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好。”雲徵果斷迴答。


    月從心問:“為什麽?”


    雲徵不言。他隻在想,自己有多少的年頭,沒再聽到“師父”這樣的稱唿了?


    曾經有個姓段的,倔得像驢。不情不願拜入門下,鬧到最後,死活不肯喚他一聲師父。


    在他之前還有老大老二,他們倒願意師父師父追著喊,隻可惜兩個人都是命短,相繼走在雲徵麵前,一去不返。


    “不好就是不好。”雲徵說完,挎著包裹獨自轉身,走向明月樓朱紅色的大門。


    月從心不依不饒,仍想牽過雲徵手腕。這時雲徵忽迴頭來,目光浸得冰涼,好似一刃無情的鋒刀:“別跟來了!”


    不等月從心開口,他再次以冷聲道:“過往我身邊的人,從沒一個好下場。你若非另有圖謀,我便權當你想找死,隻是沒有去處。”


    這話說得極重,且拒絕的意味強烈而分明。月從心當場就愣了,怔怔停在了一旁,後來雲徵邁開腳步,他也沒恬不知恥再跟上來。


    *


    當年神隱山尚未散時,與雲徵相關的傳言頗多,且大多對他的評斷各帶爭議。


    有人說他“殺伐果斷”、“鐵麵無私”,無愧為五音劍仙之一。


    自然也有人說他是“瘟神”、“禍世災星”,還有說他是老鼠屎的,後來罵什麽的都有,反正雲徵人都死了,這些話他也聽不見。


    然而說到底來,這些流言蜚語的最初起源,也並非毫無依據可循。至少有些事情,它們是真實存在過的,不能說是憑空捏造。


    比如雲徵收第一個女弟子,資質平平,相貌平平,什麽都平平。雲徵掏心挖肺地教她東西,可人家誌不在此,終日不思進取,隻對山外某個小混混眉來眼去,暗送秋波。


    後來兩人得願私奔了,引發一串敗壞門風的俗事,末了還不忘轉頭迴踩,肆意抹黑神隱山的風評,並將五音劍仙貶得一文不值。


    再後來不用說,兩口子都死翹翹了。至於是誰下的殺手,沒人敢說,沒人敢問——隻聽聞當天兩人的屋門跟前,雲徵一襲不染塵埃的玄衣,手裏一把沾滿血的長劍,背影好似地獄深處的厲鬼。


    再比如說,雲徵第二個徒弟。這位弟子偷盜成癮,一天不偷不舒服。先開始隻撈些值錢的小玩意兒,翡翠玉鐲,女人家的珠釵耳墜……這些東西讓人逮著了,頂多抓來道一聲歉,再好聲好氣賠個不是,大概也這麽過去了。


    但沒想終有一天,這小子的手越伸越遠,一路摸到神隱山的機密卷宗上。


    結果自不必多說,血濺當場。具體怎麽個濺法,也沒人見過,反正二徒弟慘淡的後半生,都是在病榻上度過的——而有關這些事跡的傳言,雲徵也從未有過任何反駁。


    最後……就是三徒弟,段息。雲徵始終對這逆徒無話可說,而這逆徒拜入雲徵門下,也並非是他心中自願。


    段息身份極其特殊,所屬神陵大國之段氏一族。他老子爹乃是稱霸一方的戰神段淳堅,素日裏沒什麽愛好,就獨愛打江山,爭地盤,以武力鎮壓外族向他臣服。


    好巧不巧,當年問搖生初立神隱山,恰與神陵大國做了對手拉手的好鄰居,出門抬頭不見低頭見,可謂是與段老爺子當麵犯衝。


    本來問搖生開山立派,是為廣納賢才,授人以漁,沒什麽野心。


    而段淳堅他老人家,更看不上他們小門小派,沒有絲毫攻破的挑戰性,唯獨在明裏暗裏……對問搖生的五音神劍頗有幾分興趣。


    於是問搖生心念一動,誠邀段氏一族與神隱山結盟,兩家人以和為貴,無事不起紛爭。


    盡管如此,段淳堅仍對神劍抱有幾分執著的想法。為此,他將二兒子段息一腳踹了出來,並強指雲徵給段息當師父,美其名曰培養感情,實際是怎樣打的算盤,雙方都心照不宣,隻是假作不知罷了。


    但這樣的強買強賣,於雲徵於段息而言,都不是什麽情願的事。據說兩人相性嚴重不合,剛見麵就打了一架,之後的關係愈發不融洽,他們兩位不像師徒,倒更像是不共戴天的仇人。


    後來那年神隱山大亂,幾乎所有人都抱有希望,盼段淳堅能給出一定支援。可惜誰也沒想到,段淳堅十足的野心積蓄已久,正於生死攸關之際,選擇對神隱山落井下石,做了最後坐享其成的贏家。


    他一手推動戰火的助燃,並試圖趁亂奪走五音神劍,成為壓垮問搖生的最後一根稻草。


    準確的說,他不是稻草,他就是足以毀天滅地的巨石。


    而他的好兒子段息,更是拍拍屁股走人,留他師父一人孤軍奮戰。最終神隱山慘遭滅門,百餘仙眾灰飛煙滅,死無全屍。


    所有人都將此戰之殤,歸結為雲徵多年的過失。段淳堅送段息給他做徒弟,那師徒間的關係便等同於雙方勢力的平和與否,最終雲徵沒能挽迴段息,無疑是導致慘劇爆發的罪魁禍首。


    隻是雲徵並不這樣想,這麽些年來,他總覺得段息他……


    “——大仙大仙!你真的要走嗎?”


