前忙後,又是給他端水,又是讓他洗臉,還給他遞布巾擦臉。


    趙毓這個紈絝,似乎還挺享受。


    吃飯的時候,趙毓對一旁有些惴惴不安的小姑娘說,“小草,你先跟我迴雍京,以後再說以後。”


    裴檀問了蕭則,他明白這個小姑娘的事情。他對於趙毓在這樣的情況下還能招惹一個小姑娘的本領,感覺到有些,……,那個啥。


    有的時候,他在想,是不是當年先帝過於寵愛這個假兒子,把他徹底寵壞了?


    當年大正宮的皇子,哪個不是戰戰兢兢,唯獨這個皇長子過的恣意。自古有言,君子抱孫不抱兒,可是先帝自從有了這個兒子,根本不理睬古訓,時常像得了一個大寶貝一樣抱著,即使當年趙毓都長到七、八歲了,有的時候裴檀進宮還能看見先帝在禦園遛彎的時候抱著他。


    寵愛是明明白白的,隻是,應該下手的時候,先帝從未手軟。


    小草不會騎馬,趙毓一路抱著她,速度卻依舊不慢。


    趙毓原來做親王的時候,他的馬術在雍京城一幹王公子弟當中就是頂尖的,當然,當年他的馬好,那是汗血馬中的極品神駒,整個大鄭就有兩匹,一匹先帝自己留下,另外一匹就是趙毓的。現在他倒是沒有這麽頂尖的馬匹,可是騎術更精湛了。有幾段路,裴檀差點追不上他。


    迴到雍京,趙毓把小草放到家中,讓趙大媽給她做點飯吃,再燒水讓她洗洗澡,拿兩件花骨朵的舊衣服給她換上。另外,再給三山書寓的朱七姐送十兩黃金去。


    “老爺,這小姑娘是,……” 趙大媽趁著小姑娘去洗澡,趕緊問明白,“這是新買的粗使丫頭,還是通房?”


    趙毓聽著都淡疼,“有這點兒的孩子做通房丫頭的嗎?”


    “有!”趙大媽一對死魚眼一翻,“昨兒我還跟牙婆牛金花吃涮肉,她說最近有幾個大戶找她買小丫頭,要十歲以下的,說這樣新鮮。他們還說這樣的丫頭睡起來雖然不如十五六的順暢,但是嫩,也是一種風流。”


    趙毓一口茶直接衝著趙大媽噴出來。


    隻見,看上去胖胖的趙大媽踩著淩波步,不緊不慢的一躲,連個衣服角都沒沾濕。


    趙毓呲牙說,“他們不怕作孽!這麽著容易出人命。”


    趙大媽端著一張麵團一樣的大臉,“真出了人命他們也賠的起,再說,現在雍京城八兩銀子能買仨丫頭,還生死勿論。”


    趙毓把茶碗遞給趙大媽,“我和這個小姑娘有淵源,她叫小草,既不是粗使的丫頭更不是通房。我有事出門,晚上不迴來吃飯,你們仨吃吧。對了,給這小姑娘做點好吃的,我看她怎麽長的比當年的花骨朵矮。”


    “得了。”趙大媽笑著,“老爺別擔心,我知道該怎麽做了。”


    大正宮,皇帝寢殿。


    趙毓進來,隻有黃樅菖在。


    “聖上讓我在這裏候著。”黃樅菖連忙端過來司禮監剛得的新茶,“他知道祖宗從南門迴了雍京城,也說您該來了。”


    “陛下呢?”


    “還在微音殿。”


    “這都要半夜了,怎麽還在?”


    “別提了。”


    黃樅菖用他那牙疼的表情把今天的事情大約說了說。


    “禁軍所有的火器,還有管理火器的人徹底洗了一遍,七十六個人下了詔獄,有冤枉的,不過還是找到了個苗頭。


    十三行被劫,那些人用的火銃是小佛郎機,不是那種千斤銅炮,是一種新的玩意兒,很輕,隻有百十來斤。兵部去年剛從澳門運迴來三十部。這次一查,紋絲不差。


    但是,去年兵部去澳門買炮的那個官員死了,身後給老婆孩子留下了兩萬白銀,還有南城的一個院子,不大,卻是三進三出,正經不錯。他這一輩子,每年俸祿二百兩,這得不吃不喝二百年,才能攢這麽多。”


    趙毓,“然後呢?”


