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迴書說到,神隱山一門兩閣之爭。


    ——若要問起,何謂一門兩閣?


    且說當年問搖生覓得五音神劍,一朝飛升成為眾神之尊。此後,誅妖邪,熄戰火,平亂世,憑一己之力擊退上古妖獸骨蜘蛛——最終初立門派神隱山,同時受到萬民擁戴。


    而在這期間,皆由其師弟明庸扶持輔佐,不問功名,一路在後鼎力相助。


    明庸乃屬明氏一族,百年仙門之後裔。二人並肩作戰多年,直待問搖生榮登掌門之位,為與明庸平起平坐,達到雙方勢力均衡,便將神隱山劃分為兩閣,其中一閣名為‘守音’,一閣名為‘論劍’。


    問搖生掌‘守音閣’,門下宮商角徵羽,並稱五音劍仙,廣納天下之賢才。


    明庸掌‘論劍閣’,門下卻無一例外,皆為明氏同族之人,鮮少接納外來弟子。


    師兄弟二人同門數年之久,問搖生卻被奉為救世神尊,納五音劍仙為徒,又受各族人士尊崇愛戴,能力權勢遠比明庸更勝一籌。


    長此以往,明庸暗生憤懣不甘,再加明氏一族在後推波助瀾,雙方矛盾與日俱增。


    不久之後,兩閣之爭一觸即發——問搖生率領守音閣眾弟子出戰,而明庸以明氏族人為支撐,後又與神陵段家內外聯盟,一把大火燃盡整座神隱山。


    最終問搖生戰敗當場,隨山一並魂飛魄散,其門下五仙銷聲匿跡,毫無蹤跡可尋。


    而今神隱山不複當年,曾經問搖生守護的一方淨土,已成了明段兩家的天下。


    明庸與他的論劍閣,有段淳堅在背後當靠山,如今混得風生水起,不知比那屍骨無存的問搖生,要強出多少咯……”


    *


    此時此刻,人間凡世。


    磐水城外,夏風四起,正午時分,一道豔陽照青天。


    說書人手中折扇搖擺,開口露出一排整齊的黃牙,唇頭兩撇八字短須亂飛,隨著聲線起伏的弧度熱汗直淌。


    見他此一番言語抑揚頓挫,慷慨激昂,路過的人忍不住扔幾塊銅板,當啷一聲落進碗裏,激起一連數道清脆長鳴。


    然在那之後,再無一人因此駐留。沒有人在聽他說書,他也不知在說些什麽,絮絮叨叨滿口荒唐,顧自說著多年以前蒙了塵的往事。


    同一時間,路旁供人歇腳的小茶館外。半張木桌,長凳數條,兩盞清茶白煙嫋嫋,外帶一頂遮蔭的厚重草棚。


    月從心錦袍繡金,穿紅戴綠,滿手掛的珠玉翡翠,陽光之下閃閃發光,儼然是隻花枝招展的公孔雀。


    相比之下,雲徵一襲輕紗白衣,鬥笠覆麵,整人顯得幹淨利落,超逸灑脫,周身不帶絲毫累贅之物。


    “月從心。”雲徵一麵喝茶,一麵悠悠說道,“都送到這兒了,你是不是可以走了?”


    月從心笑道:“我以為這一路過來,你早該習慣我了。”


    雲徵道:“難道我要上天,你也跟著不成?”


    “跟?怎麽不跟。”月從心爽利道,“師父放心飛,徒弟永相隨。”


    雲徵聽完這句,起身欲走。月從心卻將他按住,緊跟著道:“雲徵,你現在想走——認識路嗎?你帶錢了沒有?”


    雲徵足下一頓,站原地權衡半天,終是僵迴原處,老老實實喝茶去了。


    ——自打離開刀泉村,他們這沿途過來,基本是靠圖紙認路,月從心在前後幫忙指點。


    雲徵多年長眠,早已不諳世事,再加身無分文,即便獨自出門,也隻能在外討飯流浪。


    好在月從心人傻錢多,雲徵禦劍飛累了,月從心便雇一輛馬車,雲徵困了,月從心便掏錢住上等房——活似一座移動金庫似的,他們缺什麽,月從心就立馬買什麽,一樣不多,一樣也不少。


    盡管這感覺有些不對,看起來像在包養一樣,雲徵也沒那力氣與他周旋。目前他所需麵對的,是在長達十年的沉睡之後,物是人非,一切皆與皆與他處在對立的危殆景象。


    正如方才說書人所言,現如今是段明兩家裏應外合,段淳堅以武力稱霸的段姓天下。


    這位堪稱戰神的段老爺子,大半輩子都在馳騁沙場,爭戰四方似乎是他的唯一愛好。除卻最頂頭眾神住的天元仙都,六界其餘的神族鬼族已讓他挨個兒揍了個遍,基本沒一個不打服的——就衝這叱吒風雲的蠻橫架勢,連天帝老兒也沒膽奈他如何。隻要段淳堅不起兵造反,他們倆便各自安好,誰也不招惹誰。


    而神陵段家一家獨大,當年與之合謀一鍋端了神隱山的明氏一族,自然也因此沾光,繼續打著論劍閣的名號,並試圖以他們強大的存在感,徹底抹除守音閣的豐功偉績,將問搖生的位置取而代之,最終據為己有。


    時至今日,再有人問及當初匡世救災的大英雄是誰?


