譚江月幾乎屏住了唿吸,生怕自己的唿吸聲幹擾了聽覺似的,而後慢慢地鬆開這口氣,“年年,你……再喊一遍?”


    穆淵這迴卻不敢看她,微垂著眸,“……姐姐。”


    姐姐,姐姐。幼時那麽多聲或長或短的姐姐,譚江月有時甚至會覺得煩,弟弟怎麽又喊她呢,是惹了什麽禍,還是有什麽並不有趣的玩意兒要給她看?


    可是後來,她隻能在夢裏聽這一聲“姐姐”。


    立在街邊,譚江月紅了眼眶。


    “哥哥,你欺負姐姐了嗎?”忽地一道童音響起,兩人一同看去,一個紮著羊角髻的布衣小姑娘正仰頭看著他們,肘間掛著個小籃子,裏頭是一枝枝梅花。


    譚江月微微笑道,“哥哥沒有欺負姐姐,小姑娘,你在賣花嗎?”


    小女孩重重點頭,“嗯!這是娘親折的梅,我賣完了就可以迴家吃飯啦!”


    下雪的天,小女孩卻沒有撐傘,發上肩上都落了白雪,譚江月伸手將她發上的白雪拂去了,“你可以迴家吃飯了。”


    說著,從腰間的荷包裏取出一枚碎銀,放在女孩小小的掌心裏。


    女孩的眼睛亮晶晶地看著她,“姐姐,雀兒喜歡你!”


    穆淵在一旁看著,直到小女孩兒提著空籃子消失在街角。


    她待小女孩的那份溫柔,和當初遞給他糕點與暖爐時如出一轍。


    “年年什麽時候,也能說一句喜歡我?”她的臂彎裏五六枝寒梅冷香撲鼻,說話的時候笑著將其中一隻遞給穆淵。


    穆淵已經下定決心做好“江年”了,卻仍說不出口,隻捏著梅枝,耳廓微微泛紅。


    “姐姐,外邊兒冷,你還是快迴去吧。”穆淵垂下眼睫,“你的手,很涼。”


    牽過他的手,撫過他額頭的手,為他撐傘的手,撣去他肩頭雪花的手,總是纖細冰涼,隻有在捧著熱騰騰糕點與暖手爐時才能見到她透粉的指尖。


    譚江月自然受用,連連點頭,“我聽年年的,不過你究竟何時迴來?這幾天是還有什麽事要處理嗎?”


    穆淵點頭,笑道,“我答應了要教朱家小郎識字,總不能食言。”


    聞言,譚江月更是滿意,覺得他繼承了爹爹的君子之風。


    “書鋪掌櫃尚且不敢留你,他卻邀你去他家裏住,委實難得,確實該報答一二……”


    穆淵見她微垂著頭,一副思忖模樣,不知出於何種心思出聲打斷她的思緒,“我承了他的恩情,自然該由我來還,不必勞煩姐姐了。”


    譚江月不疑有他,笑著點頭,“等你教他識字迴來,我教你寫字。我日日描摹爹爹的字,還算有他幾分樣子。”


    說到這個,譚江月麵上的笑容像個尋常金釵少女一般,燦爛又驕傲。


    穆淵便應下。


    當年教他讀書習字的是文壇赫赫有名的大儒,做了十多年國子監祭酒的方寒聲。至於江迴之名,他倒也聽過,令安元年的恩科狀元郎,考上狀元時年方及冠,家中一對兒女剛出生。


    因穆家有個和江迴私交甚篤的穆三郎,江穆二人每每被人一道提起,穆淵於是聽了不少江迴的事。小叔穆三郎也說,江迴有瓊玉之姿,狀元之才,待人溫柔,處事細致,輕易挑不出個不好來。


    穆淵有些好奇譚江月寫字的本事學了江狀元幾分。


    兩人走到豬肉鋪門口,譚江月笑著與他道別,而後轉身離去,背影透著股輕快。


    穆淵抬腳往裏走,在朱富貴朝他看來時還禮貌地笑了笑,“朱叔叔,我再叨擾您幾日便迴家去了。”


    “好,小小年紀,和家裏有什麽矛盾不能解決呢?”朱富貴笑嗬嗬迴他一句,而後很快操起菜刀為客人割肉。


    穆淵走向後屋,想起爹爹曾對他說過的往事。


    當年小叔邀江迴一道去春獵,恰逢政變,一場混亂廝殺過後迴來的隻有小叔一人,從此小叔一蹶不振,人人稱羨的穆三郎漸漸悄無聲息,加之執意不肯做官也不肯成家,祖父離世時最放不下心的便是他。


    穆淵想,若是小叔見了江月,總該有些反應吧?


    罷了,自己還是這番境地呢。穆淵嘴角勾起一個自嘲的笑,在看見朱家小郎時又很快斂起。


    朱家小郎這會兒也打起精神了,見穆淵過來便問他,“她……是你什麽人啊?”


    穆淵答,“她是我姐姐。”


    看見朱家小郎瞪圓了眼很是驚訝的模樣,穆淵又添了句,“親的,我們龍鳳胎。”


    “哇啊……”朱家小郎驚歎過後卻說,“龍鳳胎不是應該一個模子裏刻出來似的嗎?可你們倆,不太像啊?”


