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座明月樓最珍貴的東西……


    從頭到尾,月從心都在設局。她事先誘導李太劍一頭莽撞,紮進了火坑,然後一步緊跟一步,將他推向更絕望無底的深淵。


    月從心的做法顯而易見,她想奪走李家父子的破劍,也就是雲徵目前的劍身。


    又或者說,她根本是在覬覦他的劍靈。


    十年前的神隱山,因五音劍的存在分崩離析,一派兩閣反目成仇,昔日同門兵戎相見——這是問搖生最不願預見的結果。


    所以,死亡對於雲徵來說,反而是那時最好的解脫。


    可如今他的複生,多半又是一場血流成河的開端。


    雲徵不清楚月從心的最終目的何在。這女人的親昵舉動突如其來,讓他感到措手不及,同時還有……萬分的羞恥。


    化人形的雲徵身材不差,且自認為在同齡眾仙之中,也算得上相對拔高的那一類。但此時此刻,月從心如山般的穩健身形擠進他的臂彎,看起來就一根大筷子,強行掰彎了折進一隻小碗裏,那感覺簡直說不出的詭異憋屈。


    這使雲徵身為男人的自尊心,受到嚴重的摧殘,以及踐踏。


    “月姑娘,請自重。”他將月從心推開一些,“性命攸關之事,切莫如此輕率。”


    月從心眯了眼,道:“我幾時有過輕率之意?”末了紈扇一揮,絳紫色的外袍披肩,繼而背過身去,悠悠說道,“三天之前,是李太劍先找上我,求取明月樓中最珍貴之物。”


    李太劍麵色大變,豁然起身道:“我說要救我阿娘,後來你也默認了……我以為就是玉瓊靈丹!”


    月從心道:“你以為?你的以為,一文不值。”


    “你……”李太劍憤然脫口,“我看你才是出爾反爾,厚顏無恥!”


    “住口!”鬱匆怒喝,“誰許你辱罵主上?!”


    “罷了,鬱匆。”月從心傲慢道,“你認也好,不認也罷。隻有兩條路,要麽你的劍歸我,要麽——我歸你的劍。”


    李太劍臉漲通紅,半天憋不出話。月從心趁機挽起雲徵的手,毫不避諱地道:“你說如何啊,仙長?”


    雲徵笑眯眯地迴應:“你這是在愚弄本尊?”


    “不敢。”月從心托起雲徵手背,忽而展顏笑道,“經方才一番比試,月某對仙長……一見鍾情。”


    “……”


    雲徵嘴角抽搐,極力試圖掙脫。但這女人手勁大得可怕,雲徵愈是想掙,她便握得更緊,掙到最後無可奈何,雲徵隻好放緩聲音,再次強調道:“月姑娘,勞煩自重。”


    此話方出,月從心裙袍一掀,當即單膝跪地,以雙手捧過雲徵五指,字字情真意切:“月某……不,‘妾身’心意已決。此生別無所求,非君不嫁。”


    “……”雲徵登時滿臉悚然。


    這人怕不是……有什麽毛病?


    旁邊李太劍也完全傻了,他悄悄拉過雲徵衣角,小聲說道:“大仙!怎麽辦,她想要你!”


    “她想要,我就給?”


    雲徵沉目,與月從心對視片晌。女子的雙手冰冷徹骨,反握於他指節之間,彼時眼底漾滿了笑意,諷刺意味不言而喻。


    不知怎的,雲徵忽想到當年守音閣中,也有這樣的一雙眼睛,強勢而反叛的,以及揮不去的狼戾之氣——如此,居高臨下地蔑視著他。


    這讓雲徵感到壓抑,甚至沒來由的厭煩。他不願滯留於此,索性輕拂衣袖,借以靈力貫徹指間,將月從心的雙手震開數餘之距。


    “……老板娘。”雲徵道。


    月從心麵色不變:“仙長請講。”


    雲徵道:“原本一開始,你無意交出靈丹,為何又故弄玄虛,設局傷人自尊?”