    答說,論劍閣明庸及其明氏族人。


    那救世神尊問搖生是誰?


    不知道,早入土了,誰還記得?


    答案一傳十,十傳百,如此多年已去,大多數人心目中的偉大神明,早與故去的亡靈沒甚麽關係。人們永遠隻會惦記活著的人,畢竟死人除了能用來創造傳說以外,並沒有任何感恩戴德的價值。


    “我早說了,你不如跟著我走。”月從心抿了口茶,說,“依現在下界的局勢,不利於你四處奔走。何必跟自己過不去呢?”


    雲徵隻道:“月從心,我就問你。一個人曾經很慘地死過一次,如果讓他突然複活,用相同的慘法再死一次……你猜他會去幹嘛?”


    月從心道:“如果我是那個人的話,我會找個地方躲起來,和最愛的人安穩度過餘生。”


    “不,這根本別無選擇。”雲徵冷聲道,“既然宿命無法逃避,那便將針鋒相對的敵手一並除去。總有人能笑到最後,要麽一起死……要麽我獨活。”


    “……”


    月從心登時有些愣住,他簡直讓雲徵詭辯的才能震得說不出話。好一段時間,在確認雲徵並非說笑的情況之下,月從心忍不住問他:“你想帶誰一起死,明家還是段家?一個百年仙門,一個獨霸天下……你掰得過誰?”


    雲徵對此不置一詞。他隻喝了口茶,淡聲道:“先找到薛商再說。”


    月從心無話可說。


    他們要找薛商,或者說,是雲徵執意要找薛商。這位薛商何許人也?雲遊散仙,蹤跡難尋,最近的一帶活動範圍,大概是在磐水城周邊。


    於是他們趕了十天半個月的路程,大熱天的,渾身是汗,到這磐水城的城門外圍,坐在茶館棚下無事可幹。


    “根本找不到這人。”跑腿的鬱匆前來匯報道,“完全是大海撈針……他們劍化人形,就跟普通百姓一樣,混跡人堆也看不出來。”


    文邪也道:“這樣的熱天,想來薛仙長也不願出門,不如明日再……”


    正說話間,忽隻聽“吱嘎”的一聲驚天巨響。雲徵桌前的茶杯也震了三震,搖搖晃晃灑得滿桌是水,而後街道上的百姓便如熱鍋上的螞蟻一般,熙熙攘攘地聚攏,各又毫無秩序地散開,嘴裏連聲呐喊道:


    “城主來了——”


    “城主來了!”


    “還不速速跪下!”


    雲徵瞬間聽得愣了,這是哪門子的城主?當年他還活著的時候,可從沒聽過這樣的稱唿。


    他迴頭去看月從心,發現月從心也有點怔然,兩個人仿若隔世來的異類,但見整座磐水城的百姓都七扭八歪跪了一地,他們也隻好卑躬屈膝,跟風埋下了腦袋。


    這時,眼前高聳厚重的城門層層大開,伴隨窸窸窣窣一陣嘈雜的步聲。


    他們首先看到的……並不是人。而是一群褐黑發亮,毛色均勻,彼時唿哧唿哧吐著舌頭的……


    狗???


    準確來說,應該是叫獵犬。因為它們是由數圈鐵鏈牽製前行,走得很慢,粗略一番算來,少說得有上十餘條,以至於吐舌頭的聲音陣陣嗡鳴,簡直是在耳畔不斷地炸響。


    直到所有的狗陸陸續續跨過城門,最後於一眾黑壓壓的輕甲護衛簇擁之下,百姓們千唿萬喚的“城主”,終於要緊不慢地蕩了出來。


    雲徵偏頭一看——居然還是條狗!待走近瞧仔細些,方見是一人高高坐在狗背上,褐黑色的長袍遮了滿身,近與狗毛融為一體,讓人一時半會難以分辨。


    “恭迎明大人迴城!”


    “恭迎明大人迴城!!”


    周圍百姓頓如魔怔一般,不約而同地高聲喚道。


    雲徵赫然仰臉,他的思緒又迴到十年以前,神隱山的硝煙彌漫,守音閣的支離破碎,以及明庸與問搖生決裂之際,那張猙獰到變形的可憎麵容。


    但此時城門正前方,他對上的人臉卻是年輕而陌生的,骨子裏揮抹不去的輕浮與倨傲,仿佛這天地之生靈萬物,皆歸他們族人所有。


    “雲徵,快跪下。”


    月從心反應過來,忙拉過雲徵的手臂,壓低聲音說道:“那人你不認識,他是明庸的幹兒子……明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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