    “沒然後了。”黃樅菖,“這件事由崔侯繼續追。今天有大朝會,那些大人們說的是別的事。這不快到年底了,今年總的來說風調雨順,海清河晏,天下太平。”


    “哦。”趙毓點頭。


    “不過,有個事兒,挺,……”


    “怎麽?”


    黃樅菖看了看外麵,湊到趙毓耳邊,“聖上把戶部尚書梁崇山叫到微音殿,單獨說了一些事。”


    “戶部尚書?”趙毓,“聖上叫他幹嘛?聽他哭窮?”


    黃樅菖,“祖宗,您是千裏耳,您怎麽知道梁老尚書哭窮?”


    趙毓,“越是位高權重,越要哭窮,表現的好像每天吃大醃蘿卜就米湯,最後,甚至窮的都要當小老婆了。當然,梁尚書不是哭窮,他是真窮。我不是說他家窮,我是說,戶部是真窮。”


    “他連咱大鄭究竟有多少家底都不知道,每年戶部的稅收就隻能指望著從小民百姓手中卡農稅地稅人頭稅,真正的大戶是那些權貴豪族,都是長著狼牙的肥羊,他們占著大片的土地,有大筆的銀錢卻不納稅不承擔徭役,戶部尚書當然不會去撕咬那些人,隻能霍霍我們這種沒有功名的草民了。”


    黃樅菖,“今年其實還算好過,年初黃河發了一次水,初夏的時候淮河又鬧了一次,隨後西北大旱,江南卻豐收,戶部調了糧款賑災,修繕水利的銀子都有著落,還有,兵部新造的海船也得了,弄完這些,戶部真是一窮二白了,這都已經寅吃牟糧了,一個大窟窿就指望著秋冬這茬稅入賬,不然,明年春耕的種子糧,黃河的春汛都沒法子對付了。”


    趙毓,“所以,戶部尚書哭完窮,他就迴家吃大醃蘿卜了?”


    “沒有。”黃樅菖,“聖上問了他,目前銀價的事。”


    “……”


    半晌,趙毓沒說話。


    隨後才問,“梁尚書怎麽說?”


    黃樅菖,“他說,銀價高低,這些年時有發生。這個世道包容萬象,可以自我調節。還說,銀價高因為小民愚昧,短視,貪財,他們不讀書,不受聖人教誨,不明白修身養德,見利忘義,見錢眼開。隻看眼前,看不長遠,一看銀價漲了,不管不顧的就屯白銀,所以這才讓銀價一漲再漲,——小民雖愚,牟利則智。”


    趙毓不說話,就是笑。——笑的真冷,似乎臉上全是冰碴子。


    黃樅菖,“祖宗,我知道您在西城押了大筆的銀子賭雍京銀價狂瀉,但是現在銀價打著滾的向上翻,您手裏是一點存銀都沒有了,眼看著多年的基業就這麽灰飛煙滅,您怎麽就不能問主子,讓他幫幫您?”


    “那天晚上,聖上還讓我從微音殿拿出來他臨摹的戶部參政知事宋鼐寫的《民間疾苦疏》,那上麵字字珠璣,刀刀見血,聖上不是不明白銀價高昂之下的民生之苦,苦不堪言。”


    趙毓,“因為我的事情,已經麻煩他很多了,不能再裹亂。再說,聖上,應該有自己的心思。”


    黃樅菖一愣。


    趙毓,“西北戰事一平,那些手握重兵的藩鎮就是心腹大患。他們是開鋒的妖刀,要嗜血,如果沒有敵人給他們殺,他們就要殺自己人了。如果朝廷不動他們,幾年之後沒準就是安史之亂,群雄並起,分裂疆土;一旦削藩,幾萬甚至十幾萬的兵馬就需要朝廷出錢養。戶部讓清貴讀書人梁尚書弄成了寅吃牟糧的大窟窿,你讓聖上拿什麽養兵?讓你到天橋賣大力丸嗎?”


