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請問……貴鋪是不是收留了一個半大的孩子?”


    離正午還有一段時間,天光撕開厚厚的雲層,一道道灑下來,溫柔地勾勒少女纖細又清雅的輪廓。


    朱家小郎頭一次這樣近地看她,幾乎失了言語,隻覺得她真好看,聲音也很好聽。


    “……是、是!”


    她的眉頭微微蹙著,好似有些猶豫,“我能見見他麽?”


    朱家小郎哪裏拒絕得了,當即連連點頭,待轉過身走出老遠,還有些暈暈乎乎,一時間什麽也想不起來……她是來做什麽的?好像是來尋……啊,朱家小郎這才清醒,徑直朝臥房走去。


    穆淵仍在門口磨刀,一下又一下,那認真的模樣好似在鑽研什麽學問。


    朱家小郎都不知道該如何開口了,腦袋裏各種想法吵吵嚷嚷,越想越有些生氣,張口卻又委委屈屈,“噯,你怎麽不告訴我,你是認識她的?”


    穆淵手裏動作一頓,抬頭問,“誰?”


    朱家小郎插著腰,豎著眉毛道,“她呀,就是她!我喜歡……哎,你一定在心裏笑話我。”他耷拉著腦袋,在石階上坐下,“你快去吧,她尋你呢。”


    穆淵愣了愣,而後起身,往前走了幾步,又迴頭去瞧朱家小郎,他垂著頭,好似有些沮喪,偏偏耳朵卻紅成一片,叫人看不懂他在想什麽。


    此前穆淵曾接觸到的喜歡,除了孩子之間玩伴一般的感情,便是大人之間眉來眼去的欲望,這是他頭一迴見到另外一種喜歡。


    一種羞怯的、想靠近又不敢靠近的、讓人心生自卑的喜歡。


    穆淵走到店鋪裏,看見譚江月亭亭立在外頭,楓葉紅的傘斜斜倚在她肩上,映得她雙頰泛紅。


    見他出來,她的目光很快落在他身上,眼裏有星點的亮光。


    嘴角也一點點彎起來,喊他,“年年!”


    她在充斥著香料與臘肉氣味的店鋪裏,顯出一種格格不入的美麗來。


    穆淵卻像是麵對著銀亮的刀尖一般,本能地想往後退,他也不知自己在害怕什麽。


    “年年,你先跟我出來一下。”譚江月看見周遭的客人紛紛駐足看向這裏,有些影響豬肉鋪的生意了。


    穆淵猶豫了一瞬,點了點頭,從店鋪裏頭出來,走到街上。


    譚江月將傘撐過他頭頂,穆淵看著這把顏色鮮豔的紙傘,抿了抿唇,到底沒有折返豬肉鋪借一把傘來。


    兩人慢慢走著,街道上的積雪經清掃後又被鋪上了一層,來來往往的車馬將白雪踐踏得髒汙,兩旁還有各色商鋪的吆喝聲。


    她不該來這裏的。


    “……年年,我方才去了書鋪,才知道昨日的事。”譚江月捏著傘柄的手緊了緊,“是珠珠不懂事,影響你了。”


    “沒事,我現在也有落腳之地。”身旁的香氣一縷一縷地飄來,穆淵微微側過頭去。


    “‘落腳之地’,”譚江月輕輕吸一口氣,緩緩道,“年年,你與我說實話,為何不肯迴來?”


    穆淵沒答。


    他總是這樣,遇到不想迴答的問題就選擇沉默,讓人一點轍也沒有。


    有時候譚江月也覺得他是個很不配合的小孩,哪怕他生得這樣好,眼神幹淨、肌膚雪白,漂亮得像瓷娃娃。不說話的時候讓人以為他是個很乖很可愛的男孩。


    “你若是不想寄人籬下,想要出來自力更生,自然可以。先前你在書鋪時我並未打攪你,但如今你人在豬肉鋪,身無分文,還接觸不到任何學問。”譚江月看著他,桃花眼裏一點笑意也沒有了,“你說過要讀很多很多書,要考狀元做大官,年年,你是狀元之子,當年爹爹讀過的書以萬數計,一直在京城的宅子裏好生放著。江氏祖訓有言,務讀詩書,務謹言行,可弊衣簞食,不可目不識丁……”


    年方十二的小姑娘,訓起人來頭頭是道,一名路過的婦人好笑地瞧她,譚江月渾然不覺,滿臉嚴肅。


    她這樣正色,穆淵卻有些走神。


    已經很久沒有人跟他說這些話了。


    絮絮的聲音像溫暖的織物一般裹住他。


    但是這些都是說給江年的話。


    穆淵輕吸一口氣,下定決心告訴她,自己不是江年。


    他剛張口,便聽她問,“……若你不願待在譚家,你總該隨我一起迴京吧?”


    穆淵驀地抬眼看她。


    “迴京?”穆淵心口重重一跳。


    他來的時候是偷了一個賊嘍囉的路引,才進了隴西的城池,現在他既無黃籍,也無去京城的路引,財物也隻剩最後一塊玉佩,加之隴西大雪不停,去往京城的多處隘口想必也封了,這才滯留在此地。


    譚江月卻不知他之所想,隻道他終於有些反應,心下大喜,眼裏也泛起笑意,“你要和姐姐一起迴京吧?我就知道你是想念那裏的。”


    穆淵承了她許多好意,其實最不願利用的人便是她,但是……


    “……何時迴京?”


    “快了。”譚江月這樣說,卻不給個確切的時間,像是賣了個關子。


    她的嘴角翹起來,隱約能看見一點小梨渦,桃花眼也彎成月牙形狀,鼻梁一側的小痣越發生動可愛,笑容甜美又親昵。


    見過她這樣笑容的人一定不多,穆淵不知為何想到了這個,大抵因為譚江月平日裏總有些淡淡的,與人不動聲色地保持著距離。


    “所以你大可放心地來譚府住著,娘親現在是譚府的主母,雖性子軟些,那些個下人也不至於薄待了我們去。”譚江月道,“唯有老夫人與太守二人需注意些相處。”


    她說得太輕巧,那個老夫人哪裏是“注意”就行,她分明處處刁難,生怕譚江月好過。


    “嗯。”穆淵表麵一片平靜,心裏卻掙紮不斷。


    以至於耳廓也悄悄紅了,熱氣順著脖頸爬上來,他正麵臨著一個重要的抉擇。


    他不想欺騙她,更不想利用她,因為她是少有的施予他善意的人,寒冬裏的糕點和手爐,多熨帖啊。


    後來將他當作弟弟,更是待他無微不至,待他好得小心翼翼又毫無保留,令他感慨、羞慚,又向往,像是有一道門,外頭盡是明亮的天光,誘著他走過去。


    他發現自己畏懼利器之後,第一個想到的便是要克服,在馬廄裏發現進來的人是她時,第一個反應是躲避抗拒……於是,當他感到那扇門在誘他進入時,想到的自然也是後退,他總在與自己的本能搏鬥。


    但穆淵真的很想迴京,也很想……靠近她。


    “年年你怎麽了?”譚江月發現他臉色紅白交替,眼睫也打著顫,神情有些惶惶然,立即關切地發問。


    穆淵悄悄地深吸一口氣,冬日裏冰冷的空氣爭先恐後往肺裏鑽,將他凍得迴過神,“沒事……”


    他撩起眼睫,目光定定地落在譚江月麵上,嘴角漸漸彎起一個乖巧的、純良的笑來,“我過幾日就迴來……姐姐。”


    這是他頭一次喊她姐姐。


    語調很乖,有恰到好處的甜,和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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