    月從心眯眼道:“他有何自尊可言?”


    雲徵目光驟然轉冷:“如此說笑,並不好笑……事已至此,我們好聚好散。”


    月從心笑容漸僵,剛要說些什麽,雲徵卻拉起李太劍,轉身向明月樓的大門,頭也不迴地道:“李太劍,起來。我們走。”


    “大、大仙!”李太劍慌忙追了上去,片刻也不敢在此地多待,“真就這麽走了?!”


    雲徵:“不然呢?”


    李太劍:“可是我娘她……”


    “雲徵,你給我站住!”身後陡然一聲冷喚。


    雲徵背影一僵,腳步頓在半路,停滯不前。


    ——月從心叫出了他的名字。


    卻也不過片刻,文邪鬱匆已率先上前,短刀豁然出鞘,錚鳴之聲響徹了耳畔,頃刻攔向雲徵與李太劍二人。


    “把刀放下!”月從心令道。


    兩麵鬼首相視半晌,又看眼身旁的雲徵,終將短刀收迴鞘中,不再過多阻攔。


    “雲徵,我知道你是什麽身份。”月從心步步緊逼,直到雲徵身後,嗓音壓低成一線,“我也很清楚,你迫切需要什麽。”


    雲徵僵立不動。他的背影總是模糊的,就像記憶裏破碎的一角。


    月從心道:“現在我手裏,還有薛商的下落。你不想找到你師兄?”


    “……?”


    隻那一刻,雲徵最後的防線轟然倒塌。他幾乎錯愕地迴頭,目光中似有怔忡,良久望向月從心的麵龐,竟忘了要說什麽。


    “你不想知道,就算了。”月從心別開臉道。


    “慢著。”雲徵思忖片晌,啞然開口,“你……有什麽條件?”


    月從心攤開雙手,無所謂道:“第一,你娶我。”


    雲徵:“……”


    “第二,我嫁給你。”月從心道,“二選其一——隻需一句答應。之後你要什麽,我給什麽。”


    雲徵抬起雙眼:“我憑什麽信你?”


    月從心笑了,自袖中托出兩隻瓷瓶,拇指大小,搖晃時隱有清脆碰響。


    “一瓶是玉瓊靈丹。還有一瓶……”月從心道,“取自仙都聖池,此水能淨天地萬物,長久化劍靈為人形——是真是假,一試便知。”


    雲徵冷笑道:“這樣好的東西,你舍得給我?”


    月從心道:“仙長若現在肯與妾身成親,洞房一次,便贈一瓶。滿倉庫的池水,將來都是你的。”


    “……”


    雲徵的笑容十分僵硬:“這位……月姑娘。”


    月從心:“什麽。”


    雲徵指指她的腦殼:“你的這裏,是不是有點問題?”


    *


    臨天亮前,明月樓的高台上方,隔一層天窗的幽暗角落,還能望見霧蒙蒙的數縷星光。


    不過入夏後的白天,遠比冬時要快得許多。雲徵十年長眠後,蘇醒的第一個清晨,陽光對他來說過於刺目,所以他始終坐在暗處,不曾仰頭向外麵的世界,留戀哪怕一眼。


    “大仙,天亮了。”


    李太劍跟著雲徵,兩人在明月樓頂層,待了整整一宿。


    “你不到窗下來坐嗎?”太陽很好,李太劍突然想迴家,把那盆豆芽搬出來曬曬。


    “不了。”雲徵答道。


    李太劍問:“為什麽?”


    雲徵微微闔目:“我是已死劍身,理應睡在墓裏。本就不該長留此地。”


    李太劍:“那大仙為什麽會來這裏?為什麽附身在我爹留的劍上?”


    “我不知道。”雲徵歎聲道,“有的人活著也是一種罪過,倒不如死了來得痛快。”


    “請不要這樣說。大仙,您救了我,也給了我勇氣。”李太劍認真道,“隻要有你在,我就感覺很安全。”


    雲徵保持沉默,一直沒出聲。李太劍便繼續道:“薛商是誰?他對你來說,很重要嗎?”