    “如今乘著銀價高,戶部今年多收一些稅,屯一些白銀,能多換一些銅錢做軍餉,這樣一進一出,可以多養三、四年的兵。多了這些家底,就多了這些時間,事情就可以更有把握一些。”


    “動藩鎮是軍國大事,一個不小心,就是一場接著一場的叛亂,那些軍隊,現在銀子喂著,都是精兵悍將,一旦沒飯吃,那一張一張的嘴巴,一把一把的刀槍就是禍亂。真到了那個時候,兵災,山河破碎,人命賤如草芥,萬物如芻狗。說實話,那種日子還不如現在的日子能熬的下去。”


    至於其他,……


    銀價高,有家底的人正好高興,可以低價買一些平時買不到的東西,買一些平時買不到的人。


    畢竟,……


    不讀書,不識字,沒有田產,沒有資格兌白銀貯存白銀的人,在諸位大人眼中,那能算是人嗎?


    到了半夜,文湛才迴來。


    趙毓剛在溫泉泡了出來,正坐在床邊,黃樅菖給他擦頭發。


    文湛進入殿門,喝了宮人奉的茶,也更了衣,這才到床邊,拿過黃樅菖手中的布巾,慢慢給趙毓擦頭發。


    “今天在微音殿的事,黃瓜跟我說了。” 趙毓低著頭,看著頭發一點一點滴水。


    他,“你的這招乘著銀價高昂多收稅是涸澤而漁;而我做的這些就是頭疼醫頭腳疼醫腳,治標不治本,哦,現在連標都不治了,這種情勢再發展下去,我真要傾家蕩產了。”


    “兩害相權取其輕。”


    “文湛。”


    “這一次,我聽你的。”


    小草說自己姓羅,這兩天住在趙毓家中很勤快,趙大媽其實挺喜歡她的,於是給她做了很多好吃的。趙毓迴來的時候看見她正吃飯,碗裏堆滿了雞鴨魚肉,她正認真的一口一口極認真的吃下肚子中,一個米粒都沒有落下。


    小草看見趙毓迴來,叫了一聲,“哥哥。”


    “你想迴家嗎?”趙毓坐她身邊,趙大媽給他端了一碗餛飩麵,他用勺子先喝了兩口湯。


    羅小草先是搖頭,慢,隨後不搖了,隻是低著腦袋。聲音很細,“可是,哥哥為了贖我,花了十兩金子,我得先掙出來還給你。”


    “不用還。”趙毓笑著說,“夏天的時候你給了我一個雞蛋,那些金子就是我和你買雞蛋的錢。”


    有人扣門。


    趙大爺去開門,一看是蕭則。


    趙毓看著他一臉的不太情願走進來就樂了,“又是你爹讓你過來找我?”


    “呃,……” 蕭則也是苦笑,“沒辦法。我不來,我爹說打斷我的狗腿。”


    趙毓,“行了,別苦瓜著臉了,我這裏正好有個事兒要你做。”


    他指著羅小草,“這小姑娘就住在雍京北、綺鎮南邊大約幾十裏的一個村子裏麵。你送她迴家。”隨後,趙毓讓趙大媽給羅小草收拾一些格非的衣服,給她帶迴去。“趙大媽,我想起來你昨天蒸了一些點心,也給小草收拾一籠屜。”


    等他支開了小草,趙毓扯著蕭則說,“你先別迴來,就在小草他們村子附近住幾天。這樣一來二去的,你就可以躲開你爹幾天了。至於裴檀那裏,……”


    蕭則說,“裴大人說,以後隻要是趙叔您的吩咐,隻要做就是了,不用再和他說。”


    不想趙毓搖頭,“這個裴公,也太公私不分了,這樣可不好。沒事兒,你先走,等我迴頭和他再說說。”


    蕭則,“……”


    本來趙毓想著蕭則能走幾天,沒想到第三天下午,他就帶著小草迴來了。


    羅小草好像一隻被植在龜裂土地上的野草,都蔫了。


    “呃,……,趙叔,是這樣的,小草的爹又把她賣了。”蕭則說,“我比人販子多花了二兩銀子,這才把她帶迴來。”


    其實,這種事就好像偷腥,有一就有二。


    趙大媽見著個情況,就說,“老爺,既然咱家不多一雙筷子,就留下小草吧。”


