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家派來了兩個婆子,一個是王夫人的陪房周瑞家的,這婦人處事圓滑,見人就奉承,也曾跟林黛玉說笑,賈母派她來是扮紅臉的;另一個林之孝家的扮白臉,敲打她,免得過於猖狂,認不清自己身份。


    這兩個婆子個頂個精明,打進了林家大門就不住眼的打量。林家與賈家不同,下人身上穿的都是棉布衣,看起來恭謹有餘,世家世仆的派頭不足。不比賈家,下人穿綢著錦,昂頭挺胸,不管是跑腿的還是看門的,單拎出去都跟個大爺似的,那才是顯赫家族的下人模樣。


    林之孝家的扶扶頭上赤金簪子,挺著胸脯,和周瑞家的毫不客氣地往林黛玉起臥所在的五間正房走。


    一個眼生但明顯是大丫鬟的攔住她:“姑娘正忙呢,還不知道兩位來了,請容我稟報。嬤嬤,這邊跟我來。”


    她連林黛玉的房門都不讓進,指向一個遠遠的倒座小廳,專門給丫鬟婆子休息的地方。


    林婆子自詡有地位,胸有成竹道:“我是老太太派來請姑娘迴家裏住去的,老在外頭住著叫人看著不像話,你現在去稟報一聲,姑娘自然明白了。”


    她覺得林黛玉對迴賈家住求之不得,正日夜憂心地等著這個消息。誰知大丫鬟捂住唇笑笑,昂頭道:“嬤嬤出去瞧瞧我們家的牌匾,這就是姑娘的家。”


    林婆子臉一紅,想反駁,被周瑞家的拉了一下,她揚著細細的眉笑道:“那是自然,勞煩姑娘稟報了。”拉著林婆子去倒座等著了。


    她尋思,看來林姑娘要拿喬了,那也無妨,她一向有些小性兒,不過,翻不出天去。


    約莫等了一盞茶時間,兩人被引入上房東間裏,進門時跟兩個拿賬本和對牌的婆子擦肩而過。林婆子暗暗吃驚,林姑娘居然真的正忙著,她還會管家?


    一進屋門,涼意撲麵而來,消散了不少惱人的酷熱。角落裏擺著兩盆消暑的冰塊,屋裏一色黃花梨家具,除了角落裏美人瓶中插的蒔花幽幽散著的草木香氣,其餘沒有任何熏香。


    拐過一道門,林黛玉坐在桌案後,模樣仍是不食人間煙火的仙女,低著頭,正在撥算盤。


    兩人更是意外,林姑娘會撥算盤?她們以為,林姑娘除了會哭,就是天天傷春悲秋,就是個病歪歪的花瓶美人,一碰就碎,尤其目下無塵,從來不沾半點兒銅臭,她居然會撥算盤?


    林婆子一呆,說話便慢了一步,周瑞家的伶俐地走上前去,笑道:“林姑娘真是長大了,越發進益,老太太若是知道,一定高興得不得了。”


    林黛玉手上不停,抬頭看了兩人一眼,不接周瑞家的話茬,道:“江雪,上茶。請先坐著。”


    周瑞家的笑容一收,默默退迴座位。


    等林黛玉算完了帳,笑道:“勞煩久等。林媽媽,周媽媽,外祖母身體可好?”


    “好的很,就是想姑娘,一天念叨幾迴。”


    林之孝家的突兀開口,“林姑娘這是何苦呢?您是不知道京裏那些人是怎麽傳的,說您不孝順,心眼小,跟自家親戚置氣,您好好的一個清白姑娘,名聲都要被傳壞了。老太太知道姑娘生氣,都已經把那不懂規矩的小廝發落了,姑娘也該知道好歹,見好就收啊。”


    林黛玉微微一笑,卻不答話,悠悠然喝了一口清茶。


    周瑞家的心裏一咯噔,暗罵林婆子蠢,早前倆人是商量著先嚇唬林黛玉一頓,但現在看來,她明顯不像以前好糊弄,這法子怎麽能再用?


    她也不能拆台,笑道:“姑娘,這都好些天了,該消氣了,迴去吧?您想想寶二爺,以前跟您關係最是要好,恨不能一天八百遍的念叨您,要不是老太太拉著,他早來這裏找您了。就算看在寶二爺的麵子上,也不該慪這個氣了呀。”


    周瑞家的想,林姑娘跟寶二爺關係最好,老太太還有撮合之意,小女兒家都是兒女情長的,她這迴怎麽都得願意了。


    但聽得沉沉的“咯噔”一聲,林黛玉把茶碗放在桌上,她燦若芙蓉一張美人麵,既沒有譏誚惱火,也沒有含笑讚同,她似乎洞察了她們的心思,並且對自己的處境毫不擔心,自信,且運籌帷幄。


    林黛玉道:“榮國府是我的外家,本是一家子血親骨肉,不是外人,有什麽話我也就直接說了。兩位媽媽不必說什麽小廝欺瞞,事實如何你們清楚,我也清楚,誠郡王、四貝勒、十四阿哥,滿京城的人都很清楚,老太太隻發落一個小廝,並不能讓我滿意。”


    “我是老太太的外孫女,但首先是林家的女兒,在外頭代表的是林家的臉麵,榮國府如此行事,不隻是給我沒臉,還枉顧我林家和我父親的尊嚴,辜負了他的信任。若此事賈家不能給林家一個交代,我不答應,我行事磊落坦蕩,也沒什麽好擔憂的,若是外人要說,就說去吧。我禁得住人說,但賈家能不能呢?”