    方才還隱隱開心的穆淵頓時有些黑了臉,不再理會朱家小郎,徑直往屋裏走。


    “哎你等等我……這梅花是她送的嗎?難怪這麽香……”朱家小郎急步追上來。


    坐在屋裏的凳子上,穆淵看似隨意地喝水,實則一直在悄悄觀察朱家小郎。


    他生在宰相世家,從小受大儒、大官的熏陶,言行姿態早已和尋常少年有別,而他要扮演的江年,五歲之前被教養得十分不錯,但走丟之後必定難以受到和先前一般的教導。


    穆淵一邊觀察朱家小郎走路的姿勢,與說話時的神情,一邊一步步搭建自己心目中的江年。


    江年,年十二,出生於京城江家,父江迴。五歲之前過得無憂無慮,走丟後先是遇好心人收養,吃飽穿暖,且有學上,大儒方寒聲西行時受過此戶人家一飯之恩,留下一幅字,江年常常臨摹,如今字跡已然像了方寒聲。


    後來養母誕下親子,將江年遺棄,江年被拐子帶入了賊窩,費盡力氣才逃出來。


    在賊窩裏遭到過毒打,傷到了腦袋,因而忘了很多幼年的事,且從此性情敏感,對人防備心很強。


    從譚江月說過的話來看,幼年的江年喜甜、習字時躲懶、動輒撒嬌,撇去敏感的外殼,該是有些乖巧可愛的性格,依賴父親,喜愛姐姐。


    “……哎,我在跟你說話呢!”朱家小郎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大白天的發呆。”


    江年在養父母家如同尋常少年一般養大,會像朱家小郎一樣幫家裏人幹活,會有自己喜愛的小玩意兒,和父母頂嘴……不不不,養子不同於親生,應當少有頂嘴爭吵。


    坐姿可以端正,但不必每時每刻都儀態完美。穆淵看著朱家小郎歪在椅子上的模樣,張口道,“你不是讓我教你識字麽,我在想教你什麽。”


    於是接下來幾天,穆淵一邊教朱家小郎認些簡單的字,一邊不斷對江年的形象修修改改。


    他發現朱家小郎很喜愛一隻龜形的席鎮,時不時便要摸兩下,那麽江年也可以有個時常愛把玩的物件,比如這枚代表他身份的勾玉。


    朱家小郎認字時經常打嗬欠,很無聊的樣子,江年也應該有個不喜愛做的事情,比如不喜歡聽人講大道理?罷了,這一項要去她那裏探問出來。


    夜晚,穆淵看著房梁,竟然想不出自己的喜歡與不喜歡分別是什麽,從小爹爹就不準他有明顯的好惡。


    ……


    而譚江月迴到譚府之後很快被老夫人院子裏的白葭喚走了。


    白葭在前頭走著,本以為譚江月會張口向她打探什麽,誰知譚江月硬是沉默了一路,想來自己也知道不會有什麽好事。


    老夫人的屋子裏熏香的氣味很重,像是在掩蓋那股子老朽的氣息一般,譚江月垂下眼睫,十分恭敬地跪在老夫人門口的羊絨毯上,“祖母,孫女兒來了。”


    許久,老夫人才睜開眼,將手裏的佛珠擱在桌案上,“我聽說,你今日去了集市?”


    “迴祖母的話,確實去了集市。”


    “還聽人說,你與那豬肉鋪的小子相談甚歡?將他迷了個神魂顛倒?”老夫人說著,重重哼了聲,“你現在可是譚家的二姑娘,哪能這樣不知羞恥!”


    譚江月一點也不意外。


    老夫人待她百般挑剔,見不得她好過,卻很在乎她在外的名聲以及節操。


    這樣才能賣個好價錢。


    上輩子就是這位好祖母出的主意,將她嫁給了那個人,那個比她大了十六歲的……爹爹曾經的好友——穆三郎。


    她起先不知,後來才了解了穆三郎與爹爹的關係,得知是他邀請爹爹前去春獵,最後也是他一個人迴來,她出生不久時……他還抱過繈褓中的她。


    她惡心得扶著柱子作嘔。


    上輩子的譚江月恨穆三郎、恨老夫人,有時也恨懦弱的娘親,重生迴來後,心境竟然平和了許多,她想得很明白,上輩子之所以人人欺她,是因為她沒有為自己籌謀過。


    隻盼著別人待她好,太天真了。


    屋子裏先是一陣沉默,而後便聽見少女溫順地請罪,“是孫女疏忽了,祖母若要責罰孫女,孫女願抄佛經百遍。”


    見她仿佛和她娘一般軟弱,老夫人滿意地瞧她,“心不誠,抄什麽佛經?你該抄的是《女則》《女訓》!”


    譚江月低眉順眼地道,“是,孫女兒這就迴去抄女則女訓。”


    “去吧,晚飯前要送過來。”


    這是一點歇息的時間也不給她。


    譚江月仍道,“是,祖母。”


    而後恭謹地退出房間,隻是走出房門後,那眼裏晦暗一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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