    雲徵卻是笑了:“他是我師兄,也是我的家人。”


    李太劍:“家人……”


    雲徵:“當然不止薛商一個。與我同門總共五仙,現都生死不明……薛商隻是其中之一。”


    “那……大仙,為了你的家人,你真的要娶……月從心嗎?”李太劍小心翼翼地問。


    雲徵沉默了,他不知月從心葫蘆裏賣的什麽藥。要說一見鍾情,那絕無可能,雲徵更懷疑她帶有別的目的接近,並且她對五音劍有相當充分的了解,不然也不會在雲徵離開之際,貿然喊出他的名字。


    “月從心一早料到我會出現。”雲徵道,“她一直守在明月樓裏,就是為了等我。”


    李太劍驚悚道:“那是她早就對你一往情深?”


    雲徵嗤笑出聲:“你想多了。”伸手拍拍他的腦袋,“大人的事,小孩少管……反正你娘的藥,我會設法取迴。”


    李太劍:“怎麽設法?你跟月從心洞房,再狠心拋棄她?”


    雲徵有點無語:“不至於這麽狠吧……”


    李太劍眼眶一紅,囁嚅著道:“那怎麽辦?大仙你這麽好,總不能為了取藥,獻身給那毒婦糟蹋。”


    “當然不會。”雲徵心生一計,且先不說會否真的洞房,但若月從心有意存了那份齷齪心思……


    “我至多嚇一嚇她。”雲徵說,“讓她以後見了我,再不敢提及洞房二字。”


    *


    “如何了……他是怎樣說的?”


    房間裏的半盞燭火搖曳,照亮妝台上的銅鏡木梳,胭脂水粉,等多類金銀玉石雕刻的珍貴飾物。


    “迴、迴主上。”文邪抱拳道,“他說……他不該在這裏。”


    妝鏡前的白皙十指微微一僵。片刻後,碎珠墜的長簾撩開大半,隙間卻是一張緋脂褪盡,五官輪廓愈顯鋒利,甚如利刃雕刻出的英挺麵容。


    “雲劍仙他老人家,似乎並不滿意他的現狀。”文邪小心地說,“他還說,倒不如死了痛快。”


    哢的一聲,台前一支珠釵擰碎成灰。月從心的鳳目冰冷,期間寒意望不見底:“死?他說得倒輕巧。什麽都能一死了之,這世間又哪來的仇怨紛爭?”


    文邪忙道:“主上說得是。”


    月從心反複撥弄口脂的盒子,有些不耐煩道:“除了這個,他還說了什麽?比如……成親什麽的。”頓了頓,她又繼續說道:“他是願意還是不願?”


    “……”


    文邪支支吾吾,不敢吭聲。


    月從心:“說話。”


    “哎呀,他不說,讓我來說。”鬱匆終於看不下去了,一把將文邪推開,黑臉走到月從心的跟前,一五一十道,“他說要跟你洞房,再狠狠將你拋棄。”


    月從心挑了挑眉:“還有呢?”


    鬱匆道:“他們說你是毒婦。”


    文邪道:“你別亂說……完全曲解人的意思。”


    鬱匆冷冷掃他一眼,月從心卻道:“繼續說。”


    “雲徵說要嚇你一嚇。”鬱匆大聲道,“讓你以後,再不敢找他洞房!”


    月從心不說話了。鬱匆便跪了下來,憋屈又憤懣地道:“主上何必費此周折!他倆根本不曾領情,何況是您跋山涉水,率先尋到雲徵劍靈,又一人獨守如此之久,最後竟讓那小孩兒白撿了便宜,簡直不可饒恕!我真想替您宰了……”


    “隨便他了。”月從心打斷他道。


    鬱匆瞪眼道:“您說什麽?隨便誰了?”


    “他若想嚇,便讓他嚇。”


    月從心略一轉身,向那妝鏡前,從容不迫地勾起了柳眉:“真到那時,不知道誰嚇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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