    “把這話帶迴去,說給老太太聽。我就不留媽媽們了,江雪,送客吧。”


    這話就不是兩個下人能接住的了,周瑞家的和林之孝家的隻好離開。


    上房外,周瑞家的看到紫鵑,連忙走過去,“紫鵑,你是賈家的丫鬟,怎麽也不替老太太勸勸姑娘。”


    紫鵑拉開她的手,冷冷道:“揚州的事兒姑娘就夠傷心了,你們又把姑娘擋在外頭,一句道歉的話都沒有,隻叫兩個下人婆子接迴去。我們姑娘就是再有一腔熱血也被澆涼了,沒法勸,我也不勸,我嫌丟人。”


    周瑞家想想也臊的慌,歎道:“林姑娘長大了。”


    內室中,江雪擔憂問:“姑娘,咱們這樣會不會跟榮國府就此交惡了?老爺吩咐過……”


    林黛玉擺擺手,“我早就想明白了,老太太對我或許疼愛吧,但並不全然如此。從揚州時賈、林兩家就注定交惡了,我可以容忍一時,但必然會叫榮國府小瞧,以後對我更肆無忌憚了,不如一開始就劃好界限,誰都別越界。而且你放心,賈家還會再來人的,否則一個欺壓親戚的名聲就坐實了。”


    江雪點點頭,她想,姑娘比以前厲害多了,若是老爺知道,一定很欣慰。


    賈家。


    王夫人正拿著念珠念佛呢,聽到下人來報,氣的一把甩了佛珠,滴溜溜的珠子滿地迸濺,她大聲罵:“不識抬舉的東西,她真敢說!難不成讓我親自去給她下跪道歉,請她迴來不成!”


    王熙鳳正掀開簾子要進來,聽見裏頭這一句,真想退出去。


    但丫鬟已經報了,王夫人揚聲叫了進來。


    她怒容不減,對王熙鳳道:“我早就說林丫頭是個輕狂的,你瞧瞧,為一點子事鬧到這個份上!她要人親自去道歉,請她才肯來!這樣的人賈家可收留不起,隨她愛去哪吧。”


    王熙鳳苦笑,若是真這樣就好了。賈家現在在外頭的名聲已經不好聽了,戳她脊梁骨的大有人在,必須得扭轉局麵。


    王熙鳳當然也不想就這麽認了,要知道,到時候王夫人跟老太太這樣的長輩不可能去,與管家毫無關係的李紈不可能去,要當麵道歉的肯定是她王熙鳳啊,她不想幹。


    果然,王夫人撒了一通火,道:“鳳兒,你跟她關係一向要好,不若去一趟,勸勸她吧。”


    王熙鳳道:“太太,讓我去不是不行,但咱們府上的麵子往哪兒擱?依我看,她一個小孩子家的,能有幾分底氣,隻不過是由著性子胡鬧罷了,先等兩天再說?”


    王夫人想了想,覺得也是,林黛玉獨身一人,哪兒知道京裏那些勳貴官宦人家怎麽傳的,說不準過幾天就服軟了。


    於此同時,宮裏發生了一件事。


    德妃的親女五公主今年十七歲了,正該說親,德妃因此很煩惱。大清公主雖然尊貴,但命運往往都是被送到蒙古和親,而且常常活不久。


    德妃隻有這一個女兒養活到成年,愛若珍寶,哪兒舍得送她去和親啊,便想著留她在京裏。五公主性子溫婉靈巧,深得皇帝喜愛,在公主中是獨一份的,德妃便借此求了皇上。


    然後,皇上確實沒把五公主送去蒙古和親,他替五公主指婚佟國維的嫡孫舜安顏。


    德妃差點一口血噴出來。


    她跟佟家從來就不對付,已故的孝懿仁皇後搶了她的大兒子,現在宮裏還有個得寵的小佟妃跟她對著幹,皇上還要把她唯一的女兒嫁到佟家去?這是人幹的事兒?


    德妃很氣,但是德妃不敢當麵罵皇帝,她憋著憋著就憋病了。


    這件事裏被坑了的不止德妃跟五公主,還有四貝勒胤禛。


    胤禛在朝裏結交了幾個青年,有滿有漢,基本都是他認為資質不錯,可以結交的,比如張家的張廷玉,顧八代家的顧聰,還有佟家的舜安顏。


    原本胤禛就是孝懿仁皇後養過的,跟佟家有那麽一點關係,康熙這道旨意一下,加上他認識舜安顏,立刻成為眾矢之的,夾在了德妃跟佟家之間,就被認成了那個在皇上麵前牽線搭橋促成這樁婚事的。


    外人可不管事實如何,胤禛有沒有做過,隻顧看笑話就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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