    趙毓感覺趙大媽也挺喜歡家中有個小姑娘,就點了頭,隨後打發蕭則。“你別迴家,先迴軍營吧。你躲著你爹,我也得躲他。”


    趙大媽看家裏來了一個小姑娘,心裏高興,趙毓卻不知道怎麽了,心口開始犯惡心。他自己喝了一罐子茶水,還是有點想吐。


    雍京的牙婆很多,靠譜的有幾個。


    羅小草他們家那一帶就有一個牙婆,專門買女孩子給雍京的大戶,價錢雖然給的不算太高,也不低。


    關鍵是,那個牙婆給女孩子們找的人家都是不錯的清白人家。女孩子們到了府內還能教一些針線、麵食或者簡單算賬的本事。賣身契一般是十年的約,大了,主家給一筆錢就放出府邸。


    楚薔生家裏買人用的就是那個牙婆,就是覺得她靠譜,這些年,沒聽說這個牙婆賣人進窯|子。


    羅小草的爹既然為了多出的三錢銀子就把閨女賣給朱七姐,這個吃人不吐骨頭的老鴇,說明他見了羅小草迴去,沒準能把她當成一個搖錢樹開始反反複複的賣。


    趙毓隻是沒有想到,羅小草的爹連七、八天都頂不住。


    有人推開門進來。


    羅小草跑過去,“咦,你是哥哥的朋友。”


    趙毓一看,文湛來了。


    他對小草說,“哦,對,他是我的朋友。”


    於是,羅小草到文湛麵前,很有禮貌的說了一句,“叔叔好。”


    “……”


    趙大媽帶著小草到後院種花,文湛跟著趙毓到他的屋子裏麵,趙毓給他到了一盞茶水,他才問,“怎麽迴事?”


    趙毓,“小孩沒娘,說來話長。” 說完,這話就徹底的沒娘了。他又喝了兩口茶水,再拍了拍自己的胸口,那股惡心的勁頭似乎輕了一些。


    “沒事吧。”文湛看了看他,抬手摸了摸趙毓的額頭。


    “那天晚上,咱倆弄的有點狠。” 趙毓忽然來了一句,“我會不會懷上了?”


    文湛的交|歡猶如南詔綠孔雀,華美震撼、動人心魄,讓趙毓在極峰之地心神俱碎,而且一碎再碎。


    “……”


    文湛從懷中拿出一個翡翠的雕花小瓶子,打開瓶塞,倒出一粒藥丸,是禦藥房為趙毓準備的蜜丸,他直接喂到趙毓的口中。


    “我哪有那個福氣。”


    他讓趙毓坐在他腿上,隨後伸出手指,解開趙毓的領口,順著他心口的經絡,一點一點用力揉,力道有時重有時輕,卻可以把堵在趙毓心口的那塊石頭揉碎了,碾開。


    “你總說我法嚴量窄,咱們兩個,也不知道誰心眼更小。”


    趙毓伸手按住文湛的手指,卻反而被握住了,用一種握住稚鳥的力度。


    “怎麽能和你比,你是皇帝啊,是宰相的主君,俗話說宰相肚子可撐船,陛下的肚子可以裝下整個運河碼頭呢!”


    他說著,伸胳膊纏住文湛的肩膀,看著窗子外麵。


    暮秋了,忽然開始飄雨,像是天地之間的一道線,細卻又陰冷。


    文湛就這樣安靜的抱著他。


    “禦林軍的韋睿,好像認識你。”


    “誰?”


    “就是那天接過我的太刀下深潭的人。”


    “我不太記得他。”趙毓,“他一直在雍京,還是後來調入大正宮的?”


    文湛,“他原先在東海水師。”


    “哦。” 趙毓大約記起來,“應該是一場海戰。”


    “東瀛這一代將軍德川弘正君臨江戶城後,發布了一條異常嚴苛的法令,就是海禁,比我們的要嚴苛的多。他們原先允許大鄭的官商在他們的長崎以絲綢換白銀,但是德川弘正執政後,禁止東瀛的白銀流入我國境內,隻允許咱們用絲綢換銅。”