    雲徵驀地醒神,滿頭思緒瞬間散盡。


    迴眼時,人已站在刀泉村的村口。麵前是成蔭的綠樹遮盡陽光,身後是眾村民各不一的複雜神情。


    李太劍換了身新衣,小臉紅撲撲的,瞪眼盯著雲徵,看那樣子十分的不舍。


    “大仙,你別走了!”李太劍說,“留下來,當我師父吧。我定不辜負你的期望!”


    雲徵乍一偏頭,見他身後站著三胖兄弟,還有村長,陸陸續續一些眼生的村民。大家正準備替他蓋新家,茅屋前的豆芽也移向後院,陽光充足,土壤肥沃的地方。現李太劍就住村長的家,等村子徹底重建完工,他便也跟著師傅學鋸木去了。


    一切已與原來大不相同。


    雲徵低頭看著李太劍,半晌,終隻淡淡一笑,伸手揉揉他的腦袋,道:“你要相信自己,拜師隻能助你一時,卻不能助你一世。”


    李太劍眼眶卻紅了:“可我……我舍不得你。”


    雲徵道:“聚散離合,原是人生常態。沒什麽舍得舍不得的。”


    李太劍委屈道:“可是大仙,你現在占的這把劍,是我爹最後的遺物。”


    雲徵:“……”


    “不是遺物,是信物。”更要命的是,月從心的聲音又從老遠傳來。雲徵渾身一僵,周圍眾人則偏過頭,見那明月樓的老板娘,此時換得一身男子裝束,如雪般白的薄衫,和著外層青黑色的刺花短袍。頭頂一隻竹笠帶紗,紗間鋒利的五官若隱若現,一眼瞧來正是俊朗無儔。


    文邪和鬱匆慣例像兩大門神,一左一右跟在不遠處的樹後。


    此時此刻,所有人都不禁發出疑問——這位老板“娘”,究竟是男是女?


    唯獨在雲徵眼裏,是男是女並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必須馬上開溜!


    但雲徵沒能邁開腳步,李太劍也沒能出聲反駁。這一迴的月從心來得極快,三兩步趕到雲徵身邊,卻不是徑直朝他來的,而是轉向旁邊的李太劍。


    “李太劍!”月從心喊道。


    李太劍緊張道:“你做什麽!”


    月從心先時不言,隻抬起那雙鳳眼,與李太劍對視了片晌,一高一矮兩道目光,於半空之中無聲碰撞。雲徵隻怕他二人又生爭執,正待開口勸慰之際,月從心卻伸手向身後,取來一隻半大不小的烏黑布袋。


    “什麽東西?”李太劍道。


    月從心將其細線拆卸,袋口徹底敞開,隻見袋內躺著一張赤黑相交的鬼首麵具,其五官眉眼繪得兇煞而猙獰,直將李太劍駭得心頭一怵,卻又不知為何,生出幾分莫名熟悉的感覺。


    “我早說了,‘從心’並非你父親遺物。”月從心道,“我與李還乾相識數年,曾先後打兩次賭,他贏走了我的劍,而我贏走他的麵具。”


    李太劍驚詫道:“這……麵、麵具……”


    “李太劍,你的父親不是什麽無賴,也不是所謂的酒鬼賭徒。他來自無首鬼域,與我乃是生死之交,曾多次救我於水火……他是不可否認的勇者,是英雄。”


    月從心彎下腰,將那張麵具輕輕托起,並小心擱向李太劍的頭頂:“這張麵具,才是他留給你的真正遺物。


    “不……這不可能。”李太劍僵硬地搖頭,“我爹他……明明是因為欠債,被人亂棍打死。”


    “不。”


    月從心道:“是鬼域身份特殊,內外種族紛爭不斷,生死也不過轉眼之間。這些年他隱姓埋名,試圖找迴安穩的生活……但也終究難逃宿命糾纏。”


    李太劍動了動唇,方想說點什麽,月從心卻搶先說道:“若你不信,等將來你母親醒轉,大可拿這麵具問她。我猜他夫妻二人,一鬼一妖,大概都想盡最大的努力,給你一個普通孩子應有的生活……至少,不必帶著仇恨與怨憎度日。”


    “我爹他……”


    此話出時,李太劍按捺不住,淚水頃刻如雨般落。


    “李太劍,你父親一生別無所求,唯獨盼你平安康健,最後活出一個人樣。”月從心沉目道,“李還乾救過我的性命,我也沒什麽能還他的。待我走後,這座明月樓歸你所有,其中多藏靈丹妙藥,足你將來富裕一生……切莫因此生了貪念便是。”


    李太劍滿臉是淚,此刻心緒萬千,唯獨說不出半句。月從心卻伸出手,輕車熟路地牽過雲徵手腕,道:“走吧。”


    雲徵原地不動,隻是挑眉:“去哪兒?”


    月從心彎唇一笑,陽光下的麵龐柔情無限:“答對了有獎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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