    “當時西北的戰爭已經進入尾聲,依然需要大量的白銀做軍餉,我就從江南織造局的份額中抽掉了一批親自押運到東瀛,不過不是長崎,而是鹿兒島,那裏是薩摩藩的土地。薩摩藩是強藩,一向與將軍不合,大名島津氏有膽量在德川將軍的禁令下,還敢收咱們的絲綢,兌換白銀。本來交易順利,一切都挺好,就是迴程的時候運氣不好,也可能是島津氏想要黑吃黑,總之,我們遇到了倭寇海盜。”


    “打了一場海戰。我們用的船是東海水師最新下水的寶船,配了一百門長銃,直接把那些隻知道揮舞大刀片的日本武士外加什麽忍者都轟懵了。當時,那個韋睿應該就在船上。”


    趙毓忽然記起來,那天晚上,在岸邊用尖刀挑開他貨品發現緙絲的年輕人,應該就是韋睿。其實,那些絲綢不是緊要的,當天最緊要的是另外一百船裝了石脂水煉製的燃/燒/彈,那些才是趙毓和東海水師提督盛執玉敢繞過德川幕府,直接與島津氏交易的本錢和底氣。


    文湛靜靜聽著,似乎那場驚心動魄的海戰隻發生在紙上一般。


    “為什麽我不知道。”


    趙毓,“當年為了瞞住你,我也是下了功夫的,……”


    此時,院子中有人說話,趙大爺站在迴廊下喊了一句,“老爺,左相大人來做客。”


    楚薔生?


    趙毓很意外,“我以為楚楚最近忙的已經看不見日頭了,沒想到這青天白日的,他還能跑到我這裏來,……”


    沒說完,就從文湛的腿上站起來,向外走,“呃,你留在這裏,別出來,……”


    文湛一把扯過他,在他領口敞開的地方火熱疼辣的印上一口,這才給他把衣服領子重新紮結實,放他到前麵的花廳見客。


    楚薔生還帶了一位陌生人,年紀比楚薔生大一些,也是文士的裝扮。


    “承怡,這位是梅太傅的兒子,梅慎言。”


    太傅梅恆臣,江西大儒,三朝帝師,著書立傳,桃李遍天下。


    當年趙毓還在毓正宮讀書的時候,梅恆臣為他上過課,隻是當時梅太傅年事已高,隻為他讀了一部《論語》就致仕了。不過這位太傅倒是沒有迴鄉,反而在雍京西山以西置辦了田莊,鬧中取靜,安度晚年。


    他的獨子梅慎言並沒有出仕,一直在故鄉讀書,聽說則在白鹿洞書院講學。


    趙毓他們一直沒有見過梅慎言,後者卻知道他的真實身份。


    楚薔生他那個便宜爹還有他爺爺都是三湘名士,當年他爹死,他象征性的迴鄉丁憂,在所謂的家鄉周圍遊學,也結交了很多朋友,所以,他同梅慎言倒是認識。


    梅慎言看著趙毓,先是施禮,然後,……,不知道該怎麽稱唿趙毓。


    “家父一直稱唿先生為殿下,就連方才在家中,我們提起先生,家父也是這樣稱唿。我知道這樣不合適,我稱您為先生,可否?”


    趙毓聽著就笑了,“可以,說起來,您還算是師兄。叫我什麽都可以。”


    他將楚薔生和梅慎言讓到花廳,趙大爺重新泡了茶。


    “薔生帶著梅師兄到我個小破園子來,有什麽事嗎?”


    楚薔生剛要說話,卻看見坐自己對麵的梅慎言已經起身,他想著自己身後應該還有來人,於是站起來,一轉身,……


    皇帝!


    他沒想到就在此時,就在此地,以這樣的方式麵見君王!


    文湛眼神極其微妙的看了他一眼,開口,“楚先生。”


    是的。


    平日在微音殿,這位帝王也是這樣稱唿他的宰輔。——楚先生。


    他們一點也不想在微音殿外遇見。


    趙毓連忙說,“梅師兄,這是我朋友,薔生也認識,今天到我這裏坐坐,既然大家都來了,一起坐,一起坐。”


    一張石頭圓桌,四個人,——詭異。


    “梅師兄,您來我這裏,一定是有事情。”


    “這件事非常難啟齒。”梅慎言苦笑,“越是難以啟齒的事情,越要明說。趙先生,我來,為我長子提親。”


    趙毓一愣,——梅家大公子?


    梅太傅的長孫是今年新科的進士,庶吉士,儲相,天子近臣,前途無量。


    問題是,他已經成親了。


    梅家的長孫媳婦謝純熙出自謝枯榮家族,謝氏七代翰林,三代內閣大學士,門生故吏滿朝野。


    他們兩家聯姻,就是清流豪族的頂級名門對清流豪族的頂級名門。


    當年梅太傅長孫成親的時候,趙毓還送過禮。


    趙毓,“怎麽,梅少夫人故去了?沒聽說啊,……”


    梅慎言,“這句話說的真艱難,……,趙先生,我想為犬子,求令千金為貴妾。”


    忽然,外麵的雨下的開始緊了,擊打在花廳外麵的薔薇上,散著冷香。


    趙毓忽然一笑,拎著茶壺就給梅慎言續了水,“原來是大公子要納妾,這俗話說,娶妻娶賢,納妾納色,坊間的一些王孫公子更是生冷不忌。梅師兄,您看我這個樣子夠不夠為大公子侍奉枕席?”


    他這胡言亂語說的何止是生冷不忌,簡直就是圖窮匕見了。


    楚薔生看了文湛一眼,……


    萬箭穿心。


    梅慎言承受了很大的痛苦一邊,他咬著牙,繼續說,“我那長媳自從產下孫女之後就傷了身體,以後無法再有孕。婚姻,上以事宗廟,下以繼後世,梅氏不能絕嗣。我本來不敢高攀,隻是家父的意念近乎孤絕。他說,如果先生願意,令千金能夠下嫁梅氏,生兒育女,等長媳撒手人寰,令千金就是梅氏正妻,主持中饋。隻是,在這之前,還需要令千金委屈幾年。”


    趙毓沒說話。——梅家這樣做,從另外一麵來講,也是在逼迫生不了兒子的兒媳婦兒去死。


    梅慎言,“俗話說抬頭嫁女,低頭娶媳,我們這是高攀。如果趙府女公子能下嫁梅氏,梅氏不敢要一分一毫的嫁妝,並且析祖產給女公子做聘禮。家父在雍京有莊子,在江西有,在姑蘇也有,這些都給先生,不但可以保女公子一世,也可以保先生一世。”


    清流豪族可不窮,這年頭,沒有身家,誰敢號稱清流?


    趙毓,“既然嫌棄你兒媳婦生不了兒子,怎麽不讓梅少夫人和離?”


    梅慎言,“長媳雖有七出之罪,然卻有侍奉婆母終老,與更三年喪之功,不能出妻。”


    趙毓,“你們,……,是不是聽見關於我的什麽信兒了?”


    梅慎言艱難的點了點頭,“先生急需白銀。”


    所以,他們就乘著這個機會,用大量的土地砸他趙毓。趙格非雖然說是“趙府女公子”,其實就是草民趙毓的女兒。雖然外祖父是“西北王”尹明揚,但是母親早逝,外公致仕,再說,她又不姓尹。


    平時,他們自然不敢動讓趙格非做妾的念頭,但是現在不一樣。草民趙毓不但沒有功名,甚至連白銀也沒有了。他一無所有,隻剩下一個前親王的名頭。所以,在那些人眼中,他的女兒做不了清流豪族的正妻,卻可以做人家的貴妾。進門就要熬著,等熬到兒子出生,熬到人家正妻死掉,她也許就有出頭之日了。


    趙毓忽然想笑。


    方才他還同情羅小草,現在自己落到相似的地步。


    這個塵世,都是一層一層的草,上麵一層可以隨意收割下麵的一層,甚至下麵幾層,露不出血淋漓,甚至還顯得溫柔和慈悲。


    也許自己這個名頭還值一些錢,畢竟人家為了得到格非,想要“析祖產”了。


    “多謝梅太傅和梅師兄的美意。”趙毓說,“我不同意。我閨女的姻緣,她自己做主。她今年還小,才十三歲,不到談論這個的時候。”


    梅慎言,“這世上,誰家兒女的婚事不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趙毓起身,“趙大叔,送客!”


    說完,也不管外麵的小院是否帝王將相圍坐,鴻儒博學滿花廳,他頭也不迴,徑自迴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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